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南面的战事还要倚靠长孙家吧。”赵匡胤含糊应道。
“那就是故意针对官人的?”解忧眸如墨丸,带着无尽的疑问望着赵匡胤。
赵匡胤犹豫了片刻,暗暗惊叹解忧的敏感,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瞒下去,只好苦笑道:“也许不是吧。”
解忧浅浅一笑,仿佛洞察了他难言的秘密,“如今长孙一门荣极一时。长孙都督虽非皇族,却也得公爵。长孙贵妃也晋位皇贵妃,倘若这一胎诞下皇子,虽非嫡子,也足以为国之储君。看似极大的好事,却又好像危险得很。”她说到这里,赫然停止,她当然有无数的猜疑,长孙一门自然是圣眷隆宠,权位至高,只需一场兵变,随时可以拥立皇贵妃腹中的胎儿为帝。纵然符氏无能,以柴荣的韬略,亦不可能置于如此危地。除非,另有隐情。
赵匡胤静静望着她,目光有些深远,语气如单薄如冰霜,“只是下了册封皇贵妃的诏书,大典未成,金册未予,一切都还可能有变数。”
解忧心安了大半,她想起之前赵匡胤对她说过的“树倒猢狲散”,嘴角便不觉牵起了蔑然的笑意:“若是如此,眼前的困境倒也不难解。”
“你有办法?”赵匡胤惊喜道。
解忧嫣然一笑,如春日般明媚坦然:“我替夫人进宫请罪便是了。”
“恐怕不行。”赵匡胤微微摇头。
“空手赔罪当然不行,若是我甘为宫婢,在皇贵妃宫中做一年的洒扫之职,她的气还能不能消呢?”她的话说得闲散轻松,仿佛在闲话他人的故事。
赵匡胤蓦地一怔,胸中骤然升起了一股暖意,言语则愈发歉疚:“于情理倒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太委屈你了。”
解忧指尖在暖炉光滑的表面来回划动,侧头避开了赵匡胤不经意流出的脉脉温情,淡淡道:“若是在归来之日能看到仇家的人头,便算不得什么委屈。”
赵匡胤心下了然,愁眉也舒展开了,笑道:“必定如你所愿。只是这新年初一,便许愿取人性命,实在有违慈心。”
解忧对他的嬉笑不以为然,嗔怒地瞪了一眼,却又对上他投注而来的关切目光。怅然一叹,缓缓道:“我也是为夫人的身体着想,她是如何也再经不起宫里的折腾了。”
赵匡胤的目光越发温和,声音带着一丝难查的感叹:“终究还是要谢谢你,也难为了这份心意。”
解忧有一瞬的怔愣,细细品味这句致谢,竟是令人心凉的生疏。她轻轻地别过头去,神色寂寂,小心地平复颠簸不堪的心情,将一阵尴尬的沉默硬生生地摆在了两人中间。
赵匡胤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又火上浇油地说道:“解忧,解忧,果然人如其名,能为我解除万种忧愁。”
蓦然听得此言,解忧的双眼在瞬间睁圆,眸中已含了苦涩的森冷,停了一刻,她终还是忍不住,凄然之声便如心事索然:“那夫人是什么?”
赵匡胤一惊,再是迷糊也听出了这话外玄机。他敛起了笑意,正色道:“她是我放不下的妻子。”
解忧轻轻叹謂,心底便如雨燕腹部软顺的绒羽,无端端潮湿了一片。她想起贺氏与她说话时,颓废自责的神情,几乎是脱口接道:“那她与你心中图谋的大业,孰轻孰重?”
