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心里咯噔一下,暗想:“从前光注意查余爷生平交往,却连这最显眼的地方都给遗漏了。若是要藏秘密,还有什么比一片废墟更加掩人耳目呢?”
赵匡胤看着怡然自得的翟清渠,他浅笑的时候,下巴上璇出的涡像极了那个人。那种熟悉的感觉渐渐侵来,往日的种种回忆与惶惑一重重迫身上来,他仍觉得不放心。
除了永乐楼废墟,他更想查清楚翟清渠的秘密。
第33章 秘密
武义律在大多数时候是个很能干的人。但上次的失利,众目睽睽之下,余爷被隔空射杀,几乎让他把后半生的前途都搭了进去。所以,当他接到赵匡胤让他密查永乐楼废墟时,这位刚满三十岁的黑衣军副将,亲自带了一组人,从邻近的院子往永乐楼的方向,偷偷摸摸挖了三天,终于湿润春泥的尽头,锋利的铁锹敲在了夯实的石砖上。哐当一声,武义律心头猛地一跳。他弃了铁锹,粗壮有力的手指在石墙上摸索,眼中的惊喜在地道昏暗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多年盗墓掘坟的经验告诉他,这座墓的规模不小。
武义律命手下沿着砖缝,凿开了一个缺口,特制的火烛伸进去,四周一照,里面是一个极宽阔的大屋,梁柱却不高,明显是被人改造过的墓室,无棺无椁,角落处影影绰绰地堆满了东西。武义律又加了两根火烛伸进去,自己趴在缺口处,只见那火光流转处,竟一应折射出耀眼的灿灿金光,黄金白银、珠宝翠玉,人间象征财富之物,满满当当地堆了半间屋子,饶他也是惯出入墓穴之人,金银财富见得不算少数,只是这半屋子的富贵实在有些惊人。武义律定了定神,再转睛一看,屋子的另一侧,倚墙靠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一排的刀枪斧剑、盔甲马鞍等军备武器,屋内光线昏暗,不及细数,但粗粗估算,可装备数千人之军。他心中一骇,几乎拿捏不住手中的火烛。
过了半晌,武义律掂量了一番此事的轻重,若只是那半屋的珍宝,自己大可偷偷摸摸搬了出去,向赵匡胤邀功完命。日后无论是何人来寻,仗着黑衣军的威风,也不怕失主闹事。但这半屋的兵甲武器,说明这背后的主人来历与居心已非自己可随意惊动。他想了想,命手下小心将方才取下的石砖照原样小心安放了回去,又将挖出的地道一点一点回填。
武义律照原路爬出洞口,猛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此时,月已西沉,南熏街繁闹的夜市在第一抹晨曦出现之前,已然掩了通宵达旦的声乐欢喧。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踏着薄薄的朝露往浚仪街走去。
赵匡胤刚从赵母的屋里晨省出来,月白纱的家常服拢住了这位战场杀将的铁血气息,他坐在深色紫檀木的书桌后面,一言不发地听武义律说完,向来得力的副将今日表现得激动和惶恐。
“玄帅,那里面放的金银,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莫说你这次出征的军饷不用发愁了,就是黑衣军的兄弟们,休息一年也足够。”武义律带着三分邀功的喜悦说道。
“财富是财富,但拿取之前也必须先弄清楚,这批金钱和武器的主人究竟是谁?”赵匡胤对天降巨富自然也很是动心,但这钱财牵扯的人身份复杂,他并不十分放心。
“属下猜想,应当是陇西长孙氏存放在京城的钱库和武器库。”武义律推理道,“属下并没有进去细细勘察,但明显那是一间由墓室改建而成的仓库,那些金银珠器有一部分暴露在箱子外面,可见物主最后是匆匆离去,来不及将他们锁进箱子里,这符合长孙氏匆忙倒台的现状。二来这块地属于余爷,余爷是长孙党的余孽,为了看守住这个秘密,三年前,他自己纵火烧了永乐楼,将此地变作废墟一片。借助南熏街临街喧杂吵闹的声音,既便于他们来来往往不被人察觉,又能将地下工程的声音掩盖住。毕竟那都成废墟了,旁边灯火通明的青楼酒肆多得是,有几个人会在意那一片焦土呢。”
赵匡胤听到此,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冷冷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这是长孙思恭留下的东西,他已身死名裂了,我们大可以放心收进来。”
武义律面上有些讪讪,低声道,“若是玄帅不放心,亦可以依旧例向陛下禀告此事,就说在城中发现长孙氏留下的金库,得了金银等若干,一半上缴国库,另一半……”
“另一半寄放在黑衣军帐内?你可是这么打算的。”
武义律见赵匡胤面色不善,哪里还敢搭话,只好硬着头皮杵在那里。
“那些武器呢?又当如何回奏?”
