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拉住他,慌忙道:“别,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过几日便是大年了,这时候找大夫,也不怕犯忌讳。”
赵匡胤一把将贺氏横抱起,轻如孩童,又是一阵心酸,扭头对赵志喝道:“还愣着干嘛,有什么忌讳不忌讳的,夫人的身体比忌讳要紧。”
然而大夫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虚范地说是常年劳心,又有旧疾,引致气血大亏,需好好调养进补。赵匡胤听到旧疾二字,又惹得一阵心酸。自廿四之后,每日除了上朝,便守在贺氏房里,熬药添碳,皆亲力而为。到了大年三十,贺氏的精神便好多了,一大家子人一起,欢欢喜喜地吃了年夜饭,又跟着守岁,写春联,闹了半宿。
新年初一,是百官觐见的日子。朝仪从卯时起,一直要到未时才结束。循例,官员在前殿朝拜,官眷命妇们也要到后宫拜谢新年。何况今年的初一又格外不同,前几日,内宫传出喜讯,长孙贵妃再度有喜。自秋末,未满周岁的纪王突然夭折,长孙贵妃痛不欲生,一直想再有身孕,才短短三四个月,便心愿达成,如何不让人欣喜万分。柴荣更是龙颜大悦,立刻册封了长孙贵妃为独独尊贵的长孙皇贵妃,连带皇贵妃的父亲长孙思恭也晋封为魏国公。一门荣华,已臻极致。大喜又逢新春,若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难免扫兴,贺氏想了想,自己自得了二品诰命之后,除了那次进宫谢恩之外,平素的人际打点全靠解忧应酬,多少有些名不正。若新年缺席,倒显得像是自己对皇恩有怨一般,便勉力梳妆了一番,又压了一条人参在舌下,便随着众人进宫了。
应是大年初一,府中女眷们便拥着老夫人去大相国寺拜祈新福,顺道赶一场热闹。解忧托了个由头,偷得这一日难得的清净,用过午膳,却又闲得无聊,便带着小丫头芳儿从地窖里一坛一坛地往外搬去年酿的酒。主仆二人累得满头大汗,芳儿还很不理解:“都听人说酒是越陈越香,娘子这几坛酒才放了一年,怎么就急着搬出来呢?”
解忧一面用小刀刮着坛口的泥封,一面道:“那是男人喝的烈酒,随着年头久远,入口也会愈发醇厚,放上二十年的老酒,你这样的小丫头,只消闻一闻便能醉倒。”芳儿天真无邪,解忧也爱与她讲话逗乐,“我这是给女人喝的花酒,取的就是一个花香盈人,入口清丽,放得久了,花香都没了,那还喝个什么劲。”
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这个我明白,就像男人,年轻的轻浮无端,最没劲了,当然要沉淀的时日长些,方显魅力。女人嘛,就是要在恰到好处的年轻鲜嫩时候,是最值钱的。”
解忧几乎被这离经畔道的言论呛住,笑骂道:“小姑娘家的,口没遮拦,什么男人女人,一点也不害臊。”
说话间,便开了一坛梨花酒,清香盈屋,仿佛将春日靡靡都装在了坛中。解忧尝了尝,很是满意。自从秦妃入宫,三千粉黛无颜色,宫中众人都觉得是赵匡胤带回来的祸害,连带着对她也没了好脸色。除了郭妃时不时还会召她入宫闲聊,别的只剩下冷眼相对。只好趁着新年,将这些美容驻颜的花香酒送去,重新巴结上那些娘娘们。不然,一旦赵匡胤再度出征,她在宫中的日子便没法过了。
还没等她打开第二坛,赵志大呼小叫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娘子,您去看看吧,夫人今天觐见时昏倒了,被送了回来。”
“啊?!”解忧大吃一惊,连忙跑出来,边往贺氏的房子走,一面问道,“怎么回事?快去请大夫啊?”
