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陇西军收编顺利,四月便可出征。陇西军号称有百万之数,其中除去吃空饷、老幼羸弱之数,精锐大约还有三十万,臣欲留二十万守住北方防线,以防北辽突袭。十万拆分编入军中,直攻寿州,预计五月便可班师。”赵匡胤一扫方才愣愣呆呆的模样,谈起军务,则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柴荣亦觉得满意,微笑颔首,继而又问道:“你领军往寿州,那二十万守辽的陇西军由何人带领?”
“臣推举张令铎。”赵匡胤微微低头,声音如秋日般疏朗坚毅。
柴荣微微一惊,奉国军指挥使张令铎,两年前奉旨领兵出西南,与党项五战五捷,后来双方议和,设夏州为互市通商,张令铎驻扎夏州,兼领夏州都督。听闻他治下极优,善行商贸,与党项相处融洽,甚至娶了一名党项皇族女。从能力与资历看来,确实是镇守北辽的好人选。只不过……柴荣淡淡地看了一眼赵匡胤,想起了当年刘平说到张令铎与解忧的绯闻传言,柴荣只是半刻犹豫,便道:“朕亦属意此。令兵部传旨让张令铎下月入京述职吧。”
“臣遵旨。”赵匡胤恭敬道。
谈完军务,赵匡胤垂手矗立一旁,天光将他提拔的身影在地上划拉出一道笔直的线条。忙碌了一夜,却未见半丝倦容,仍然是那般英姿勃勃。柴荣沉沉地打量了面前这个不避亲、不避嫌的办事得力又知进退的臣子,像是再打量一位知己老友,他的心脏闷闷地跳了几下,纠缠他数年的问题卡在喉咙上,随着喉结的上下移动吞咽不出。良久,他觉得天下可以商量此事的唯有眼前这个人了,终于缓缓启齿:“听说,长孙思恭就刑前曾有提到先帝嫡子一事?”
赵匡胤闻言,背脊上阵阵发寒,他最怕被问及此事,现在看来想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当时场面混乱,长孙只这么信口胡言了一句,臣也未听得确信,故而不敢禀奏。”
柴荣摆摆手,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对往事无尽的沉思当中,“先帝与姑母当时育有两子青哥儿和意哥儿,乾偌之变时,汉帝疑心先帝欲反,将满门抄斩,那时先帝与朕在漠北大营,长孙思恭在洛阳练兵,离京师最近。你说,会不会青哥儿、意哥儿真的逃了出去。
赵匡胤正色道:“微臣不知,微臣只知道先帝在临终前,将江山社稷亲手交到了陛下手中。微臣还听说汉帝凶残,行刑那日命百官观刑,一百多颗人头同时落地,臣不信众目之下,还有侥幸。”
柴荣轻轻地、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道:“朕毕竟不是先帝的亲生子,这些年来,朕最担心的便是有人拿血统做文章,疑心朕得位不正。朕不信长孙思恭会空口胡言,赵卿,你替朕暗查此事,若真如长孙所言,无论怎样,要找到先帝二子的下落。”
然而找到之后,是杀是留,他亦没有明说。赵匡胤心道这差事可微妙难办,抬头撞见柴荣殷切如许的目光,墨色沉沉的眼眸中隐藏着一缕杀机。赵匡胤知道自己避无可避,只好磕头拜倒,郑重领命。
第25章 玉殒
长孙妃在宫中已经绝食六日了。
六日前,她父亲被诓骗入城、斩杀于东市时,她正在景福宫里往发髻上插那一支二十四枝翅金树簪,芙蓉石、翡翠、玛瑙、绿髓、珊瑚、孔雀石,极尽奢华,只需要稍微一晃动,便散落出无限的耀眼明光,她纤细的腰间饰着深青蔽膝、白玉双佩及玉绶环等物,将那套蹙金红罗翠翟的祎衣衬托得华贵无双。
