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这番闲适光景,隔离开了那些繁琐杂事,解忧将茶水换上了精心调酿的百花酒,把酒言欢,众人紧绷着的心弦微微有种放松。直至夕阳西下,张令铎与翟清渠起身拜别,这日的欢快才尽兴收场。
一直等到清渠转身之后,洒脱的背影消失在金茫茫的晚霞中,赵匡胤方才收住了凝视他的目光。匡义贴近了,低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觉得这个翟清渠有不妥?”
赵匡胤寻思良久,他爽朗的性格,说话的神态,都是那般恬淡轻松,实在不像是他要找的人,可是,他那下巴上的浅窝……赵匡胤按了按额头,道:“没有,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商人,一时间颇感有趣,便多问了几句。”
“哦——”匡义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哥哥,耀目的霞光将两人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又相隔很远。
第30章 倾谈
上巳节后,第二日仍是斋沐休息的日子。张令铎一早便出了门,在浚仪街食铺用了早点,待到日头高升,街上人来人往之时,方才往赵宅递了拜帖。不一会儿,门房传话,说赵匡胤在书房等他,便领了进去。
赵匡胤的宅邸他从前是来惯了的,走廊厅阁、花草流水,无一不是旧时景致。偏偏此时看来,心里却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忐忑。他急于向赵匡胤问明白为何翘翘突然就变成了解忧?她究竟是如何从那日的大火中逃生的?这借尸还魂般地戏码,让他无比惊讶、担忧,但同时又有种隐隐的欣慰。毕竟当年眼睁睁看着翘翘葬身火海,是他这些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故人安好,倒像是上天垂怜,给他的良心突然发了一张赦令。
张令铎加快了脚步,转过前面的花厅,再走几步便到赵匡胤的书房。他又开始有些惴惴不安,换防陇西,是他官场晋升的重要一步,这个差务要是办得好,日后拜疆封帅,成为独霸一方的节度使也并非痴想。但若在此时与赵匡胤因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失了彼此间的照应协作,那便太得不偿失了。春日湿润的晨雾打在他发梢,湿嗒嗒的,像出了一层薄汗。他并非寡情之人,在他历经的女子中,能入心入魂的,翘翘算是唯一一个。只是,她毕竟只是个青楼欢场的女子,寻欢作乐、谈情说爱虽是上选,但与自己煌煌前途相比,孰轻与孰重?她的作用与党项郡主李锦柔都不能相比。
与赵匡胤相互见了礼,张令铎便将心中疑问迫不及待地问出:“玄帅,为何翘翘成了解忧,是你侧房又是表妹?我离开京城三载,你我书信不绝,怎地从未听你提到?”
赵匡胤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令铎一眼,他的想法与张令铎一样,在这陇西军交接的时候,万万不可因为一个女子坏了兄弟情谊,但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解忧并没有细说。他迅速权衡了一下,觉得坦诚相告是获得赢得对方信任的最好方式,何况他与解忧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告人的。于是,从墓中营救到雪夜相谈,从抵罪入宫到秦妃相救,赵匡胤简单地把这三年发生的事情叙说了一遍。当然他仅仅告诉张令铎,是由于心疼贺氏才让解忧入宫,而自己当时如何心急火燎地去求秦妃的事情,他也隐瞒了。不过,总体说来,这仍然算是一场非常坦诚的谈话。
赵匡胤的书房布置简单,只在屋角放了几个熏炉,里面燃着祛湿的苦艾,些许刺鼻的味道灌满了房间,有股使人头脑清明的力量。张令铎愣了半天,细细琢磨赵匡胤说的每一个字,越品味越觉得每一个字后面都是解忧的苦难,而他自己正是这些苦难的源头。他内好像回到了目睹翘翘死去的那一夜,方才刚被赦免的罪过,此时增加的千万倍又重新箍上了他的心头。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使得他无从发泄,彷徨许久,他突然冲着赵匡胤拜倒磕头,出言则是嘶哑的嗓音:“拜谢玄帅,若无您出手相救翘翘之恩,我这一身的罪孽便无处可赎了。”
赵匡胤心里微有不悦,却搀扶起了他,“适逢恰巧而已。这些年,我与她虽只是人前作戏,倒也清楚,她是个聪慧坚韧的女子,必受上天垂爱。”
张令铎眼睛惊喜一亮,不由牢牢地盯着赵匡胤,生怕自己漏了一字一句。
赵匡胤明白他在期待什么,若此时由自己开口将解忧还给张令铎,倒不失为笼络人心的上佳之法,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如今身为我的侧房,众人皆知,你们若想再续前缘,一来身份上有些尴尬,二来,也需要看她自己的意思。”赵匡胤淡淡地说道。
张令铎眼中的光芒顷刻黯淡了下去,嘴里喃喃道:“我也知道,那时做下了这等错事,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听闻张令铎提及那日,赵匡胤想起了余爷之前所带给解忧的那句话,“那场大火真的只是偶然?”精神也不由地紧张起来,也顾不得张令铎那满脸悲伤沉思之色,连忙询问道:“有人说那时永乐楼的大火,起的蹊跷,那日你赶到时,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之处?”