“宫里的太医已经瞧过了,给开了药,没什么大碍。估计是礼仪繁琐,给累的,夫人本来身子就弱。”
听到没大碍,解忧放心了不少,便对赵志道:“你差人再请个大夫回家来瞧瞧。你自己去宫门口蹲着,将军一出来,便让他赶快回来,夫人这边我照料着。”见有人主事了,赵志也安心了许多,一溜烟地走了。
贺氏住在后院东侧正屋,门前一株高大的凤凰树,每到春夏之交,绿影叠翠,轻柔的花瓣随风起舞,转眼又撒得一地的樱红缤纷。解忧平日总是避免来这里,害怕这屋里残存的恩爱气息会映衬出她薄凉的孤单。而今细看,整个房间内外两套,竟朴素的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映着外面安静的喜庆色彩,竟流溢出几分萧索杳然,仿佛人间三春繁华之后,便仅剩下一树的枯枝与满地的虚无。幸而屋内采光确是极好,金丝般的阳光流水般从长窗进来,带来了满室的光亮。
贺氏躺在暖塌上,二品诰命郡夫人沉重的珠翠羽翅冠已经被取下,发丝缠绕在樱色的绸枕之上,如敛烟秋草般凄迷,又稀少得让人心惊。她的脸色素白得没有半点光泽,脸颊由于过度的消瘦而凹陷下去,似乎承受不住那庄重华贵的胭脂色彩。她愁眉紧锁,眼帘深深地垂下,不知是昏睡未醒,还是在与肉体上的疼痛无声地抗衡。淡紫色的双唇中间隐隐透着一根黑线,解忧知道这是病入膏肓的表征,不由心头猛的一跳,怜悯之情瞬间缠上心头。
贺氏贴身的丫鬟瑶儿端上一碗熬得浓浓的参汤过来,浓郁的气味让解忧不由皱起了眉头:“夫人虚弱至此,能受得住这般大补么?”
瑶儿紧紧地抿住嘴,眼眶擒住几欲坠地的泪珠,“受……受不住。可……可夫人说,人参能让她气色看起来好些,虽是暂时应急的法子,但只要能瞒住将军,有一日便拖一日。夫人就是不想将军在为她担心,才每日喝两碗浓参汤的。”
“胡来!你也不懂劝阻,这叫引鸩止渴,拿自己身体当儿戏。”解忧怒道。
“你别……别怪她,她也是拗不过我。”听到动静,贺氏睁开眼睛,吃力地说道。解忧连忙将她扶起来,在后背塞了两个素色的软枕,让她靠得舒服些。“你们都下去吧,我跟妹妹说几句话。”她温和地吩咐道。
瑶儿放下参汤,抹着眼泪与芳儿一起出去了。贺氏拉着解忧的手,示意她贴着床沿坐下,勉力维持住一脸的笑意:“大夫们不敢说实话,其实哪里瞒得住病人自己呢。我的身子早就这样了,吃不吃药,吃什么药,结果都一样的。既然如此,我也不怕费银子,每天尽管用人参吊着,活一日便要有一日的笑容,省得他人担忧。等真到了撒手那天,即便自己放不下,却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说话的声音像穿过林间的风声,泠泠作响。语气却平稳冷静、不悲不喜,只有隔着半臂的距离才能小心探得她绝望之下那眷意绵绵的悲哀。解忧于心不忍,只好避开她的目光,柔声安慰道:“姐姐身子不适,不要说这些话,好好寻访名医来看看,无非是多花些时日调养而已。”
贺氏勉力挤出一丝凄微的笑,目光却如蛛网般牢牢地黏在解忧身上,轻跳飞舞的阳光地透在空气里,缓缓地将冬日的寒意吞噬,又绊住了时光的脚步,使得这段午后如暖洋春波般细腻悠长。贺氏柔声道,“你到府里两年多了,我一直想与你好好说说话,无奈官人忙,你也忙,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了。”
解忧莞尔:“随便说什么都好,只是大过年的,再不要惹我哭了。”
贺氏微微一笑,连喘了几下,两团不详的潮红飘上脸颊,与那御赐的胭脂一起遮住了病容的惨淡,显露出她昔时曾有的婉约娇柔,她的目光似含雾西山一般,溟蒙深沉:“你长得真美,说话又体贴周到,我若是男子,也必定会为你神魂颠倒。”
“多可惜姐姐偏偏不是。”解忧嬉笑道,内心凄凉地想哭。
“不要怪官人不懂,他看起来聪明能干,其实他对感情之事,却如幼子般懵懂。”贺氏轻轻地握住了解忧的手,眼里尽是温煦与鼓励。她的话说得轻缓,似乎表明她早就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做戏。解忧心头猛地一刺,这种细密的痛楚蔓延开,刺得眼鼻都酸涩不堪,那被精心埋藏着半点儿委屈也豁然在脸上被摊开,衍成了尴尬的神态。解忧竭力止住嘴唇的颤抖,璇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轻松道:“官人对姐姐一往情深,至情不渝。”