噩耗惊动了景福宫满殿的红纱舞灯,朱珑闪耀间,长孙妃将身旁御赐的那个鎏金嵌玉的大花瓶砸得粉碎,然后,她站在那一地的繁华与破碎之中,如一座高踞云端内心焚灭的神,双手死命地拧纠在一起,护在小腹上。她转头过,满头金翅步摇仍耀出五彩璀璨,与那她恨得发红的眼神一并死死地盯在满地匍匐的宫人身上。她一字一句道:“让柴荣来见我。”
柴荣当时没有空去处理景福宫的事,长孙思恭刚刚被诛杀,朝野震惊,接着又要公审岐国公,文德殿的蜡烛常常彻夜不息。他抽空让刘平传旨,命皇后代为处理安抚,虽然封皇贵妃的仪典不再有了,但金册金印还是赐下了,长孙仍是宫中皇贵妃。
皇后去了,温言好语安慰了半日,言辞厉色告诫了半日,长孙妃依旧那副淡淡的模样,对面前的一切仿佛看不见听不到一般,最后被皇后弄得烦躁不堪,终于开口道:“我陇西家族倒了,你们郭家、符家还剩几日。今日你来劝慰我,他日又有谁来劝慰你?”弄得皇后也郁郁离去,连复命都只差了霜儿前来。
柴荣淡淡一笑,道:“那便任由着她过几日再说吧。”
比起怨恨、咒骂、撕打来,这任由自生自灭的冷漠更是让人无法忍受。长孙妃在第六日的时候拿起了一把银刀,冲着满殿宫人嘶吼道:“让柴荣来见我,不然我就将这腹中胎儿生剖出来。”
众人大骇,首领太监派了七八个内侍,跑到文德殿前,跪成一排,道皇贵妃有要事奏禀,恳求皇上到景福宫一行。
柴荣决定看看长孙妃,没有带仪仗,只由刘平陪着,安步当车,从文德殿缓缓过来。这段路是他走惯了的,一草一木今日看来都带着凄凄离愁。这一日,在他的谋划中,曾想过千百次,真的来了,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成王败寇,败者自然落魄,而成的亦是孤独的王。
长孙妃卸下了一身的华丽,素衣孝服,没了珠翠宝玉的遮挡,到感觉两人的距离要近了些。她静静一瞥,眸中竟是恶毒的怨恨,嘴角凄凄冷笑,“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敢来见我。”
柴荣澹然,“你仍是朕的妃子,位居一品,在宫中居住,一切供养如常。你喜欢奢靡,朕也不会怠慢你,逢年过节,赏赐依旧……亦同样有机会伺宠。”
她仰头冷笑,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伺宠,这好大的天恩,贱妾怕是无福消受。”她欺身逼近,“那这腹中的皇子呢?是要跟我一样沐浴天恩,分封为王,享尽富贵?还是被当作谋逆贼子,斩杀于市,已绝后患?”
柴荣看了她一眼,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便转了头,避开了她咄咄相逼的眼神,“这皇子……贵妃,你根本没有身孕,龙裔一说,只是朕命御医院调配了草药,使你出现恶心、呕吐、头晕等假孕症状罢了。”
长孙妃大惊失色,低下头,双手按在小腹上,平坦紧实的腹部像噩梦般宣告着,那将为人母不过是一个空洞的骗局,眼泪随着暴怒瞬间喷薄而出,美丽的容颜在这一刻扭曲得有些狰狞,“柴荣,我长孙一家何曾对你不住,竟被你算计至此。当初你不过是先帝义子,若不是我父亲稳住陇西,以你的身份如何能登帝位,这些年,哪一年不是奋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然而,你竟将他诓骗进京,杀于东市;我嫁与你十数年,哪一日不是悉心伺候,真情相待,你……你竟然为了骗我父亲入京,连身孕都作假,你究竟……至我于何地,将我戏耍至此!”
