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淡淡地横扫了他一眼,道:“一军将帅,从来都没有能交的出去的全权。你这番话要是出了这间屋子,日后怕是你的半句话,黑衣军都听不进了。”
匡义恍然意识到自己错的离谱,只好连忙行礼,道:“大哥,我方才失言了。”
赵匡胤并不愿此时苛责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说他们早有准备,我看也未见得。长孙氏被斩已有数日了,余啸一直住在那间屋子里,若要取他性命,早就可以动手,何必要在黑衣军前冒着风险。我想应该是对方监视余啸的探子,见你匆匆离去,猜到了余啸与你谈妥了交易。方才趁着间隙,调来强弓手,诛杀了余啸。”
匡义骇然,“那……对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聚集如此高手,来头非同小可。是北辽,还是南唐,竟在此行恶,我大周境内几个世家怕是没有此等实力。这余爷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赵匡胤长长的指节一下一下叩击在桌面上,银白的月光斜斜地照在他白葛色织纹常服上,竟荡起一层如铁甲般的杀气,“无论是谁,总要查出来。”
匡义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黑衣军是大哥精心训练的军队,此次竟被人视作无物,隔空取了几条人命,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过了半晌,赵匡胤像是终于强压住了胸中的怒气,冲他挥挥手,道:“夜深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日后再说。”
匡义竟有种捡了条命的感觉,俯身行了一礼,便迫不亟待地离去,逃似地躲开了赵匡胤那迫人的目光。
书房之内,只留着赵匡胤与解忧两人。自两人相识后,常常有这深夜倾谈谋划的机会,可今日,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索性默然相对,各自思索心事。月辉伴着烛光,让房内的光线呈现出不均匀的折射。书案上供着一束浓郁的朱栾花,花气馨烈醒脑,萦绕在两人鼻息之间。近旁的高烛一寸一寸地便短,推动着地上烛影缓缓地移动。
解忧突然想起了那夜的一件事,方欲开口,抬头便撞见赵匡胤冷冷的目光。
赵匡胤看着她,道:“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延福宫命案便贸然出头。余爷只一句话,便跟去胡闹。若是秦妃的人晚到了一步,若是今天遇上了那些刺客,你还有命活着吗?”
同样的话,秦妃也说过,但到了赵匡胤嘴里,却怪怪的变了味道。解忧苦笑了一下,正欲解释,赵匡胤又冷冰冰道:“你既是代替夫人进宫,一言一行则与我息息相关。我曾几番嘱咐你,凡事但求平安,切不可惹祸上身。原以为你是知分寸、明利害的,如今却屡屡冒进,这便是你允诺的相助于我吗?”
心,一点一滴地冷下去,夜风透进来,似乎也带着哀愁之意。解忧不是不知道他会生气,只是没料到他竟将彼此关系说得如此明晰,太明晰了,也就没有其它的牵绊了。她想出言声辩,却想到余爷死了,她当初以此作为入宫抵罪的交换条件,如今他已践诺,而她已失去了所有辩解的立场。
兴许这就是他发怒的底气吧。
一切都算计得如此清晰。解忧轻轻阖上双眼,任由着一颗心迅速地下沉坠落,就如那日在昆池中,很快便落进了一片黑暗。她以为他去找秦妃施以援手,是真的在乎自己的生死。她以为,这几年,即便只是人前的耳鬓厮磨,也能使二人生出别样的情愫。看来,一切都只是她以为而已。她与他,中间相隔的还是最初那个交易。
