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转向皇后,悲伤地问道:“皇后也是这般觉得吗?”
这次皇后的犹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过了许久,她才缓缓道:“铁证难驳,臣妾管肃无方,望陛下赐罪。”
柴荣哀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跪在下方的郭妃,她脱簮素颜,长长的发丝垂落在地上,竟沾上了不少尘土,使得原本乌亮的光泽被弄得混沌不堪。一瞬间,柴荣竟想走到她身旁去,用洁净的丝帕为她拭尽尘埃,扶她起身,好言安慰。然而一瞬之后,他仍是大周皇帝,拥有着无上的权力,以及无数不能言说的无奈。
他缓缓地抬起手,正要说出“拟旨”二字,突然眼前迷蒙的春光中站起一个人来,寻常宫人的青衫打扮,从远处向他走来,一步一步,她的右腿明显有些陂,却不影响脚步的坚定。柴荣有些吃惊,拦住了正要开口训斥的刘平,让她走到了跟前,深深拜倒,声音不大,激荡在地面却传出悦耳的回响:“奴婢为郭妃娘娘鸣冤,娘娘冤枉。延福宫六位宫人并非死于自尽,而是被人谋杀的。”
“你说什么?”与柴荣一起喊出这句话的还有长孙妃。她看清楚了此人的相貌,再也按捺不住,跳起身来,喝到,“杜解忧,你休的胡言乱语。给本宫滚回去。”
杜解忧?柴荣想起了这个名字,是赵匡胤的宠妾,替主母入宫抵罪的。柴荣挥了挥手,制止了气急败坏的长孙妃继续发作,柔声问道:“你说她们是被谋杀的?”
“是。”
“那为什么仵作都验不出外伤?”
“因为有一处的伤痕,即使看到了也不觉得什么。”解忧乌黑明亮的双眸第一次注视着天下至尊的柴荣,其中竟没有半丝的惧色。
第20章 死搏
春风吹着竹影,皎皎的艳阳被延福宫东西两边镂刻着万蝠流云图案的隔窗撕成了碎片,撒在解忧身旁,如同一只只跳跃的金色精灵,用它们的鲜动映衬着屋外那六具生命的凋落。
她知道她没有义务跪在这个,赵匡胤对她的叮嘱也是让她保全自己,甚至如果不是景福宫的青儿昨夜病了、误了晨起,她甚至不会被秋燕安排在随侍的人员中。可是这一切让她理所当然应当避缩的理由,在逝去的生命面前却显得那般牵强且苍白。她也知道她这举动势必大大地得罪长孙妃,对目前千钧系于一发的局势更未必是好事,然而她仍然坚定地走了出来,权谋与生命,在她心中的较量显然与帝王是不一样的。
柴荣饶有兴趣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女人,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将希望寄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上了,他喝住了长孙妃气急败坏的阻扰,持着那份君主的威严,道:“若是你奏报不实,就连赵卿也保不住你,你可知道?”
解忧其实并无十足的信心,但这七八分的把握也值得一搏了,她平静地点了点头,脸上立刻被长孙妃绞杀的目光刮出了一片潮红。
“那就起身,一一详奏吧。”
解忧咬着嘴唇,斟酌了一下,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要使人中毒身亡的途径无非三种,经鼻、经口和经体。六名死者昨日被审讯后一直没有饮食,想必不是被人从饭菜中下毒;囚禁室被严加看守,因此也不会是被毒烟所害;仵作查验无外伤,便排出了经体中毒的可能,也因此判定是他们是偷偷服下了事先隐藏的毒药,自尽而亡的。”
长孙妃在一旁冷笑不止,道:“这难道不是铁板钉钉的事吗?难道你还找到出第四种途径。”
“没有。”解忧面沉如水,缓缓道,“只是仵作查验虽细,毛发指甲也不放过,但有个地方却极易被忽略。”
“什么地方?”长孙妃心口一揪,脱口问道。
“就是原本有伤的地方。”解忧见众人惊骇,便没有停顿,继续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若是原本完好的肌肤,突然出现了伤口,那势必引起仵作的注意而细细查看,但若是身体上的伤痕是在死之前就有的,那仵作自然便认为与死因无关,也就检查的不那么仔细了。”
长孙妃竭力抑制住面部的抽搐,厉声喝道:“荒谬!难道这么巧她们六人身上都有旧伤,而且行凶之人竟都能一一知道?杜解忧,你身为罪妇在本宫宫中服役抵罪,今日竟在陛下面前恣意妄言,看来都是本宫平素管教无力,赵都领治家不严,竟让你视宫规如无物。臣妾请陛下恩准,由臣妾将此妇带回宫中严加管教。”
她这话半是威胁半是杀机,使得解忧抬眼望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柴荣,见他目光中仍有赞许鼓励之意,便知自己还有机会,将剩下的话说完:“当然不会这么巧,六人都受了旧伤。但如果这伤是当众同时造成,也定然不会被人疑心,比如被那绳索紧缚而出的瘀痕。”
长孙妃听到此处,撑不住脚下不稳,却被身后的秋燕牢牢扶住。柴荣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又缓缓询问仵作道:“赵娘子说的可有理?”