狂怒之下,长孙妃便要扑上来搏命,她本就出身将门,身手自是不凡,此时又是搏命之击,柴荣一时间竟无法相抗,来来往往,从内室到外殿,竟与柴荣过了数十招。
毕竟几日未进食,长孙妃很快便力竭,被柴荣擒在手里,柔软的腰身倾倒在臂弯之中,一如当年在营中戏耍过招的情形。
只是两人都没了那时的心境,勾起往日的温情也是一闪即逝。柴荣将她扶坐在床榻上,待她喘平了气息,方才缓缓道:“英妹,朕不期你能原谅朕,只是朝局凶险,许多事,非是你我能自主。”柴荣将长孙妃逸出的发丝捋好,语气平稳清淡,“唐末至今,士族称霸,割据朝堂。政令不能统一而行,法度不能遍及民众,军事调动、人员派遣首先要平衡各方利益,朕虽然暂居九五之位,但步履艰辛,何尝不是被众藩镇围困其中。此中积弊,先帝在位时就想清除打扫,到了今日,再不动下一步便是国家四散了。你父亲镇守陇西有功,可这功绩难道不是靠与岐国公多年来营私舞弊供养出来的。朝堂权王权若不止朕一人,那凡事百官必做利弊权衡,估量损益,朝政风气何日才能清明。比如寿州一战,于我大周将是百年基业的基石,而你父亲为怜惜私财,拒不出兵,还暗中联合岐国公,使人不断上奏避战。若事事如此,朝局势必连累,难以前行。你有你的家族要守护,朕亦有朕的天下要守护。”
柴荣说了很久,长孙妃低头默语,柴荣叹謂:“朕何尝想与你父亲走至今日,可你想想,他是外派朝臣,宣他入京,朕便要如此机关算尽,连假怀身孕都做出了。他最终肯入京,何尝不正是持着你有了身孕,一旦形势不对,随时可以动手废了朕,拥立你腹中的胎儿为帝。你可知道,此次入京,按制他不得带超过三百人的卫队,但长孙思恭带了四千人,且每人携带三件以上兵器辎重。这是入京受封,还是进城逼宫,你心中当有自判吧。”
长孙妃颓然倾靠在茶案上,呼吸浊重,语气凄然地令人心碎,“即便父亲行事跋扈,但我终究没有以你我感情相欺。当年军中似结情谊,父亲本不愿我为人侧室,我以为你我真心相知,方才不顾身份,嫁你为妾。到头来,往昔真情,竟如此空付了。”
柴荣静静地看着她,脱去了那些胄甲般的环佩珠玉,她如今看来竟又有了几分相遇时的软绵风味,保养得宜的面容仍如妙龄女子般饱满,只是在这连日的打击下,眼角不可避免的爬上了细纹,一败苍老的颓色。柴荣不愿与她细细计较这些时日里她如何在宫中翻弄风云、陷害郭妃、欲夺后权。对于失败者,他更愿意多留一些宽容,“若非感情相系,若你只是一般的宫妃,你早已在大理寺受审了。朕曾应许你这一世的富贵荣耀,从未想过要失诺。你且安心在宫中居住,有朕在的一日,你便仍是至尊高贵的皇贵妃。”
长孙妃的泪潸潸而下,混杂在春日独有的空气中,激出了一股咸咸淡淡的气味。她的双眼想是望着柴荣,又像是望向柴荣身后那朗朗的蓝天,过了许久,她呵呵道,“陛下残忍地杀了我父亲,如今还有施恩于我,来向天下彰显君恩深厚吗?我被你欺瞒了一世,直到今日还要利用我。”她攥住柴荣的衣袖,越来越紧,将那南丝斜纹的玄色龙袍揪出了几道深深的褶印,“你若是帝王,便杀了我;你若还是当年军营相见一笑的小偏将,便放我出宫,我什么都不要,连姓氏也不要。只求做一百姓平民,远遁山林,再也不要见这后宫里的人与事。”
清冷素白的天光,自窗口的笼月纱透入,落在景福宫昂贵的金丝织毯上,如雾似霜,照不尽帝妃二人凄凉的心事。殿中没有熏香,难得清新的空气从鼻腔吸入,让人头脑一片清晰。柴荣沉默了很久很久,久的让人以为他已经化作了一座形态逼真的雕像,深深地融化在了这年多变的春色之中。
七日后,宫中传出噩耗,皇贵妃长孙英不幸小产逝世,柴荣亲笔写了个“英”字作为她的谥号,葬礼异常隆重,特赐陪葬庆陵。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英皇贵妃死在了家族覆灭的之中,同时也断绝了陇西家族所有翻盘的幻想。在长长的送葬仪仗中,六重鎏金棺椁被抬进了黑不见光的甬道,在巍峨的皇陵中等待君主他日的到来。
出殡当日,一顶遮盖的严严实实的青毡小轿从侧门而出,避开了所有正在叹息长孙氏兴衰变换的人们的视线。
第26章 前因
长孙氏与岐国公在朝中势力迅速地陨落,让众臣在惊恐之余亦觉得兴奋不已,各个像嗜血的蚂蟥般蜂拥上去,抢夺因二人的失势而遗落下的诸多利益。跑得最欢的当属当朝国丈魏王符彦卿,因其字冠侯,又被世人称侯王。其母亲与先皇后柴氏乃堂姐妹,论礼算是柴荣的表叔父。军功赫赫,曾以区区两千骑,破辽人于忻北。柴荣对他甚为看重,封天雄节度使,拜太傅,长林卫军中大半的将领都是他曾经的副将。