赵匡胤沉默不语,只起身看着朱漆雕花的窗,夜风呼呼地打在窗户,期间带着细密颗粒的撞击声,可以想见,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屋外已飘扬起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雪。夜雪骤至,更显得暖如三春的屋内平安宁静。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沉吟了许久,才缓缓道:“那一夜,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冬夜。你突然跑到我面前,言之凿凿,说助我图谋大事。而在此之前,我几乎已经放弃了。因为我深知这一路会怎样凶险异常,一个不慎,付出的代价或许是我根本不能承受的。”他缓步走回解忧身边,望着她愕然的脸。重新理了理思路,语意也和缓了许多,“我年少时,父亲早亡,家道便落魄了。母亲软弱,匡义又年幼,无以为生计,就跟着城中的浪荡兄弟们四处流浪,偷鸡摸狗、欺行霸市的混帐事,一件也没少干。夫人与我家比邻而居,两家早有婚约,只不过订的是贺家嫡妻所生的长女。到了我十八岁那年,嫡妻看我不成器,便不愿把女儿嫁给我,就让庶女出嫁,便是夫人。我从小就认识她,是个与我母亲一般软弱的女子。谁料她为人妻后,却一力撑出了这个家。她苦劝我读书上进,积善戒恶。她节俭朴素,可我那帮浪荡兄弟一来,买酒卖肉的钱,她一点也不吝啬。后来,我真的上进了,从低级士兵,一路做到东西班行首,那时候还是后汉隐帝时候。我跟着太祖皇帝四周征战,功绩赫然。那一年正月,隐帝被郭允明所弑,朝中大乱,大军到了澶州,太祖皇帝的一众亲信将领将一件龙袍披在他身上,拥立为帝,全军山呼万岁。我当时是太祖皇帝的亲近部将,那个场面深深刻烙在心里,回城的一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被黄袍加身的人是我,该是怎样?不过我当时只是个军衔平庸的小将,这样的念头也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而已。”
解忧默然颔首,当初的一点痴心妄想,如今却在他的谨慎经营中,逐步生长,这其中的艰辛,非是一般人的隐忍与坚韧可以承受的。
赵匡胤又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里隐然藏着难察的哽咽:“太祖回京登基后,清查逆党,整肃城防,接着又是连日的盛宴,我一直没有回家。近一个月后,我跨进家门,才发觉夫人并不在家中。四处打听,才知道自领兵出城起,为防将帅叛变,所有家眷都被郭允明带走为质。我到处找她,大内、开封府、大理寺、天牢、内府库,抽断了几根鞭子,才从一个逆将那里问出了下落。她被关押在……城南台狱的水牢里。我见到她时,她没在齐肩深的水里,颈上还带着枷锁,不能坐下,不能躺倒,只能直直地站在那里。她在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月,而我们回城那天开始,狱卒们就跑光了。没人记得放她,也没人再给她东西吃,就连我做这个丈夫的都忘记了。”两道清凉的泪水从他脸上滑落,留下湿润的痕迹,“我把她抱出来,她的身体肿胀得有两倍大,雪白得看不到一丝血色。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彻底便垮了,名医名药都没用。我每日看着她单薄如枯叶的身体,就愧疚得恨不得杀了自己。功名利禄,世间权位,我想要,但倘若会因为我的欲求,再次伤害了她,我宁可不要。之后,我辞了军中的职务,训练出一支黑衣军。虽然有损阴德,但若能护住家人平安,一辈子庸庸碌碌又有何妨?”他许久没有说这么话,这些日子前朝气氛紧张至凝固,贺氏的病情忽好忽坏,又陡然生出殿前失仪的事端,搞得他喘息之力都要消耗殆尽了。难得在解忧这,轻松了些许,不知不觉竟然将压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一吐为快。他捧过茶盏缓缓饮了一口,茶水早已凉透,像一道冰线贯喉而下,压住了惴惴不安的心情。
