话说到此,若再是推辞,倒显得矫情做作,或是有意生分了。余爷赞道:“早闻将军天姿英伟,礼贤下士,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停了停,又道,“与长孙都督算起来该是表亲,贱内的兄长曾在都督府当差,与大公子是从小到大的玩伴,换了帖子,乃是结义兄弟,拉扯上小人,便也与都督府有了些往来。”
听他这关系绕了半天,匡义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七拐八绕的,算是哪门子亲戚了?”
赵匡胤悠悠地望了他一眼,脸色沉静如水,温言道:“关系虽是有些远,但余爷竟得都督大人亲笔保荐,想来必是办事得力之人。”
余爷谦逊地拱了拱手,脸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也是都督抬举,之前办了几次差,幸好没砸在手里。此番听闻将军与副使大人为北区迁居之事烦忧,小人也有心效力,便去都督那儿自荐了过来,望能与大人分忧。”
赵匡胤带着玩味的神情,眉目间皆是泰然自若的澹澹,笑道:“差事也不是我的,烦忧的人是我三弟,我便是在旁听着。”
匡义早就不耐烦大哥的慢悠悠,见话头落到了自己身上,赶忙接道:“余爷,你这是有现成的法子了?”
余爷笑盈盈地说道:“现成的法子倒是不敢说。只不过像洪玉阙这等斯文泼皮,小人以往见得也不少。大人您持重身份,自然不便与他理论计较,但大人若是放心,将这差事交给小人去办,不出一个月,必定能给您办得妥妥贴贴。”
赵氏兄弟相视一眼,沉静了片刻。匡义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杀了他?”
余爷鬼魅地笑了笑,耐心道:“若杀一个人便能将这事给办妥了,那今天也轮不到小人到此了。那洪玉阙是前朝功勋,又颇懂得收买人心,最是杀不得的。”
匡义略略宽了心,点点头,道:“正是如此,那洪玉阙自己也料定了这点,才敢这般有恃无恐。”
余爷上前了一步,低着头,声音像是从天边飘来,沙哑而略带着魅惑人心的磁力:“有些事,大人不好去办,也无谓去做。就如大人坦荡无限的仕途前程,难免期间不会遇到段泥泞龌龊的烂泥潭,不过去吧,到不了前头;趟过去吧,又恐弄脏了自己的脚。小人便是大人脚上的一双鞋,踏着鞋过去,脏也是脏了小人,到了对岸,大人的脚底还是如白纸般干净。这时候,将鞋随意一丢,阳关道上保证连个泥印都不会留下。”
匡义听得心头一跳,扭头去看大哥的眼色,却见赵匡胤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难以琢磨,仿佛屋外不知何时低压着的厚厚云层,正在酝酿一场迟到的绵绵秋雨。匡义思索了片刻,接着问道:“那若是办成了,你要什么?”
“明年花鸟使的差事,还望大人成全。”余爷直言不讳道。
自唐代起,每年朝廷派使者到各地采择天下美女,以充后宫,便称为花鸟使。当朝并没有专项花鸟使的官职,只是每年由内藏府点一名都监领差。去民间采办美女,入选与否全凭都监一人好恶,所以期间油水极大,是人人争抢的肥差。匡义笑道:“内藏府都监最低也是正六品的官职,怎么,余爷也有兴趣仕途发展?”