那夜的记忆对张令铎来说尤为深刻,这些年反复千白次,每次都纠结在能不能重新选择一次上。如今被问及,他细细一回想,却也没觉得有何处不妥:“那年连月的干旱,城中火灾不断,永乐楼最爱灯火恢弘,贸然失火倒也不足为奇。我抵达永乐楼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不过前院还好,贞娘正组织人救火和撤退。翘翘住在最里头的流苏阁,是个独立的小院,火好像是从那边起的,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浓烟呛得晕了过去。”
“你找到了她?”赵匡胤问道。
“唔。”张令铎低声道,心里像被千刀割扯般疼痛。
“那怎么没有把她救走?以致后来被余爷当作活人殉葬。”赵匡胤阴沉着脸问道。
“因为一匣珍珠。”张令铎踌躇许久,还是决定说了,“当时翘翘让我带着那一匣子珍珠,匣子太沉了。等我挣扎出去,回头想救翘翘时,流苏阁整个坍塌了。”
他艰难地说完,便将脸深深地埋进双手中,躲开了赵匡胤洵洵冷冷的目光,他是真的懊悔,甚至在这些年来,这些懊悔之意没有半分的减少。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他一定会将翘翘带走,哪怕不是为了彼此间的情意,就算是为了夜夜能安稳入眠,也是那匣珍珠抵不上的。
但人就是如此,刹那间的选择,往往容易被本能的欲念所左右。情感也罢,理智也罢,都不过是后来回想时的另一种再无可能的选择。
赵匡胤暗暗用大拇指扣住拳头,努力平息了胸中翻腾不堪的怒火,刚才的一瞬,他几乎就要冲上前去,狠狠地揍他几拳。不过,这一瞬之后,他很快冷静了下来,为不可挽回的悲剧付出更多的成本,在他看来,是大为不智的,何况他刚刚撇清了与解忧的关系,也丧失了发怒的立场。一瞬之后,他仰了仰脸,柔软的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上,形成了凌厉的光耀。再开口,已是冷酷的理智:“命中劫难,合该如此,你也勿需太过自责。依照你看来,这场大火竟是从后院燃起的?”
张令铎沉吟片刻,像是摆脱了方才不安的情绪,接道,“当初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说来,倒是蹊跷。前院灯火通明,偶尔有个火烛走水的,便也寻常。但那流苏阁,与前边隔着小花园,屋后便是水潭。当时因为干旱,池塘的水倒是干涸了,但淤泥湿润,本最不易起火。这么说来,有人纵火的可能倒比无意失火的可能多了几分。”
当然是有人纵火,不然余爷也不会如此说了。赵匡胤暗自思忖,又道:“在流苏阁纵火,莫非意在夺取解忧的性命?她是青楼头牌,得罪的人应该不少吧。”
张令铎想了想,又摇摇头道:“我看也不见得,翘翘成名不久,我便给了永乐楼不少费用,减少她外出见客的机会,也没得罪什么达官贵人。若说是永乐楼姐妹之间相互嫉妒,依她这圆滑乖巧的性子,积怨至纵火烧楼的,也不容易。”
赵匡胤点点头,喃喃道:“若不是为了夺她性命,那为何要故意在流苏阁点火?这纵火之人又是何人呢?”