仵作倒头拜下,慌忙道:“一夜的绑缚确实在六人身上造成了深紫色的瘀痕,且由于血脉不通,肢体肿胀,勒痕非常之深,但这也是常见之事。况且那时候外面有人看守,并无下手之机,表面也没有看出别的伤痕……”仵作在脑中又迅速回忆了一遍方才验尸的细节,这确实是被他忽略了的盲区,但他还是有足够的自信,能确定自己的工作便没有严重的疏忽。
“昨夜当然没有下手的机会,因为这本就是一起当面行凶的命案,凶器早已被藏在了绳索里。大人仔细查验过那缚人的绳索的话,应该能够从中找到凶器。”解忧慢慢地说出了这句话,眼眸微微下垂,鸦青色的羽睫便在眼睑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正确不正确,但可供她选择的事项和时间着实不多了,“我曾在志怪小说中读到一个异闻,前朝的牢头为暗中谋害囚犯而不被人觉察,便会用淬浸了毒药的绳索捆绑他们,这样即便伤口有异,在旁人看来也是正常的勒痕,不会引起注意。后来被一地方军吏学了去,曾用此法,绑缚数十名敌军降将,徙行百里后才陆续有人毒发身亡,却无人知道毒从何来。”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像在讲述一件日常趣事,在简略的地方简略,在该停止的地方,戛然而止。比如她便不会说,这本志怪小说她曾在长孙妃的桌案上见过,后来趁着出宫的时候,才寻了来细读。
仵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声音中也透着一股颓败:“此……此等异法,微……微臣从未听闻。”
柴荣倒难得表现出了好脾性,只轻轻地喝骂了一句:“那还不快去勘验核实?”
仵作称诺离去,一炷香的功夫便将早间解下的那些绳索呈在了眼前。这并不是内务局或大理寺狱常用来绑人的兽皮麻绳,它更加松散,像是寻常苎麻编制的晾衣绳,一缕之中分成九股拧成,看起来还算比较干净,灰白色颜色,只略微沾了一点鲜血。仵作将绳子拆开,小心翼翼地将其中颜色较深的那股扯了出来,朝着阳光细看,这股类似植物茎条的绳子上赫然长着许多细密的小刺。仵作用它将手指刺破,片刻之后,手指传来一阵酥软麻痹。
“毒物果然藏在绳索中。”仵作丢开了那绳子,拜倒磕头道,“这是蛇蝎草的毒,此物浑身有小刺,刺伤人后会使人出现麻痹晕厥之感,若是长时间被此毒侵体,则易造成死亡。这些小刺缠绕在这苎麻绳中,外面看不出异常,只有被紧勒之人,才会被它刺破肌肤,从而产生中毒症状。微臣大意渎职,请陛下赐罪。”
“交有司议处吧。”柴荣此时的心思显然不在给这等小臣定罪上,他目光紧紧地锁在那股绳索上,心里却有些犹豫,暗暗掂量着被这毒绳揭开的真相是否还能在自己掌控之内。余光看见郭妃,惨白灰败的面容此时已经浮起了一丝血色,目光中也有了些许的神采。他知道她是被人冤枉,只是,此时惩办真凶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时光悠悠地在日晷上行过一刻,这位君王终于开了口,案子继续往下审。首先是皇后解释道,昨夜由于宫门下钥,传召内务局或大理寺都有所不便,方才将犯人暂押延福宫。接着刘平传来了负责看守的内侍,他们解释道,当时没有差役在场,手边找不到合适的绳子,匆忙之下,两人跑出延福宫,恰巧看见后边浣衣局的晾衣场上几根晾衣绳倒是合用,便拆了下来,没想到竟酿成如此恶果。
“恰巧?”刘平掐着兰花指便骂道,“这宫中千条万条绳子,你们不拿,为何偏偏选了这有毒的晾衣绳?”
