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爷笑笑,道:“倒也是,能让君子开口的,不就只有枕边之人嘛?”
事情既然已经谈完,接下的酒便喝得顺畅多了。匡义最是少年心志,又常年与国子监的贵族子弟们厮混,对京中奢华风流之事自是熟捻,与善查人心的余爷一番相谈,竟也投机得很。换酒推盏间,不觉便夜深客稀了,算算时辰,城中宵禁的锣声即将响起,两人才相扶着下楼。余爷倒是未喝多少酒,依旧身姿轻巧地踏上马车,转身拜辞,青色毡布的帘子像是一道庇护,豁然放下。
匡义心头一松,只觉得背上的衣服被汗浸湿,风一吹,竟有些寒凉。无论怎样,总算不用再面对这个老狐狸了。匡义暗想到,便摆出惬意的笑容,准备目送马车绝尘而去。突然,那道帘子猛地被掀开,余爷伸出脑袋,露出一道狡黠的笑容,猝不及防地问道:“差点忘了,此事令兄知道吗?”
这当然不是他临时起意才问的,事实上,这几乎是余爷最关心的问题,才会选在匡义最放松的时候发问。两道阅人无数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匡义的脸,连一丝挣扎犹豫的表情都不会放过。
不过,匡义对此倒是早有准备,他竭力保持着那副自然惬意的模样,平静地说道:“范大人与我说的当夜便告诉了大哥,想找他拿个主意。不过,我大哥那人,余爷也是知道了,对我向来严厉,只喝了一句,让我自己想法子,不要扰他。我想也是,最近家嫂身体不好,大哥心烦,便自己寻思了这么个法子,若是余爷那边首肯,我再去回大哥。倘若不成,也少挨顿骂。”
他说的在情在理,余爷一时间也挑不什么破绽,却也没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只好假意笑了笑,拱手说了句:“令兄对大人爱之深,方才责之切呀。”便驱车离去。
直到余爷的马车消失在薄薄华灯中,被夜色淹得不见了踪影,匡义方才将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两层绸棉的底衣已然湿透,腻腻地沾在身上,在早春的寒意下,逼得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第15章 信报
余爷离开后,一连数日都没有消息。眼瞅着长孙思恭已过了许昌,不到十日便要到开封,张光翰那边依旧一无所获,连柴荣都有些沉不住气,将他叫去内殿询问了一次。君臣们心中清楚:若是一直未能查清长孙党,一旦长孙思恭到了京城,这做诱饵的公爵封赏便不得不给了,功名一旦做实,再要拉下来,就不容易了。
又捱了两日,这天一大早,余爷命人送了一封书简到赵府,匡义还未起床,家丁却也知道轻重,把书简直接送到了床前。匡义迷朦着双眼,慌不迭地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条两尺宽的素笺,上面写了一个名字——“杨溥”。内藏府的都监一共十二名,家世来历匡义早就查了清楚,如今得了确信,欢喜地几乎要舞之蹈之,连袜子也来不及穿,蹬了双鞋便赶往前屋,告知了赵匡胤,两人又一起赶到桑家瓦子。
“杨溥是云州节度使刘铭川的人,他的妻子是当朝司马张宏远的义女。这些年,张宏远在朝中颇占风头,原来背后真正的主子是长孙思恭。云州与陇西毗邻相居,若是京中再有张宏远相持,确是一脉轻易动弹不得的关系。况且陇西与云州向来各自为政,如今若不是匡义从别处得了线索,任凭是谁也不能将他们想到一起。”张光翰喜不自胜,数月的煎熬,今日终于有了个结果。
匡义一脸假意的谦逊也压不住内心的得意之色,连连摆手道:“若不是大哥提点,我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欠着一个长孙党的人情。这么一来,我不仅还了人情,还查出了真正的长孙党,倒真是可喜的很。”