贺氏凝眸于她,声音轻柔地像天边漂浮地白云,藏着阳光的灿烂与满心的潮湿,“我十岁便认识了官人,十五岁嫁给他。与我而言,就像是一出生便是他的妻子。陪他走过的岁月,每一日每一刻都像人生的荣耀一般,烙刻成了我生命的模样,也正因如此,我十分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只在泥潭里蹦达的丑鸭子,他则是振翅欲飞的鸿雁,是我无论怎样努力也够不到的地方。若不是为了照顾我,他早已经飞到了天际,一展雄愿。我一生都在拖累他,偏偏他还视我为好妻子,忘记了其实世间有能够与他比翼飞翔的女子。”连着说了许多话,贺氏有些喘不上气,她歇息了片刻,平复了胸中翻腾汹涌的气息,继续道,“直到有一天你出现在了府里,光耀聪慧。有次你与官人赴宴回来,在风中并肩而立的模样,像修竹、像秀木,那时候我就在想,官人终于遇到了一个能与自己相伴相持的女子,也抑制不住地惶恐,他总有一天会发现,我这个妻,不配。”
贺氏的话说得平淡而陈恳,有一种堪破尘世的大彻大悟,又有一种小女子的自怜自哀。解忧不觉怔怔地看牢她,这个平日拙于言语,淡如白水的女人,却藏着怎样敏感细腻的心思。她是赵匡胤的原配正妻,是与夫相齐的主母,而她自己却一直为自己的平庸愧疚不已,每日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接受丈夫的敬爱。解忧心头突然漫过一缕难以言传的伤感,屋内静得恍如一口深邃无波的古井,仿佛任凭荏苒光阴,都惊不起一缕波澜。良久,解忧温然道:“姐姐多虑了,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与赵将军的一个交易。”
贺氏虚弱地摇了摇头,她的眸色澄明无暇,隐约泛起的泪光,有种直贯人心的力量,“交易不过是起由,终会结成如何的情缘便是各人的缘法。我时日无多,才敢与你说这番话,情深情浅,逃不过的是‘彼此珍视’四字。”
解忧默然呆坐,无神地望向窗外,本是新春的欢喜时光,怎么生生沾染上了哀愁的味道。轻暖的日光仍似往昔,从长窗菱格的空隙中悄然泻入,将二人烦絮的心事拖曳成瘦长的光影,直到外部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摇碎了时光,也摇碎了谁人的心事。
第11章 昔事
因着是年初一,大夫出诊的费用额外高,赵匡胤少不得多陪几句好话,又亲自送出门去。刚转身,宫里申斥贺氏“殿前失仪”的喻旨便到了。
一个面目清秀的内侍王公公尖着嗓子读完喻旨,便对着满院子跪拜的人傲然地做了个起的手势,手心向上。赵匡胤明白这是索要贿金的意思,便朝赵志使了个眼色,将王公公请到内室喝茶,顺势递上了一包沉甸甸的黄金。
王公公掂量出了礼金的份量,面色立刻和缓了许多,笑道:“赵大人,这可不是咱家有意寻您的晦气,实在是皇贵妃发了大怒,连陛下也惊动了,这才命咱家来传旨,您可多包涵。”
赵匡胤笑得爽利,挥手道:“大过年的还劳动公公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也怪拙荆,身子弱,又怕缺席觐见,失礼于娘娘,便硬撑着去,没想到竟然当殿昏倒,实在是弄巧成拙。”
王公公笑得阴侧侧,道:“可不是嘛,还偏偏在长孙皇贵妃一说完再得龙裔的喜讯之后,哗啦,人就倒下了。搞得大伙手忙脚乱的,皇贵妃冷冷清清地站在那,连一句恭喜都没听见,这换谁遇上了这等事,不得恼火呀。”
只是听说贺氏在朝见时晕倒,此间细节赵匡胤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觉得背心阵阵发凉,脸上却笑意如常,连连赔罪,又问道:“这旨意是出自陛下,还是出自中宫。”