余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笑道:“小人朽木一块,哪是这等材料。副使大人如今赞襄宫院扩建一切事宜,新殿修建,马上便是采选宫人。到时候,小人将那人的名字告知大人,还望竭力保举。”
匡义抿了一口茶,笑问道:“这人也是长孙都督的人?手够长的呀。”
余爷笑得隐秘,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若是大人有意,咱们便定个君子之约。”
匡义踌躇了一下,觉得此事可成,又见赵匡胤微微点了点头。便嘱咐道:“千万谨记妥帖二字。”
余爷躬身一拜,肃了肃神色,道:“小人必当竭尽全力。自今日起,大人便照常理事,该谈便谈,该议便议,权当洪玉阙此人不存在。过不了几天,这个麻烦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话说到此,也算是交代清楚了。余爷也不再耽搁,行了礼便缓缓退了出去。匡义站在下首等着大哥嘱咐,过了半晌,赵匡胤似乎才想起这事,端起茶,悠悠吹开茶沫,抿了一口,道:“此人可用,不可信。”
匡义点头称是,再要听下句,赵匡胤却已说完了。打发了他出来,外间的雨已经下得激烈,豆大的雨珠砸在地上,很快便积起了一滩水洼。横亘了月余的难耐秋暑,似乎在这场秋雨到临之前便在天地间消失殆尽。匡义抱怨了一声,从赵志手中接过雨具,踮着脚,往自家赶,身影片刻就被细密的雨丝吞没。
赵匡胤从屏风后将解忧扶出来时,她脸上泪水纵横,湿腻得像屋外含水的花泥。身上也不着半分力气,一下便瘫跪在赵匡胤面前,常年凝在嘴角的笑意被冷肃的仇恨取代,她咬着瑟瑟发抖的牙根,将一字一句尽量吐得清晰:“官人,杀了余爷。”
帘外的秋雨激荡出一阵一阵似迷蒙的水雾,穿过半掩着的窗户落在空阔静谧的书房里,在两人之间添上了一股湿润的气味,这熟悉的味道仿佛回到了彼此相见的那刻。隔着墓道的泥土,是人间与地狱的相隔,是他伸手将她从死亡中拉了回来,而她永远不能忘记是谁将自己推入到那无尽的死亡黑暗中去的。解忧的目光带着一种哀怜的坚毅,只牵在赵匡胤沉吟冷峻的面孔之上。
赵匡胤也望着她,他惊讶于这个女人伴随着仇恨迸发出的力量,这是一个与平日相见截然不同的女人,淡定、从容、聪慧、隐忍,都在她身上消失了,仇恨只让她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仇人。一时间他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痴痴地相视,然而沉吟与犹豫并没有耽误很长的时间,赵匡胤淡淡道:“余爷是长孙都督的人,傍上了长孙家。”
解忧有些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煌煌欲坠,“我知道,长孙家根深叶茂,与符家把持朝政多年,打狗也要看主人……”
赵匡胤旋即一笑,拦住了她的话,温和道:“比起‘打狗也要看主人’这句,我其实想说的是‘树倒猢狲散’。只要长孙这棵大树到了,余爷还有立足之处吗?”
空庭相和秋雨,乍响瑶阶,旋穿绣闼,喁喁似诉,秋风泠泠,裹着桂子浓郁的香气,铺面而来。解忧靠在赵匡胤的肩上,卸下了一身的力气,任凭眼泪滴落在他南府抽丝的青色常服上,一粒一粒洇进去,湿了他的肌肤,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这样的相持,便值了这一季的秋雨微寒。
伴随这场秋雨而来的,还有北区频频丢失孩童的奏报。这里的孩子父母原本也不大在意,平日就让随意外出玩耍,反正到了吃饭的时辰自己也会回家。可近日来,一连丢了十来家的孩子,男童女童都有。父母哭天抢地,报到开封府,府尹大人皱着眉头,道:“牙侩(人口贩卖的意思)在本朝乃是死罪,如何在皇城脚下这般猖獗。本官必要奏请圣上,彻查到底。”
然而,官话与安慰之词说得巧妙,到底连在北区增加巡防兵力也未能做到。北区百姓自知这些年为了迁居一事与开封府闹得多不愉快,如今出了事,多少也有些心知肚明,眼见指望不了他人,只好各家商议,看好自己孩子,再也不敢放出去胡乱玩耍,日夜间都锁在屋里,免得被人牙子偷了去。
没了孩子在前方聚集闹事,匡义的差事明显轻松了不少。这几日,在北区走街串户,竟说通了几家愿意迁居的。自然愿意,有孩子的人家终归得为孩子考虑,再在此地居住,说不准何时,自己的孩子就被偷走了,那时候再悔恨也来不及。
赵匡胤得知了这事,自然明白当中的缘由。气得几乎发怔,将匡义唤了回来,狠狠斥责道:“做事不是不可专营取巧,但凡事都有底线。将人家孩子拐走,岂不是断了这一家人的命根,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做得?你立刻命余爷罢手。”
匡义挨了训,一脸的委屈,忙解释道:“这……这也是洪玉阙起的头呀,当初他不就是指使这些孩子们聚集闹事,差点害得我命都丢了。”
赵匡胤双目睁得浑圆,怒道:“他这般无耻,你也与他一般,连人伦常理都不顾了?你若不让余爷住手,我明日便逮了你,依律就是个绞死。”
匡义连连摆手,陪笑道:“大哥,你别着急。我哪能真的跟着犯浑干这丧尽天良的事情呢。这几日丢的孩子,都妥妥地在城外园子里住着呢。过几日,开封府便会带人搜过去,救出的孩子们,一一送还回家,一应妥帖周全。”
“妥帖周全?”赵匡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这些丢失的孩子里,有一半是十来岁的女娃,走丢了这么些日子,回去后,清白怎么证明?你这不是毁了她们一生的清誉,父母能轻易善罢甘休吗?”