“也是匡义你机敏,连余爷那样的老狐狸都被你套出了话来。”张光翰心情大好,自然不吝啬对匡义的称赞之词。何况那日匡义与余爷的对话,早就告知了大伙,众人也确实觉得他表现得出乎意料。“我今日便拟折子,午后亲自送进宫去,让陛下也有准备。一下要参倒两个节度使,这下笔便觉得尤为艰难了呀。”
“谁不知道你当初便是枢密院文采第一的‘一支笔’,这下升作御史,出手便一笔划倒两使,传至日后,也是佳话一段了。”石守信打趣道。
“石兄这是哪里的话,我这弹劾的折子不过是明面上的较量。无论陇西也罢,云州也罢,如今都是拥兵自重的一方将帅,如何能将他们真正地擒住,又不至于引发兵变,我手中的这杆笔怕是抵不了什么用处,关键时候还得靠石大哥的禁军出手。”张光翰笑道。
“这还用说?”石守信爽朗的声音里透着十分喜悦,“只要圣召一发,我亲自点上几百人马,把长孙老小儿摁在开封城外头。”
“胡闹。光翰逗你玩,你便连自身的职责都忘记了。素来禁军只负责京畿安全,哪有出城拿人的道理。”赵彦徽吹着胡子说道,“即便是长孙思恭这般棘手的军政要员,御史台拿不了人,也断无你禁军的事。”
石守信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陪笑道:“我这也是顺着光翰的话往下说,一时没想这么多。依您之见,这拿人的差事会落在谁身上呢?”
赵彦徽笑意深深地说:“依我之见,玄郎的黑衣军这个春天得忙碌了。”
众人恍然大悟。略略一想,便觉得甚是有理,既然马上要与南唐开战,御前已经钦点了赵匡胤,借着拿人的机会,顺势接纳了陇西军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更何况,黑衣军一向由赵匡胤亲领,编制不在兵部,行踪不定,调动起来不仅方便,更不容易打草惊蛇,确实是最佳选择。大家想到拿人定罪的功赏,想到接收陇西军后的种种好处,不由得各个面露喜色。
倒是赵匡胤静静地坐在一旁,手中捏着那张书简,一言不发,世间的愁云仿佛都聚在了他的眉间,将平日那股逼人的英气都湮没不见,与满屋子欢喜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当然率兵拿人是多么讨喜的一件事,也知道接受陇西军对他有多重要,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前更急于证实的问题是,长孙思恭的幕后搭档当真是云州刘铭川吗?
旁人见赵匡胤这般模样,也不敢再闹,倒是赵彦徽自持年长,开口问道:“玄郎可是觉得此事仍有不妥?”
赵匡胤扫视了一圈,轻轻地摇了摇头,缓缓道:“也不是。不过我在想,陛下与长孙思恭都在赌,赌对方能否将这个人找出来,而这杨溥与云州也罢,与张宏远也罢,关系几乎一查便知,余爷交出这么一个人来,其心思倒不得不疑。”他转眼见自己的话迅速驱散了满屋子的喜悦,便安抚了一句,“如今形势对于双方来说,便是都到了生死存亡。多虑一步,总归是有利无弊的。”
他人还未开口,倒是匡义先耐不住,道:“大哥你觉得查出杨溥与云州的关系很简单,那是因为知道了杨溥这个人。内藏府有可能被擢升为花鸟使的都监一共12名,每个的底细来历都查了个遍,其中艰辛我也不愿说来邀功。若没有余爷告知,我们永远也确定不了这些人当中谁是长孙党。如今长孙思恭已成瓮中之鳖,大哥你为何在此关头却犹豫不决了。”
赵匡胤目光悠悠地落在匡义的脸上,他年纪还很轻,像极了自己的那一对眼睛里,还残留着代表着稚气的淡青色,如今却被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布满。数月的官场熬历,让他以数倍于常人的速度成长着,御前的赞誉更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信心倍增,然而他始终还是太年轻了。赵匡胤低下了头,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作为长兄,他早已习惯将幼弟护于双翅之下,即便有心历练他,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他淡淡道:“看来确实是我过虑了,既然已经妥善周全了,那就扰烦光翰拟奏吧。写的翔实些,务必要在长孙思恭到京前参倒云州。”话音说完,眼风却轻轻地飘向众人。