张令铎思索了半天也不着头绪,便问:“玄帅,这永乐楼火灾已经过了三年了,如今再追寻,是何缘由呢?”
赵匡胤缓缓道:“当年不觉得有何不妥,开封府也只是当作一般失火草草处理了,如今在长孙思恭的案子里,有一个人提到当年火灾背后另有原因,倒让我不得不重视。”
“那这人在何处?”
“他没来得及说出缘由,便被射杀了。”赵匡胤面沉如铁,“隔着黑衣军的看守,凌空射杀的。”
“啊?!”张令铎亦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此看来,这纵火背后的干系势必不小,“永乐楼大火后不久,我便领命戍守夏州,之后种种,也不甚清楚。如今长孙思恭已死,知情人提及此案,紧接着被灭口,看来很快还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我知道。”赵匡胤面色沉重地像一团暴雨来临前的乌云,“下一次我再也不能让对方占住先机。”他紧攥的拳头又加了几分力。兵部正在紧锣密鼓地调兵,与南唐寿州一战迫在眉睫,一旦领兵离京,京中的局势便很难掌控。他这几日宿夜未眠地思考这件事,可现在他连对手的身份和意图都一无所知。若不能在出征前解决此案,那对解忧来说,就太危险了。
赵匡胤缓缓地阖上了双目,解忧,翘翘,原本是他出征时最不必担心的人,原本说好作他随时可弃的棋子。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让他如此费神牵挂,安危相系的呢?
第31章 碎语
赵匡胤的焦虑,解忧无心在意,她此时正斜倚在昆玉殿里,伴着缕缕清风,品尝着产自大宛国那甜润如蜜的香瓜。
英皇贵妃长孙氏薨逝后,柴荣复了郭妃的位份,昆玉殿重得圣宠。每过几日,作为襄助查案有功的解忧也获了一纸诰命,封了个四品京毅如夫人。名字虽然不好听,但好歹算是个朝廷钦封,赏赐也较一般的封赏更为丰厚。由一众衙内敲锣打鼓地送到了赵宅。赵匡胤领着解忧磕头谢恩,有点光耀满门、圣眷深厚的意思,而对于解忧来说,虽说品衔底下,但也总算在这京城之中得了个说的出去的名分。
第二日,解忧换上朝服,顶着那金光灿灿的金丝掐嵌玉的头冠,恭恭敬敬地往坤宁宫谢了恩,之后便一溜烟跑到了昆玉殿,毫不客气地往坐塌上一躺,伸手便去拿桌几上切成小片的新贡香瓜。
“从前在宫里住的时候,最爱去延福宫,听郭妃说说这七宫八院里的是非,有意思极了。如今我最爱往你这儿跑,自在舒服,不想说话的时候,发发呆赏赏美人也是宜心怡情的好事。”解忧嘻皮笑脸地看着秦妃,她正在书案前,认认真真地抄写着一卷佛经,素手执笔,墨及处,是一丝不苟的虔诚。
秦妃眼风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依旧专注在自己的佛经上,“宫中日常,虽不比民间柴米油盐的琐碎,但也逃不脱东宫长西宫短的琐碎。从前郭妃不涉门阀之争,在这后宫中常年持着置身事外的超然,自然能轻松碎语他人。如今,没了景福宫,延福宫便成了最热闹的所在,她哪里还有轻松的心情了。”
秦妃指的是日前随着论功行赏的风潮,一跃被封成了贵人的延福宫领班宫女霜儿。新人得宠,一时间风头无二,就连昆玉殿的恩宠都被分淡了几分。不过稍微知道些内情的人都明白,霜儿本就是皇后一手栽培起来的人,从前在坤宁宫时,早与皇上暗通心意,只是一直未得侧立。偏偏被调到延福宫几日,就封了贵人,也就顺理成章地住在了延福宫侧殿,这摆明了就是皇后为制住郭妃而落的一粒棋子。
解忧思忖了片刻,又吃了一瓣香瓜,清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散开,真是美妙无比的享受,“说起流言蜚语,上巳节那日,我倒听说了一段典故新编,讲的是周昭王两个妃子,变成鸟雀仙妖飞走的故事。你可曾听说?”