空气中有片刻的凝滞,解忧泪湿的容颜在灯下更显楚楚,心底的哀凉则无声地裹上心翼。他为她放弃权位欲求,以偿愧疚之情。她却以为是自己的平庸无能,累他无法高飞,一生自惭。究竟谁是因,谁又是果,红尘情缘,最是剪不断、理还乱。然而最可笑的人竟是自己,那日甘做弃子,是孤注一掷的豪赌,赢至今日,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一场旧尝试的新替身而已。他从水牢中救出贺氏,从墓穴中救起自己,场面何其相似,只不过一个是他为之放弃权位的妻子,一个则成了重燃欲望的借口。凡事莫若命,唏嘘过后,还是要日子往下过。她含笑道:“难得听到官人如此坦诚相述。”
赵匡胤盈盈望她,真诚地说道:“你心思通透,瞒着你太累,索性日后都说实话罢,自己也落得轻松。”
解忧点点头,温婉笑道:“能得官人坦诚,实乃人生幸事。只是在夫人面前,这桩殿前失仪的官司便且瞒住吧。”她心中恻隐,也不愿揭开贺氏卑微的心境,“病中之人,多虑无益。”
“嗯。”赵匡胤应允了一声,一如平时的冷静。
第二日,赵匡胤为贺氏请罪,甘愿罚俸一年;侧室杜解忧愿替贺氏领罪,将身为宫婢,做皇贵妃宫中劳役一年;贺氏病重不堪,请求免去入宫觐见之责,罚在家中静闭思过。赵匡胤言辞卑谦,杜解忧又素来是他最宠爱的侧房,如今肯为奴婢,长孙妃心头的气也消了大半。柴荣又好言劝慰了几句,便有御批下来,免了罚俸,又将劳役一年减为三个月。大正月里,皇家又喜事不断,自然恩典也会多些。
赵匡胤接了旨,看见朱批的“三个月”,心头不禁猛然一跳,暗道:“这么快。”
第12章 长孙
长孙皇贵妃的景福宫富丽堂皇,恰巧逢着新年,又怀了身孕,便愈发地铺张奢华了。亮可鉴人的水乌金砖,靛青的色彩需要至少三次以上煅烧方能形成,夹在其间的金丝熠熠生辉,每块便值一两黄金之价。从外殿的台阶一溜铺进内堂,皓皓旰旰,丹彩煌煌。廊下分列着两人方能合抱的梁柱,皆绘以朱绿,饰以碧丹,点以银黄,烁以琅轩。奢华之极,怕只有西王母的昆仑宫可以与之相媲。大殿正中央的水纹龙马黄铜香鼎里焚着百衡香,香氛绵滑,仿似在春日旭旭的暖阳下,百花盛开,熏人欲醉。
解忧在正殿候了大半个时辰,长孙妃才命人唤她入内。一入寝殿,便觉得暖如三春,长孙妃刚起午休,一身艳橙色水纹氅衣,肩头搭着璨如烟霞的火狐毛坎肩,额上一抹暗红色的抹额勒着,当中确是一粒大如鸡卵的珍珠。她出身西北,身材面庞本就较常人要高大一些,如今斜倚在一堆锦绣繁华当中,更显得辉煌得让人睁不开眼。
见解忧进来,长孙妃抬了抬懒眉,道,“自从有了身子,就一味泛懒,从早到晚也睡不醒,娘子可莫要见笑。”她接过宫人递至手边的茶,漱完口,又悠悠地看着手上鎏金嵌玉的护甲,唇角舒展开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虽说是被罚入宫执役,但你也不曾做错什么,本宫哪能真恼你。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你只管好生地安住下,得空与本宫闲话解解闷就好了。”
解忧瞧她这副模样,又有意讨好,便接着话头道:“原来娘娘只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我就说呢,能在娘娘跟前伺候,这等天大的好事,哪里能真轮得到我。娘娘是如今天下顶顶尊贵的人,我可是真心实意想随伺左右,即便不能沾上点福气,日后出宫,也有了炫耀的资本。”
一番虚意的奉承,倒是很得长孙妃的欢心,含笑的眸光不经意地扫过解忧平坦的小腹,语意间又多了一丝得意:“罢了,也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只是这景福宫里规矩不少,行迟踏错的,少不得被斥责几句。日后赵将军可不许找心疼。”解忧这般乖巧,如何不懂,当下便以膝代步到榻前,顺手接了水盂,笑盈盈地道:“那我倒不怕,这整天欢天喜地的,赏赐也少不了我的。”
长孙妃嗔道:“就你这张嘴,会讨喜还会讨赏,日后的好处哪里也缺不了你的。”
见这般情景,旁人自然领会。又闲话了几句,解忧便由首领宫女武秋燕领着,在侧殿寻了一间整洁透亮的屋子安置下,又去尚衣司领了一套浅青色的宫女服制。
回来时,伺候的班次已经排好,每天从卯时到未时,在外殿坐班伺候,每十日歇半日。除此之外,长孙妃另有恩旨,这半日许她出宫回家探望,这样的安排显然是用心照顾了。
解忧欢喜着领了旨意,对秋燕更是千恩万谢地着意讨好,直将她说得眉开眼笑,临走前留下一句:“有身份的娘子中,倒没见过像你这般容易说话的。”
身份吗?解忧抚摸着金碧辉煌的墙壁,心里讪讪,若论身份,谁比得过这皇宫大内尊贵,这里的众人尚且要日夜小心,何况身在屋檐下的自己呢?