张光翰当下明了,略微迟疑,便道:“参奏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只是字句要再斟酌一下。我午后先入宫,探探陛下的意思,咱们明日再在此聚一下。”
如此说定,几人便也不再耽搁,分头从后院的小门出去。匡义虽然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赵匡胤后面,不过,仔细看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也不难发现,他挺拔的胸膛向上昂得更高了。
才过不到一个时辰,方才在桑家瓦子聚会的人又重新聚了回来,只不过这次没了匡义。一起经历过风浪的兄弟,默契自会胜过亲生弟兄。倒是光翰心中仍有不忍,提了一句:“日后匡义若是知道我们这么瞒着他,怕是要心生不满的。”
赵匡胤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匡义阅历尚浅,遇事总是虚浮,又对脸面过分看重了。而今事态紧急,好在他心性单纯,日后好好解释一番,也不至于留下心结。”
“匡义也是见事情紧急,怕耽搁误事,才会如此激愤。”张光翰随口接了一句,又道:“如此说来,大哥是怀疑余爷的信息是假的。”
赵匡胤点点头,沉声道:“莫说是余爷这般狡诈之人给的消息,即便是任何一个消息,便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
“可是余爷为什么要给个假的信息呢?难道他不想要这个差事了?或者是他怀疑匡义了?”张光翰喃喃道,“就算他再奸滑,也不能未卜先知吧。但就匡义转述的两人对话看来,确实是合情合理,并没有什么破绽,怎么就骗不过他呢?”
“嗯。”赵匡胤点点头表示赞同,那张书简被他捏在手中数个时辰了,竟还没松开,“就是因为合情合理、并无破绽,所以匡义不能接受对此消息的任何质疑。”
张光翰与赵彦徽相视一眼,并未接话。倒是石守信嚷道:“我也不能接受啊,白忙活啊,费了大半天的劲,搞来一点用也没假信息,搁谁身上也受不了。”
赵匡胤眼含浅笑,淡淡地说:“也不尽然。当初我让匡义去套余爷的话,本也没抱多少希望,一来是余爷生性狡诈,二来此间变数甚多。只比如一个,匡义这套说辞的预先假设是余爷想要提拔的人已经在内藏府任都监了。”
“这个极有可能。历来花鸟使都是由内藏府都监担任,若不是为都监谋职,余爷又何必费心?”张光翰道。
“不错,但并不必然。余爷想的是今年秋后再谋此职。如今方才入春,若是他们的人还未曾安排到位呢?或许我们根本就是在许他一个接不住的职位。”赵匡胤负手而立在窗前,柔软轻盈的发丝逸了几缕出来,在春风的吹拂下微微摆动,正如在场其它几人被惊住的神思。
内藏府都监几乎是朝堂中最奇葩的职位。他们负责内廷外朝的采买重责,油水极大,但职位却不高,由于没什么政绩可言,也没有提拔上升的可能。坐上了这个位置,仕途是到头,钱途却是无量。所以,多年来这十二个都监几乎没有更换过,是最稳定的一批人。这或许也是大家先入为主的认为长孙氏的同党必在其间的原因吧。
“若是接不住,他为什么不说呢?他大可以推辞掉,毕竟是有违事先约定的。”张光翰问道。
“没错。为什么他没有顺理成章地推辞呢?”赵匡胤笑意澹澹,眸中却是无限的寒冷,“要么就是他察觉了什么?要么就是我多虑了。”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的表情明显出卖了他们是多么希望是后者,但谁也没敢开口,因为他们这位大哥的表情上摆明写着“不可能是我多虑”几个大字。
“……该不会是被他察觉了吧?匡义一番说辞并没有什么破绽。”还是年纪大的赵彦徽斗着胆子问道。