秦妃笑了笑,倒像是无比开心的样子,“何止是听说,这几日宫中梨园班子都要唱上了,又是锣敲又是鼓打的,好端端的一出悲剧,竟被搞得那么热闹,真真可惜了。”
“还唱上了?”解忧差点被来不及咽下的香瓜给噎住,“谁动作这么快呀?”
“新晋的贵人嘛,从前在皇后那,只觉得她手脚麻利,口齿伶俐罢了,如今这身份上来了,才艺也见长嘛,编戏排唱,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秦妃吃吃地笑道。
虽说背后落人闲话,实非君子所为。但不知何故,在这暖洋洋的春日午后,与女友这番闺中密语,却最是惬意不过。解忧连忙点头便是赞同,又道,“你还真是好涵养,她这般编排你,竟也不恼?”
秦妃连笔势停都没停,笑道,“充其量不过是弄些扑风捉影的言语出来试探试探,我偏不搭理。小小的贵人罢了,还力气没使出伤人的招数,我在意的倒是她后边的人。”她侧了侧头,托腮沉吟道,“让霜儿住进延福宫,看起来是为了盯住郭妃,可又偏偏弄些传言出来,像是为了对付我,你说,咱们这位后宫之主,在除掉了长孙之后,下一个对手究竟是延福宫呢?还是我这昆玉殿?”
解忧心说这可难讲了,若说是对付郭妃,那是为了皇嗣而去。郭妃的儿子宗训,今年开春之后,启蒙开教,教授课业的老师均是朝中年青之才,第一笔政治财富便如此丰厚,不得不引起皇后的紧觉。然而皇后无嫡子,也就是说任何妃子所生的皇子都是庶子,皇后日后皆为皇嗣嫡母。以她与郭妃的家世悬殊看来,她理应倾向于皇子宗训,毕竟无外室可依的皇子才是最听话的,可她偏偏安排了霜儿去对付她,不像要与之为善的样子;但若说皇后的目标是秦妃,那则主要是为了争宠,堂堂正宫,这格调和气量,说起来还有失国母之范。解忧恨恨道:“我怎么能知道,她是出了名的面慈心深,当时与长孙的关系紧张成得呼吸即破,她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眼睁睁看着我回到虎穴龙潭的景福宫。”解忧对此事有些记仇,她也是后来听说,早在长孙落马前几日,国丈候王便已出兵陇西,与黑衣军一同稳住局面,顺便分割利益,才恍然醒悟,这分明是一场帝后联手剿灭陇西门阀的戏码,偏偏皇后那时却视她性命如草芥。
“你那也怪不得她,就算你与她在此事上互为盟友,她也没有责任对你的生死负责。”秦妃终于誊抄完毕,在一旁的青瓷水盂中浣了浣手,又取了条洁净的帕子擦干,提起来给解忧看,“送给你,回去早晚诵读几遍,去去心中的杂念妄想和……心火旧情。”
解忧慢悠悠地将同样的眼风还给了秦妃,才低头细细看这幅字,素白的绢纸上,有金墨抄写的是《净饭王般涅磐经》:“即时三千大千世界,六种震动,一切众山駊騀涌没。”这诘曲拗口的经文,讲的是为了挽留住一心想出家修行的儿子,净饭王费尽心思,修筑宫殿,又命众女起舞,终究还是唤不回儿子的心。秦妃性情开朗,笔锋却苍劲有力,像是心中有无限的悲伤无处可泄。“这经文倒不像是寻常诵来消灾祈福的,”解忧皱了皱眉头,使劲想了想,“我好想没见过。”
“那也不奇怪,白马驮经四十二章,隋唐入经三十三藏,其中大部分是梵文,不为众人所识,这册净饭王经也是去年才被新译出来的,你自然没有见过。”秦妃从一旁的桌案上取来一柄小银刀,滋啦一下,又剖开了一个新瓜。
解忧啧啧赞道:“想不到你这身处俗事漩涡之中,竟对佛典经文还有一番研究。”
“闲来无事的消遣罢了。”秦妃轻轻地将香瓜切成一片一片,认真专注的模样,使得她两道长长的远山眉尾聚起了一股愁云,不过半晌之后,她又莞尔,“若无佛祖定心,又怎么看这周遭熙熙攘攘的连台好戏,这方唱罢,那方又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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