况且与第一次入宫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况相比,眼前的日子简直是舒适宜人。景福宫里众人各司其职,解忧的当值便只是在温暖如春的殿内呆坐上一日,看着金色的雾霭慢悠悠地散满庭院,萧索的枯枝在日出之前已经被宫人清扫一空,露出灰黑色的泥土,天气还寒冷,却有耐不住的新芽早早地冒了头。每日往来的嫔妃贵人们很多,凑在内室,欢言笑语不断。听在解忧耳里,却总能听出美好词藻下那凉薄的人心。长孙妃却仿佛对他人的虚情丝毫不在意,每日持着华贵万方的姿态,享受着这种被簇拥着的繁华,又流水般地赏赐下去,毫不遮掩地摆弄着握在手里的权势。
景福宫的光耀从新年起便迅速越过了专宠数月的昆玉殿,盖过了中宫,甚至开始有了流言,北苑新修的宫殿实际是为长孙皇贵妃所建,这大周狭窄的旧宫已经盛不下天子对长孙氏的恩泽了。
不过这般熙熙攘攘的繁华,与解忧却关系不大。她不是长孙妃跟前得脸的心腹,换上寻常宫人的服饰,即便是相熟的郭妃也未曾注意到她,这种不起眼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心。每日安安静静地守在景福宫大殿的一角,依时添香加炭,任由宫嫔们华美的裙摆从眼前匆匆掠过,搅动起殿内甘香的空气似水流动。她倒着意留心着秦妃的动静,可一连数日,连皇后都来过两次了,那个清丽绝美的身影却从未出现在景福宫门前。
皇上却是每日都来,即便政务繁忙,也缺不了过来温言嘱咐几句。他每次来,长孙妃便会露出欲喜还羞的笑容,与她高大的身材并不相称,也与平日凌厉傲然的皇贵妃身份截然不同。解忧暗自琢磨,或许,除了为家族增势之外,长孙妃对皇上亦是真心的爱恋,但论及圣上真情的份量,就不得而知了。世间谈到情字,总是女子要吃亏一些的。
这天,天光晴好,内府省一早便将陇西进贡的秘制腊羊腿送到景福宫。难得见到故乡的食物,长孙妃便亲自动手,煮了一碗鲜羊烩,汤汁浓厚,羊肉膘白如玉而不腻,肌红如霞而不膻,香味扑鼻,闻之便让人食指大动。又配了一碗炖烂蹄膀、一碟四喜蒸饺和果味炊饼,成了一桌小宴。
长孙妃则换上了沉香色绉纱外衫,云鬓簪着九环玲珑的翠色步摇,清爽的打扮一扫隆冬的沉重,脱了浓金重彩的华贵,长孙妃似乎又恢复了几分少女的心境,如小鹿般轻盈喜悦。估摸着时辰到了散朝,便打发秋燕去请皇上,还没出殿门,正巧遇到柴荣大步迈进来。
与满屋的欢喜不同,柴荣冷峻着脸,一身玄色缎袍上满绣螭龙,卷着屋外犀冽的寒风撞进来,瞬时便将屋内的暖意驱散。长孙妃见情形不对,原本温煦笑意尴尬地凝在了唇边:“怎么也没听见通传,皇上就到了。天一冷,这些人便不知去哪儿躲懒了,净惹人生气。”
柴荣瞥了她一眼,语意也寒似冰霜:“长孙家这些年胆大忤逆惯了,如今倒在这细枝末节上计较起来,真是可笑。”
长孙妃闻言大骇,连忙带着众宫人磕拜在地,急道:“若是景福宫人冲撞了陛下,那是臣妾平时管教失当,要杀要罚,也任凭陛下处置,只是这平白的忤逆大罪,臣妾着实担当不起。”
柴荣冷冷一笑,眼中尽是沉重的冷漠和疏远,“你自个儿瞧吧。若非存了这个心思,为何朕要分封你父亲为魏国公,他竟敢逆旨不进京受封?好个定难都督,他眼里还视朕为君吗?”说罢,将一册奏章狠狠掷下,带起的风尘吹得长孙妃满头环佩乱响。她捡起奏章,迅速翻看,不由得也大惊失色。奏章很长,父亲的字迹是她从小便熟悉的,谢恩的话略过不提,只在篇末推说自己年迈体衰,又深受风湿之痛多年,春日开封潮湿多雨,比不得陇西干燥养病。再者契丹在北方虎视眈眈,若是自己此时离开,便给外敌留了可趁之机。虽深感皇恩浩荡,却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此种种,遣词委婉,然而拖延入京的意思却很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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