赵匡胤似乎也真是想给长辈几分面子,便不再提这事,笑道:“即便真的得知了同党的姓名,总归还是需要些时日去核查证实的。”
“不错。”张光翰脸微微红了,“若真是互为倚角的关系,即便明面上没通信往来,在大的政见利益方向上总是一致的,这个只要翻查历年的奏疏,仔细核对便逃不掉。只是如今事态紧迫,想占着先机,这翻查旧年档案又甚是耗时,所以才就最近的几封奏疏查阅了一番,若说两人为谋同利,也确无不信之理。”
“时间若是太短,倒不能说明什么,也可能正是巧合。”赵匡胤淡淡地说。
“是、是。”张光翰一头冷汗流下来,浇灭了脸颊上羞愧的炙热,“我回头便去翻查长孙思恭与刘铭川、张宏远近十年的奏疏,即便挑灯夜作,这硬功夫也不能省却。”他反省认错的速度也堪为一指。
“不用这么麻烦。”赵匡胤笑意温和地说,“查一个人就行了。”
“哦?”张光翰有些不解。
“岐国公李茂贞。”
第16章 闲话
与前朝紧张的局势相比,后宫的形势便要算得剑拔弩张了。解忧省亲回来,之前的那般惬意自在已经一扫而空,从景福宫上上下下都在为皇贵妃即将受封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随着长孙都督的车马离京师越来越进,这场大封赏的筹备工作也渐入尾声。可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越是发现事先筹备的疏漏颇多:先是受赏当日要戴的那顶十六翅鎏金凤凰于飞冠,在心细如发的秋燕检查之下,居然发现镶嵌在冠后的九粒红珊瑚中,竟有三粒是用颜色相近的玳瑁珠替代;接着又发现那条长长的深紫色的霞披,居然不是用的整匹布,而是两块绸缎相驳而成。然后又是画院中准备由皇贵妃焚祭上天的画卷被老鼠咬了一个小洞,御膳房备下的贡猪饿瘦了几斤……林林总总的,都集中在几日发现。
其实,这几个差漏虽然都在不起眼之处,尚冠处与尚衣处也做了解释,但在长孙妃看来,能出这样的工作疏漏,可见对她受封一事的心不在焉。偏偏这两处的尚职又是自己新晋提拔之人,位置还没做热,就打了主子的脸。再想想皇后管肃后宫多年,也从未出过这等事。孕中多思,再加上恼怒不堪,竟有几日便恹恹地躺在床上只唤胸闷。
这下大家可都慌了神,受封大典眼瞅就在跟前了,主角偏偏在此时倒下,御药房索性在景福宫排上了班次,一日四班,由一名御医守着,断不可再出现类似“胎气紊乱”的事情。柴荣看起来也颇为在意长孙妃的身体,来了几次,半是宠溺半是勒令地说道:“让你好生休养着,偏偏就是闲不住。整肃宫务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何必要拖着身子去熬。”
话轻语重,圣上既然开了口,六尚们便再也不敢拿着烦人的事务叨扰景福宫了。顷刻闲下来的长孙妃便只好找来几个嗓音清丽的歌童,隔着青青茎条编制的帷帐,悠悠地唱着动人心脾的歌谣: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还是姐姐有兴致,这歌声悠绵,隔着青帘传来,更显得清丽不俗。如今已经成为宫中众人效仿的雅事,不过旁的宫里都是东施效颦之流,哪里比得上姐姐这里半分。”琼妃是云州节度使的女儿,长得虽然削瘦,但为人却素来圆滑。一面说着,纤白的手一面从桌上取了鲜采下来的桑椹果子,慢悠悠地浅尝了一口,“连这桑椹儿也特别的清甜。”
“不过就是你嘴甜,谁不知道陛下嫌弃本宫协理六宫之务不甚妥善,便削了权职。你看如今这景福宫,除了你有心,还有谁愿意登门了。”长孙妃话说的悠悠淡淡,眼角却挑着一丝笑意,让人分不出是真生了怨望,还是玩笑胡言。
琼妃赶着接话,“陛下那是心疼姐姐,怀着身孕,还要担着六宫的职责,马上魏国公进京,里里外外的庆贺,又是一摊子事,哪里顾得过来。也是姐姐这般能干,顶着怀孕的不适还操劳这么许多,若换作我,恨不得每天躺在床上直到生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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