“这……”匡义之前倒没想到这节,一时语塞,道,“也是我疏忽了。”匡义是个大而化之的人,一旦发现有漏子,认错地快,修补的也快。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得知这些孩子性命无忧,又想起自己带着黑衣军,四处掘人祖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有些泄气,语气也松了些:“这事得速速结束的好。”
匡义点点头,道:“那余爷说,就在这一两日里了。”
第二日,开封府破了一件震惊全城的奇案。
在追查丢失孩童的过程中,开封府逮着了几个老道的人牙子,他们供出,平日从各地拐来的女孩都城北的一间尼姑庵,送去做姑子。衙役们好生奇怪,尼姑庵里收女孩做什么,便顺势查到了这间“慧来庵”。一搜之下愕然发现,这间尼姑庵,前院烧香拜佛,供着佛祖菩萨,后院则藏污纳垢,实则是个淫窝。全庵的尼姑,上至住持,下到比丘尼,都暗自在厢房里接待嫖客,与一般妓院无异。不少尼姑连表面工作也懒得做,土黄色的佛帽下藏着长长的头发。在此处偷情着实方便,主持便时不时从外面收些女孩进来,填补空房。若有不从者,便用禅杖直接打死,埋在后院之中。开封府挖开了埋骨之地,累累白骨,竟有数十具之多,可见这慧来庵凶恶异常。开封府尹接到奏报,大为震惊,便会同了三衙,带了兵马,要将慧来庵掘地三尺,细细搜查。
在搜查的过程中,一个亲兵见主持神色有异,便格外留心。在那锦绣堆砌的庵房床下竟然找到了暗格。打开暗格,其中尽是淫秽器具以及各色春宫图,再细查看,暗格之下是一个暗道,两尺见方,深不见底。府尹派人下去查看,在黑漆漆的地道竟走了四五里之远,顶部有一个出口,被木板遮盖着。翻开木板出去,竟是那洪玉阙的卧房。
当开封府与三衙,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洪玉阙面前时,这个精明的老头愕然失色。府尹拍了拍官服上沾着的尘土,满脸戏虐的神情,笑道:“洪爵爷,这地道挖得还真够长的。你这老身子骨,爬个来回,还有力气通奸吗?”围观众人一阵哄笑。
洪玉阙颌下不多的胡须根根竖立,盛怒之下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污蔑!你们这是污蔑!要毁我清白!卑鄙至极!”