解忧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缓缓地、缓缓地拜了一福,哽着道:“贱妾知错了,下次再不敢违逆将军之言。”她低低地垂着头,光线在眼前渐渐模糊,变成一片光亮,隐隐绰绰间,仿佛像是南熏街的景致,即便是在青楼欢场的岁月,她也从未觉得自己这般低贱过。
人世凉薄,莫过于真心换得无情,痴心到头算计。于长孙妃是如此,于解忧亦如是。
赵匡胤冷静了片刻,见解忧这副模样,方觉自己言语失当,想要安抚几句,却找不到言辞,伸了伸手,蓦然发觉自己双手颤抖得厉害,只好将手藏进衣袖,负手身后,伴着起伏不定的心绪,凝作一句长叹,“唉,你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待解忧的裙角璇出视线之时,赵匡胤跌坐椅中。这一日之间,诸事纷至沓来,皇上予以重兵权,为免猜忌,他需更加谨慎,南唐战事未决,又冒出了先帝二子的消息,接着余爷在黑衣军重重守护中被射杀,桩桩都是极头疼的事,但这一切加起来,都比不过解忧让他不知所措。
赵匡胤双手撑住了额头,像是支起了浑身的无力。他想起那日得到解忧得罪了长孙妃的消息时,自己大费周章,不惜装扮成宫中内侍,跟着运送生猪的车队,混进后宫去见秦妃一面;还有方才,不明身份对手在暗处,又准又恨地将余爷一家老小射杀,他不确定对方究竟想要掩藏什么,但作为那日大火的幸存者,若是解忧早去了一步……他有些不敢再往下想。
他在书房里独自坐了一夜,临近天亮的时候,他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东方透露出一丝鱼肚白,将迷蒙混沌的夜色驱赶地无处可逃,霞光一抹一抹地渲染着澄澈的蓝天,凑成绚烂的色彩,新的一日来了。他闭上双目,眼前却出现了解忧离去时,噙在眼角的那一颗清泪。
第28章 上巳(一)
金明池和琼林苑是开封城中最大、最繁华的皇家园林,但每年从上巳节开始到四月初八,都会对外开放,许士庶游行,在京的官府司衙,除了当值的官员,其余诸人便相邀携伴出行。一来是借着祓禊的由头,消灾免祛难,求得一年的好官运,二来亦是结交好友,巴结权贵的号机会。
赵匡胤对此类宴游本来兴趣不大,但近日贺氏身体有些好转,又难得开口想到琼林苑游玩,赵匡胤不愿扫了她的兴致。便让匡义安排,选了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搀上赵母,带着新酒、炊饼、果子等物,一家老小访春而来。
王城五百车马繁,重帷寞幕纷郊原。游人得意惜光景,恣寻复树登高轩。到琼林苑游玩的人很多,四野如市,大多是些高官皇亲,与赵家两位兄弟遇见了,寒暄不断。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棵芳树之下坐好,刚罗列好杯盘茶点,一家老小还没来得及闲话几句,宫中的赏赐便到了。
先是皇后赐下的果食十二盒,接着是雅贵妃送来的两罐美酒,刚谢恩完毕,延福宫郭妃又遣人送来鲜花两担,跑腿的宫女口齿伶俐,“我家娘娘听说娘子今日要到琼林苑,怕你们来的迟,这里的荠花都被人采光了,特意让奴婢一早去御花园里采了两担鲜花送来,亦有同赏春色的意思。”
解忧捻起一朵嫩黄嫩黄的花儿,看似礼轻,却最是用心。她心中明白郭妃对她的谢意,笑道:“郭妃娘娘如今可好?”
宫女道:“娘娘一切安好。娘子离宫后,景福宫的秋燕招认了如何偷天换日,嫁祸郭妃,又在库房里搜出了原本延福宫送去的那匣六月梅,人赃俱获,为我家娘娘洗刷了冤屈。如今复了位,宫中月例银子也与一品妃相齐。娘娘说这多亏了那日娘子出言相助,改日还有谢礼。”
解忧笑意浓浓,“郭妃娘娘福泽深厚,我不过是运气好,赶上了为娘娘化险为夷的时机罢了。只是这一番下来,延福宫折损了六名宫人,怕人手正紧,我也不敢贸然叨扰。”
那宫女迟疑了片刻,“倒确实有些缺人,我本是在外院打扫的,如今内殿伺候的姐姐都没了,才把我先调了进去,毕竟是在延福宫伺候多年的了。”
“宫中使唤人,能干、谨慎和忠心,那是一个都少不得的。”解忧闲闲地搭话道。