王公公淡淡地瞥了赵匡胤一眼,道:“命妇在后宫出的乱子,自然是皇后娘娘下的懿旨,责令赵贺氏闭门思过,等过了初七,再到宫中领罚。”王公公的眼风似冰冷的刀刃,低声道,“咱家去接旨的时候,皇上、皇后、皇贵妃可都在,皇贵妃娘娘可都哭成泪人了,皇上亲口说必要严惩。赵大人,去皇上跟前求情这条路可走不通呀。”
赵匡胤一怔,唯唯点头称是,犹豫道:“拙荆身体实在是不好,这严惩……”
“不过是罚抄经诵佛之类的,诰命夫人总不会挨板子的,赵大人尽可放心。”
赵匡胤哪里放心得下,忙道:“这……恐怕拙荆的身子也吃不消。”
“嗯?!”王公公尾音拖得长长的,“宫中太医给夫人请过脉了,说是无碍。赵大人,你若是太过维护,皇贵妃娘娘这口气咽不下去,这事可不能轻易算完呀。”
赵匡胤见状,知道再说也是徒劳,只好连连拜谢,恭敬地将王公公送出了门。
夜色如墨,沉沉从苍穹之上蔓延而下,星月都不见。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申斥,府中原本欢喜的气氛都消散殆尽,连前堂彻夜透亮烛光都黯淡了许多,一如众人惴惴不安的心情。赵匡胤负手踱步,一面思索着,柴荣下定决心要除去长孙氏,紧接着便宣布长孙贵妃有喜,擢升皇贵妃,又封长孙思恭魏国公的头衔,这极致的恩宠荣耀几天之内便赏下了,为的不过是稳住陇西军心。长孙思恭得了公爵衔,按例便要进京受封,杀机便在此处。可他素来跋扈,究竟肯不肯离开陇西,皇上其实并无把握,只好用他女儿的身孕和位子来稳住他,诱他进京。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无论皇贵妃如何无理取闹、寻衅挑事,皇上一定会纵容她。看来,眼前的这场祸事,是避无可避了。
赵匡胤朝贺氏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漆黑的尽头,是一粒暖黄的灯火。他多年来一直苦心经营,将家人护在身后。在解忧出现之前,他甚至愿意放弃心中宏图,甘愿做一名碌碌无为的武官,也不要再置贺氏于风口浪尖之上。然而,她还是无辜地再次被波及到,眼睁睁地在自己面前,而他的双手连伸出去维护一下的力量都没有。赵匡胤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想将胸口的憋闷放出,却牵得心里灼灼疼痛,恨得切齿。
纤细的月光将东边的天际撕开一角,逸出清冽的白光,落地成霜,也使人头脑清明了许多。赵匡胤又独自转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手脚都冻得有些酥麻,才往解忧的小楼而来。
解忧本已早早歇下,见赵匡胤进来,便取了件赭红撒花的暖袄披在肩头,吩咐芳儿往火盆里重新添了碳,沏上热气腾腾的茶给赵匡胤,又寻了个银质暖炉敛进袖中,方才凝笑望着眼前这个愁眉微蹙的男人。
赵匡胤抿了一口香茶,歉然笑道:“你今日歇得早,倒是我冒昧了,扰你清梦。”
解忧温言道:“不妨事。天气冷,吃过饭便觉得有些倦了,瞌睡了一阵,现在已经醒得透彻。官人急着过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匡胤点点头,将袖中捏了许久的诏书递予解忧,一面解释道:“赶着宫门下钥前送来的,说是皇贵妃动了大怒,过几日还要召见入宫,另行议处,夫人这身子……”语末的担忧,溢于言表。
解忧细读完,已然眉尖紧蹙,低声道:“病重昏厥当不当得殿前失仪尚且两说,又只是命妇朝拜,不是什么礼法大典,何故要下旨申斥?还有什么议处?”
“说是皇贵妃的意思。”赵匡胤便将王公公的话转述了一遍,而皇上要办长孙氏的话,他斟酌再三,一时也拿不定要不要透露给她。
解忧沉思了一晌,缓缓道:“长孙贵妃性子张扬,也是跋扈惯了,如今仗着身孕,硬要欺负人,倒也不足为奇。只不过,皇后与她素来不合,又极重视自己的贤名,这次却与皇上对她一味的纵容,倒是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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