两名内侍苦着脸,道:“公公,这绑犯人的绳子哪里那么好找,还一下要绑六个,就是先搓也要时间呀。当时皇后娘娘在前头等着,奴才也不敢耽搁。正巧这晾衣绳就在眼前,谁知道这里面有剧毒呀?奴才真没想到呀。”
“住口。闯了大祸还敢顶嘴。你们说是巧合,别人就信了?”刘平摆着大总管的威风继续呵斥道。
柴荣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明斥暗保的伎俩。他也相信这两个内侍真的是恰巧拿了有毒的绳子回来而已,毕竟从延福宫的侧面出去,一转身就到了晾衣场,就算事先没想到,转个弯便想错过都难。
但还没等他开口,长孙妃在一旁开言了,“说是凑巧,也算是合理。那接下去便该查是谁将这有毒的晾衣绳绑在那里了,毕竟这晾衣场离延福宫这么近,若有人这存了这心思,随手把绳子给换了,倒也方便。”长孙妃站在风口处,垂在耳边的珠坠不停地摆动,从各个角度折射出清沥的光芒,“之前还以为是这是自尽而亡的死士,现在看来,这六人倒像是被人杀了灭口的。郭素怡,你这份心思,这份手段竟如此歹毒,居然还有脸,发那铮铮誓言?”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折腾了这半日,事情竟然又回到了原点。就连皇后也狐疑地看着解忧,闹不清楚这穿着景福宫宫服的女子究竟唱的哪一出?
“郭妃娘娘不可能是凶手。”解忧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声调,
“她不是?这宫中除了她,还有谁有动机要杀人?”长孙妃杏眼圆睁,她想不明白,这一直以来表现的圆滑乖巧的赵家姬妾,为何今天竟然屡屡与她作对。
“我不知道还有谁有动机杀人。”解忧缓缓地说道,“只是郭妃娘娘没有动手的机会。”
“她没有机会?晾衣场离延福宫这么近……”长孙妃一阵冷笑。
笑声还没落下,就被解忧打断,“这绳子太新了。”
“哦?”柴荣转过头,仔细看了一下那被丢弃在地上的绳子,他们很干净,灰白色的苎麻上连灰尘都没有多少,显然不是晾衣局使用多时的旧物。
“正是因为这绳子太新了,我才想起来那桩异闻。毕竟昨日并不是太好的天气,宫中又出了这样的大事。浣衣局即便要更换晾衣绳,也不用在昨日吧。细细想来,应当是有人趁着大家都聚在延福宫时,将晾衣场上的绳子都换了。”解忧解释道。
“这个人不就是郭妃吗?”长孙妃冷冷道,“她也不必亲自动手,差个宫人去办就行了。”
“这绳子太新了。”已经是解忧第三遍讲这句话,终于引起了长孙妃的重视,她像被毒蛇蛰了一般,浑身一颤,猛然明白了她滴水不漏的布局中还是漏算了一点。
可惜的是,别人也在此时看到了这个漏洞。柴荣看了一眼皇后,皇后便肃了肃衣冠,和颜悦色地对长孙妃道:“长孙贵妃没听懂,本宫可听明白了,前夜下了整整一夜的春雨,但这绳子太新了,上面连一丝水渍也没有,可见是昨日才被系上去的,如果本宫没记错,昨天一整日,为了调查六月梅的事,早早便将延福宫中封了宫,莫说郭妃的亲近侍从,就连做杂役宫人也没放出一个去?”皇后顿了顿,又道,“所以延福宫必然不可能是谋害这六人的凶手。”
听到此言,郭妃泄了劲般地跌坐在地上,大颗大颗的泪珠喷涌而出,落在地上,洇出了一片湿润。