“人选倒是不少,但一时半会的,也难有合心意的。其实内务局第二天便挑了十来个宫人让娘娘选,皇后娘娘甚至将她宫里的霜儿姐姐都拨了过来,说是要帮助延福宫整顿内务,娘娘不敢怠慢,如今我们都由霜儿领着。下次娘子进宫便知。”
在坤宁宫当值,品衔便由四品起,最高可至一品。而到延福宫,最高不过是四品宫人,皇后此举想来也是别有用心。解忧想到霜儿那副浅笑嫣然的模样,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淡淡道:“霜儿姑娘机灵能干,在皇后身边也有些日子,如今能帮着郭妃娘娘,也是好的。”
宫女向来嘴碎,最爱传闲话,她多年在外殿伺候,如今好不容易换进内室,便以为得了脸,有一肚子闲话想说。却见解忧没有接下去的兴致,只好悻悻地接了赏银,打道回宫去了。
那宫女刚走,昆玉殿的赏赐便接踵而至。颇感新鲜的是,秦妃的赏赐是一排六名的小伶人,各个样貌清秀,嗓音别致,年龄不过十二。一开腔,便艳惊了四座,唱的倒不是寻常宫曲,尽寻了些情歌小曲慢吟,显得这融融春景越发情思意长。还捎带了一句话,“只许让他们唱五首曲子,要唱多,倒了嗓子了。便要解忧到昆玉殿唱曲半年,方算赔偿。”
解忧也习惯了她这脾性,不过置之一笑,有意点了音调漫长的《西洲采莲曲》,让诸伶人一遍接着一遍唱,奸笑道:“我只让他们唱这一首曲子,若还是把嗓子唱倒了,那便只好怨秦妃娘娘教导无方了。”
一拨接着一拨的赏赐,让赵宅上下觉得颜面大增,各个喜形于色。也引得旁人艳慕不已的目光,纷纷打听这是哪家新贵,竟得如此圣眷?有些惯于闻风拍马的,便挤到了跟前,又是要交换名帖、又是要共游赏春,与方才冷落的场面大相径庭。赵匡胤本就不爱与这些官员耗费精力,又想陪赵母与贺氏安心赏春,便让匡义一并去应酬周旋。
看着幼弟在众人见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模样,赵匡胤先忍不住称赞起来,“匡义入仕不到一年,就能与朝中各级官员,无论品级、出身、官职,相谈甚欢,这等交际本事,便是我远远不及的。”
赵母在一旁听了,眉开眼笑道:“你是长兄,性子自然沉稳内敛些。匡义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猴精,左邻右坊没人不喜欢他,什么亏也轮不到他。”赵母捻了颗话梅放入嘴里,谈起自己的孩子,她总是喜滋滋的,“说起来,这倒跟解忧有几分相似,这丫头也是,手勤嘴甜,到哪儿都讨人喜欢。有他们二人内外相助,你也能轻松些。”
解忧正低着头拨弄一个花鸟雕枝的小香炉,揭开盖子,燃了一片果壳香料,清逸的香气便随着春风轻轻散开,“老夫人谬赞了,解忧又愚又笨,哪里敢与二爷相提。”
匡义的夫人尹氏,自仗着年轻有几分容貌,心气最是傲慢,见解忧今日大出风头,心里早已不爽,又见赵母将她与匡义相比较,更是一阵泛酸,又嗲又娇道,“母亲这话可说的不对。匡义与大哥兄弟相持自然没错,可解忧不过是偏房小妾,太抬举了,恐怕也非是好事。如今后宫娘娘们的赏赐都指名赐予了解忧,大嫂这位钦封的二品夫人倒被人无视,长久以往,这尊卑伦常怕都是要颠倒了。”
她的话锋又急又快,一时间,众人沉默不语。赵匡胤斟了杯茶,目光悠悠地望着远处的风景,似乎对身边的闺院争端毫不在意。倒是贺氏怕解忧吃心,便拉起解忧的手,温言道:“我不在意这些,你能帮着官人,我便很高兴。”她的手削瘦似骨,握在解忧手上,冰冷的让人心疼,却传给了解忧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温暖。
解忧笑笑,道:“我自然明白,我是赵家大宅的偏房小妾,姐姐你是家中嫡妻,我只听您的。旁人的言语,即便不小落进了耳中,掸掸灰也就干净了,哪里犯得着去生气。”
一番话惹得赵母开心地大笑,语意中也带着三分告诫,“一家人好好出来游春,和和气气的扯那么远干嘛。这又不是祭祖上香,一定要争位序、分嫡庶,家和万事兴,兄弟友爱、妻妾和睦,这是祖宗家法,是赵家家训,你们都给我记好了。”
见赵母开口了,尹氏和解忧也不敢再多言,各自赏景去了。