“自然是长孙氏图谋不轨,危害京畿。更加坐实了他谋逆不道的罪名。”武义律迅速在心里将此事过了一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倘若这些东西的主人并不是长孙思恭呢?”赵匡胤语意澹澹地问道,“你忘了那日射杀余啸的刺客吗?”
武义律惊愕道,“那刺客不正是长孙氏的余党吗?我当时疑惑为什么要冒风险杀余啸,现在看来,这些人正是要防止他说出永乐楼藏金的秘密。”
赵匡胤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是,但也可能不是。南熏街离皇城不过几里之遥,竟然藏着这么大批的武器,此事一旦暴露,必定天威震怒,你认为最先倒霉的会是谁?”
“开封府。他们负责京城安保,有不查之职。”武义律答道。
“然后呢?”
“然后……”武义律有些琢磨不明赵匡胤的意思,然后被追责的应当是私藏重兵的长孙思恭或是同党歧国公,但他们两人都已被诛灭。还有谁会接着倒霉呢?
赵匡胤负手而立,柔软而轻盈的晨曦仍然照不亮他深深的愁影,“接下来,京中所有握着兵权的武将都将遭到圣心的猜疑。远在千里的长孙思恭都将这么一批的兵器藏在京中,那京中武将,又有多少府兵、武器直指皇宫大内。如今在开封城里,候王掌管禁军,而我除了黑衣军,还有正待出征的羽林军,算是最显眼的两个。而在陛下眼里,你说他会更忌惮谁?”
武义律思索了一会,道:“按理说应当是候王,他女儿是当朝皇后,自己为人虽不似长孙思恭那般跋扈不羁,但这些年明里暗里地自己的权势也坐大了不少,如今虽不能说是一手遮天,但这朝野之中,能与他相抗者,望眼也是无人。”武义律说道此处,话风一转,“玄帅,不如我们将这批金银兵甲说是候王所有,趁机除了他,咱们将禁军接过来。”
赵匡胤的涵养和耐心在这一刻几乎要耗尽,他有时候真的不太明白,匡义也罢、武义律也罢,平日里看着挺聪明能干的人,为什么总喜欢用自己那点微薄的小聪明去挑战这个世界的纷繁复杂,并且脸上都带着一股明显抑制不住的洋洋得意。他伸手推开了面前的窗户,微些凉意的晨风吹进来,吹散了屋内混沌不明的气氛,他稳了稳情绪,冷冷道,“你不过从地道里扒了个口子,窥到了一角的秘密,就以为自己掌握了整个事情,连欺君罔上的事情都敢去想。长孙思恭死在前头,对你还真是半分提醒也没有。”
武义律被他的话惊得脊梁骨上密密麻麻涔出了一层冷汗,结结巴巴地说:“玄帅……你的意思是,这——这钱库与武器的事,陛下早就知道了?”
赵匡胤并不看他,依旧自顾自地沉思,道:“陛下知不知道我们并不能确定,可以确定的是,除了我们,还有不少人正盯着这块地。”
武义律想起那晚冷冽的箭锋,不由恍然大悟,又接着问:“那些人为什么不将这些东西取走?”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得太愚蠢,搔搔头自答道,“他们只是守着,等待日后再用。幸亏我从旁边偷偷挖进去的,想必对方并没有察觉。”
赵匡胤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缓言道:“也许是物主看守把握着,也许不止一批人为此事角力,导致谁也拿不走这笔财富。那么,他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呢?”