府尹淡淡地笑道:“清白?慧来庵夜夜顾客盈门,人人都说自己是清白。你们清白,那便是我开封府吃饱了没事,一个个去污蔑你们?”他摆了摆手,又道,“爵爷你也别生气,你有丹书铁卷保着你三罪不死呢?这与尼姑通奸,不过是有伤风化的小过而已,请你屈尊在开封府的监牢里住上一两个月,也就出来了。咱们那伙食还不错,人多又热闹,好过你一人在这独守空房,深夜寂寞啊。”说罢,府尹将那一包从暗格中搜出的淫秽器具哗啦一下,散落当场,引得众人一片惊呼。有带了孩子过来围观的人,连忙遮住了孩子的眼睛;有未晓人事的大姑娘,一见也扭头就出去。剩下成群的妇人,年轻的汉子,指指点点,嬉笑不已。
洪玉阙怒极攻心,欲辩不能辩。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他祖上留下宅子被看热闹的人挤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在夕阳的金辉下,竟有三分仿似从前的荣光。他喉咙一甜,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滴落在水磨石砖的地面上,顷刻便被旁边的青苔吸了进去,毫无影踪。
洪玉阙败了。他的丹书铁卷,他的祖上功勋,他的智慧谋略最终也没能护住他。他像站在历史前进车轮面前的一粒石子,固执地想用自己躯体的坚硬挡住车轮行驶的轨迹,却被轻轻一碾,化作齑粉,再来一阵风,便吹散四落了。
没了洪爵爷的振臂高呼,北区的居民很快便忘记了祖宗基业不可变这事,欣然接受了匡义提出的迁居条款。再加上开封府办事得力,几天之间,便将之前丢失的孩童一一找了回来,送与父母团聚。百姓们感激涕零,加快了各家打包收拾的速度。
等到洪玉阙发须杂乱地从开封府回来时,昔日的街坊们都在欢天喜地地将行李往匡义统一安排的车马上搬。他们之前已经去看过新居了,虽然里皇城远了些,但空间宽阔,屋舍俨然,再加上增领的补偿银子,足够他们过个欢喜的新年了。不少人在心里懊悔,为什么不早点搬来,死守着北区那片破旧,就沾染在身上的腐朽之气都愈重了。所以,车马一辆接一辆地从洪玉阙身边驶过,车上的人好像没有看到他似的,眼光都瞥向别处。偶尔几个相熟的老相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便深深地低下了头。
所有车马都驶过后,洪玉阙听到身后响起了一声叹息。他扭过头去,空无一人,只有满目草木摇落露为霜的萧瑟。“人心不古,大道不存。连祖宗的基业都守不住,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喃喃道,将一头苍发摇散在萧萧秋风中。
第二日,匡义带着工匠们来动工时,在洪府门前的井里发现了洪玉阙的尸体,怀里抱着祖传的丹书铁卷,明黄色的裹布分外显眼。
匡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曾经他是劲敌,而如今身败名裂的他,生死只如草芥,无人在意。“葬了吧。跟他的丹书铁券一起。”匡义吩咐道,眼光却停在了南面庄严华丽的宫墙飞檐上,没了这些杂乱房屋的遮挡,这巍巍高墙便更加好看了。
第9章 机要
显德三年,冬。南唐李景达率军攻占寿州,副将许文稹、边镐在紫金山立寨,修筑起甬道通往寿州城通粮运,城防牢固,竟有久驻之意。寿州,本属淮南道,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唐以后,忠正军在此建立蔡国,辖寿春、六安、霍邱、霍山、盛唐五县。显德元年,蔡向大周皇帝进贡,自去帝号,只称国主。此次遭难,蔡国国主逃往寿春,求救于周。柴荣得到战报,命陇西定难都督长孙思恭出兵解围。长孙思恭接到旨意,上奏称“寿州非我大周领土,仅为藩属国。然周唐已有协约在先,若贸然出兵,徒费粮饷,亦必重燃周唐战火,致生灵涂炭。”竟拒绝出兵。奏疏呈至文德殿,柴荣沉吟许久,又命内侍发还枢密院,令枢密院会同六部就是否出兵救蔡议一议,三日后重拟一份奏上来。
接近岁末的开封府,从曲院街到马行街,各家商铺皆是一派繁忙的景象。春联、春花、丝棉、食材、炭火,一应俱全的年货市场将每家每户出门采办人的脸上,都堆出了满满的喜气洋洋。在榆林巷的西边,有家卖茶的作坊,青砖黑瓦的高墙,一块牌匾上写着“桑家瓦子”四个字。前厅摆放着各式的茶饼、茶膏、茶末、茶叶,供来客挑选品尝,后院则火炉、簸箕、碾盘等应有尽有,是掌柜制茶的所在。从后院西侧的小门再往里走,便是一处精巧幽静的庭院。赵匡胤早年间将此处购置下时,原本是想让诸“结社”兄弟们有个落脚之处。而今,他的官职越做越大,从前与他一起捉鸡斗狗的那帮“结社”兄弟们也都争了个官家身分。朝堂之上,避着“结党”的忌讳,彼此间见面不闻,便将此处当作聚会议事之处,甚为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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