琼林苑素有开封第一园林之称,景色自然不凡,既有工匠细琢的石椅、栏杆,更多的则是自然天成的高矮山峦、丛林野花,在耀眼的春光下,茵茵树色参差绿,湖光皑皑潋滟明,一条蜿蜒而下的溪水将琼林苑分成了几个片区,游人们聚在溪边,或吟诗作赋、或歌舞弹唱、或戏水欢闹,好一番热闹繁华。
溪水清凉的水气冲刷净了方才的不豫,解忧微微倾下身体,去听那溪水叮咚,与丝竹管弦之音交响唱和,新成了一曲婉转低吟的旋律。若是不予理会那些繁杂世事,她一人也可以找到自己的别致的乐趣。想到此处,她含笑欣赏着,只见眼前一只小小的木制双耳酒觞从上游飘然而下,在滟滟春色中,一沉一浮,饶实风雅有趣。
曲水流觞,作诗相合的习俗古已有之,只是自唐以后,战乱不已,近人又重利轻文。虽是上巳佳节,溪水之上,却也不再复有那羽觞随波泛、畅述幽情的场面了。想到此处,解忧便饶有兴致地伸手将那酒觞捞起,小小酒觞,底部有托,系着一笺鼠蚕纸诗卷,轻轻展开,临卫笔法醇和自然,写的是四句:
晨霞耀中轩,满席罗金琼。
持杯凝远睇,触物结幽情。
这字迹是这般熟悉。解忧见了,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沉,像是要拖着自己的魂魄堕进无底深渊中去了。还未等缓神过来,那熟悉的声音兀然在耳旁响起,“玄帅(注:赵匡胤因统领黑衣军,又字玄郎,故军中将领称其为玄帅以示亲昵),果然是你,属下张令铎参见玄帅。”
泫然的泪意突袭了双眸,解忧僵直着身体,缓缓地转身过去,耀目的春光在泪意中逐渐清晰。再见故人,他依旧英姿挺拔,丰神朗朗,那早已熟悉不过的眉目低垂着,隐在春光之下,虽近在咫尺,却像远隔天际。解忧一动不动地望着张令铎,等着他抬起头,看到自己的那一刻。
赵匡胤则大步踏前,挡在解忧与张令铎之间,用力扶住了他的双臂,朗声道:“令铎,你回来了。你现在非是我军中属下,行什么大礼。”
张令铎笑得极开怀,“虽非直属,但袍泽之谊多年,甚为深厚。这次接旨赴京述职,我第一件事便想着要去拜见玄帅,无奈家眷好游,非要先来看看这琼林苑的春色。正好凑巧遇到了你,看来上天也知道我的心思,有意成全。”
两人携手而行,竟一时无觉愣在旁边的解忧。赵匡胤引他见过了匡义、赵母、贺氏等人,张令铎与贺氏极为相熟,曾独身在军中时,贺氏的饭菜便是他调节军营大锅饭的最佳选择。如今再见,这位嫂子病弱如斯,让张令铎也心生感慨万千;与匡义更是一混即熟,张令铎自称小时候带匡义学骑射,匡义则不以为然,称石守信的武艺明明好过张令铎,为和要向他求艺,死活就是不认账,两人打闹成一片。
赵匡胤在一旁含着淡淡的笑意,墨色的眼眸里倒映出解忧孤孑一旁的身影,他微微叹息,上前握住了解忧微颤不已的手,手心的温热递到心头,让解忧大起大落的心绪平静了许多,“令铎,这位是我母舅家的表妹,现在是我家中的侧室娘子,杜解忧。你在书信中曾提到想一见的解忧娘子,今日恰巧遂愿了。”
张令铎方才还灿灿若星的目光,只在一瞬间便充满了惊讶、疑惑、恐惧、无措、愤怒,他呆立在那里,依旧是长身玉立,却像被脱了魂,嘴唇微微发颤,喉结一上一下地蠕动着,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周遭暖春美景,湿润温和的春风拂在身上,而他却如身处冰窖,饱受严冬之寒。过了许久,解忧终于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欣喜。
三月的天气,风露清新,期间混上花的香甜,光是呼吸便能使人醉醺。身旁的花枝上绽满了含苞欲放的点点绯红,春风十里,扬起张令铎宽大的衣袍,声音簌簌,像是回到了永乐楼彼此同游的岁月,敛袖行礼之后,言语便平静如常,仿如初次相见的紧张、陌生与拘礼,“传闻解忧娘子以只身入宫,识破了长孙妃六宫人命案,慧勇俱佳,今日相见,夙愿可了。”说罢,深深拜下,是不合礼仪的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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