长孙妃则狠狠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自己花费了那么多精神与心血编织出的蛛网,好不容易将郭妃缠了进去,正准备收网的时候,竟被这个杜解忧生生扯出了一个口子。虽然没有将自己拖进去,但终究是功亏一篑。她很不甘心,不甘心地对柴荣说道:“虽然这命案与郭妃无关,但那在六月梅中下毒的事情,延福宫却脱不了干系,还请陛下将郭妃下狱查办。”
她的请求没有很快得到柴荣的回应,这个帝王正负手站在阶前。他很满意现在的状况,虽然不能马上给郭妃脱罪,但整个案件被解忧撕开的口子,让此事再不可能成为铁案,给了他足够的理由将此事拖下去,毕竟此时,长孙思恭的车马离开封已经很近了。他淡淡地对皇后说,“此事干系重大,传旨让大理寺会同内务局详查,勿枉勿纵。郭妃禁足延福宫,一概事务遵从皇后懿旨。你身为六宫之主,这段时日就辛苦些,不要让这些宫人白白枉死。”说罢,他转身牵起了长孙妃的手,宠溺的笑意铺满了脸上,“你这怀着身子的人,跟着这儿掺和什么,也不怕累着了朕会心疼。走,朕送你回去。刘平,再取一柄玉如意来,贵妃娘娘这两日辛苦了,给压压惊。”
这一帝一妃走过解忧身旁的时候,没有人看她一眼,没有人提起她方才的功绩半句,仿佛她也只是跟跪在外头那数十名普通宫人一般,浑浑噩噩,也只得继续跟着来时的仪仗回到了景福宫。
替郭妃解了祸,不过看来这祸事马上又落到自己的头上。解忧笑了笑,自己还真是一枚随时可以被人放弃的“弃子”呀。
第21章 春寒
好端端的阳春天气随着这场宫廷命案风波猛地一转身,又变成了沥沥刺骨的春寒。几阵春雨之后,天气不仅没有温润起来,反而间夹着些许的雪粒,转了北风,将那股旖旎万千的春色吹得一丝不剩。在宫中呆了几十年的老宫人缩紧了脖子,摇着头感叹道:“春行冬令,这是老天爷要变脸咯。”
老天爷什么时候变脸,解忧并不知道。但当她再回到景福宫时,从前的好日子倒真是彻底变了。秋燕带着人将她一应的被褥床垫都拿走,只留了条又脏又破的薄毯,平日穿的宫服也被换成了夏季的薄衫,没了坐在内殿里发呆的权力,被差使到了浣洗处,每天蹲在那里,大半截手臂露在刺骨的寒风中,洗着一堆又一堆的衣服。长孙妃有次裹在一团狐裘蚕织披风中,远远地见了,笑着说:“这才是进宫抵罪的样子。何况这赵家小娘子不是最爱个晾衣绳什么的么,本宫便偿了她的心愿。”
主子发了话,旁人宫人便愈发肆意地欺侮她。到后来每日只轮得上喝一碗刷锅水,没几天,原本就纤细的腰肢便当真不盈一握了。然而,这样的欺侮却让解忧感到莫名的安心,毕竟如果能让长孙妃出了这口气,便能保着自己性命无忧了吧。
不过,柴荣却不这么认为。
事实上,他并非对解忧的功劳视若无睹,只是当时的场合,再查就要揪出浣衣局,接着往上便是新被长孙妃换了首领的尚衣局。他自然清楚稳住长孙妃的情绪比褒奖一个没身份的外臣小妾紧要得多。但他还是转身让刘平遣人出去将此事告诉了赵匡胤,又暗遣了两个内侍着意留心着,万一这解忧在宫中出了差池?柴荣心头一惊,蓦然想起了那个枉死宫中的凤舞,也是这般张扬、这般耀眼,她的死就像在这个帝王心头最柔软的位置,猛扎了一针。他不希望赵匡胤也经历这样的感受,毕竟,他现在是他最重要的臣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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