赵匡胤对这一轮的权势更替倒看得淡薄,他整编拆撤了陇西军,只将其中三十万精锐改编入他所率的定国军之后,便闭门研究战术,寻求一举拿下寿州的办法。还勒令众人收心,因此除了张光翰被擢升为御史台中丞外,为长孙氏的倒台立下殚精竭虑的义社兄弟们,并没有获得更多的实际利益,连虚名也不曾得到。
匡义对此是有些意见的,他在工部营造局已经呆了大半年,宫殿营建工程进展一切顺利,但仍是一个小小的副使。此番为了扳倒长孙思恭,他也是出了大力的。最后能查到岐国公头上,大哥说多亏了他提供的信息,他最终也能理解大哥对余爷的判断,“像余爷这样的人,更宁可相信他提供的话是有意误导,那就是说我们暴露了意图,而唯一可能暴露的地方就在你与他的对话中,我相信是因为你提到了一个不合理的人,使得他产生了怀疑,如果岐国公与他们是一党的,那便一切都解释的通了。”但他不能接受的是,大哥决定要调查岐国公时,是瞒着他决定的,而且只瞒着他一人,其余的义社兄弟都知道。
赵匡胤对此的解释的此事太过凶险,而他初涉官场,根基不稳,不愿将他牵扯其中。这个解释,匡义听了,但心里难免觉得疙疙瘩瘩的难受。在他看来,这两年大哥变得越来越深沉,自己越发看不懂他的心思。在御前,他似乎一心只对带兵感兴趣,除了文德殿轮值,其余的时间都耗在了练兵上。朝中党派之争,仿佛浑然不见,时常出言鲁莽,谁的面子也不给,踩了这方,又踢了那方,半点没有为官的圆滑,像是变成了石守信那般的武将。而在桑家瓦子,他分明在缝隙间将义社的势力一丝一缕地渗透进朝局间,极致耐心、极致谨慎。匡义还是非常信任自己的兄长。但他自己有时候也觉得,他对赵匡胤的信任也不能达到张光翰、石守信那般毫无犹豫,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从前的大哥自由地像一阵风,潇洒、豁达、为人仗义,即便在他游手好闲的日子里,他也总是做些惩恶扬善的侠士之事。每天回到家,虽身着粗麻,但笑意暖人。而如今,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厉害,在外征战无往不利,在内辨析朝局毫无疏漏,只是他自己也变了,变得像一片墨色沉沉的深海,心思藏于海底,半分也让人捉摸不透。能读懂他心思的好像只有那个叫解忧的娘子,匡义想到解忧,心口微微一颤,这个女人圆滑周到,穿梭在朝中大小宴席间,恰到好处地打理着与后宫、与权贵的关系;她聪慧伶俐,无论是处理北区征拆案、抑或是延福宫六命案,都能直指核心,一举获胜。她还是这般的美丽动人,一颦一笑,便足以摄人魂魄。匡义怔怔地想,大哥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一位妙人儿,如果自己身边也有一位,必定大有裨益。如果……匡义没有再敢往下想,他强行遏止了自己的念头,也狠狠地扯住了手中的缰绳,胯下那匹高大漂亮的玉鬃马嘶地一声,停在了南熏街一扇清漆大门前。他带着的两队黑衣军,迅速将这个不大的院子围了起来,弓弩张弦,直指院中。
赵匡胤命他亲自捉拿余爷,不是以剿灭长孙同党的名义,而是另寻了个串谋贼盗的罪名。他对此也有些不解,但见大哥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也没多问。跟了几日,终于将余爷的行踪摸了清楚,此时正在南熏街别院中,除了他,院中或许还有三五家丁家眷,但被战力勇猛的黑衣军围着,拿人便如瓮中捉鳖般轻易。
匡义跳下马,打量了下四周,南熏街是开封最繁华的街道,店铺林立,珠宝、书画、古玩、食铺不一而全。余爷的院子再往前走约百步,便是当年繁盛无双的歌舞青楼永乐楼,听说那也是余爷的产业,三年前的一场大火,永乐楼焚毁过半,如今也没翻新重建,任由一片焦土突兀在这市井繁华当中,格外突兀。匡义暗笑,看来这个余爷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虚架子,在重修永乐楼的事情上也有短银子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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