武义律听得有些迷糊,询问道,“谁?谁告诉的这个秘密。”
“一个看似身处局外的人。”赵匡胤眸中的墨色如茫茫黑夜深不可探,“找个借口把永乐楼附近给围上,打打草,看究竟哪条蛇会钻出来。”
“是!”武义律领命道。
“再派几个机敏的,昼夜不休跟着翟清渠,他每日见了谁,去了哪些地方,干了什么,重要的、不重要的,一一详报。”赵匡胤并不喜欢用这种方式,但对这个莫名的闯入者,他本能地调起了最高的警戒。
“翟清……渠,是翟家二十七公子?”武义律面露难色,“他的行踪可不容易跟。翟家护卫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就连普通的掌柜出门,都有一个明卫一个暗卫跟着,要盯住翟家总帐的行踪,这恐怕……”
“有困难就自己想办法。看来上次对你的惩戒是轻了,军令面前都敢吱唔推诿了。”赵匡胤轻轻吹开茶盅上袅袅腾空的水雾,不再抬眼看这位副将。
“末将领命!”武义律洪亮的嗓音应道。主帅的漠然,对他是最好的刺激。
第34章 偶遇
解忧渐渐开始觉得,如果将赵匡胤从她的生活中不断淡化淡化,直至透明无视,她的生活就会越发的自在和舒适。两人之间僵冷的关系已经持续了十几天。这十几天,她每天将自己的形成安排的满满当当,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或者进宫与秦妃闲谈胡闹,接受京羽那万针扎心般痛苦的治疗方法;或者去延福宫坐坐,听郭妃不断抱怨霜贵人在圣眷优渥之下,如何颐指气使,仿佛凭着一个小小贵人的身份,就能号令六宫一般;而每当逢上初五、十五、廿五的日子,她便换上不起眼的衣服,呆在翟家钱庄,听翟清渠讲解钱如何生钱的秘密。
她极珍惜这段教授的关系,曾经在永乐楼,贞娘曾花费五粒东海珍珠,只求一名姬亲授她一曲胡旋舞。师恩之所以深重,因为所教授的每件技艺都扎扎实实落在自己身上,成为你日后谋生发家的基础。
翟清渠当然不收她学费,要收恐怕她也付不起。但身为翟家总帐的他,时间并不宽裕,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来找他商议事情;几乎每天,他都需要花好几个时辰在案前处理明目繁琐的账目。这样一个人,单凭两面之缘,便愿意抽出时间来,亲自教她一些关于生意、关于钱息的知识,怎能不让她心念感激。她竭力讨好,亲手做些糕点小吃,又泼皮耍赖地向秦妃讨了些江南名茶,在歇息间隙,恭恭敬敬地捧给师父翟清渠。
翟清渠正在复核一笔账目,轻抿了一口茶水,又看了杯中一眼,淡淡道:“茶是好茶,但未制茶膏、也未磨成茶粉,吃到嘴里总有些清苦寡淡。”
解忧在一旁陪笑道:“先生不习惯这种吃法么?曾有个江南人说南边的习俗便是炒熟了茶叶,直接泡水饮。”
“钱塘没这种饮法,金陵……具我所知,大部分人还是习惯吃茶饼茶膏,这么寡淡的吃法,我只认识一和尚喜欢。”翟清渠依旧在忙碌手中的账目。
“翟家连和尚的生意都做上了?”刚刚开始学习生意的解忧,几乎钻进钱眼里去了。
翟清渠停了手中的笔,嘴角浮出了一丝明媚的笑意,像是回忆起了过往愉悦之事,“在做和尚之前,未必是和尚。”他看了看正被账目数字弄的昏头昏眼的解忧,又望了一眼屋外无边的春色,道,“今日去钱庄走走吧,看看利本生息在实际生意中是怎样操作的。”
解忧点点头,取来锥帽面纱,与翟清渠并肩而行。春风暖暖,拂在身上,像是一把一把金丝烂漫的小刷子,让人感到无限的明朗与舒适。
彼时的开封城,有着人们无法想象的活跃商业,从候潮门而入,无数的经纪行贩,挑着货担,吆喝而来;南熏门外,一队接着一队的驼驴驮着各式货物,络绎而来。驴队中的货物不仅仅来自大周境内,还有来自远方两浙的布帛、广东的珠玉、蜀中的清茶、洛下的黄醅,还有在城中作坊里生产的,如笔、墨、旗帜、香药等物品。这些安邑之枣、江陵之橘、陈夏之漆、齐鲁之麻、姜桂嵩谷、丝帛布缕、米麦杂粮,即便在战乱纷扰的此刻,仍一路通畅,汇聚此处,既得益于沿途国主们对行商态度的开明,也不得不归功于有像翟家这般大商家,方能通衢四洲、游说诸国。
“玄帅过几日便要出征了吧?京中的戒严从今日起便越发紧张,马、驴一概不许出城。”翟清渠一面看着街上往来奔走的人流,一面侧身问她。
“明发的开拔日是下月初一,不到五日了。”提到赵匡胤,解忧的心思便有一些不愉。大军出征,也就意味着她要再次入宫为质。
“赶在玄帅出发前,若是得空,最好能再见一面。若是没闲,也便罢了。这三五个好身手的兄弟,带上沙场杀敌方是正途,犯不着整日跟着我,浪费了。”翟清渠略微带着笑意说,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解忧的脸一下子便涨得通红,她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什么,她与翟清渠之间坦坦荡荡,竟被赵匡胤派人跟踪尾随。“不敢惊动先生,将军错意,待我回去跟他解释清楚。”解忧恨恨地说道,胸口憋着一股无名怒火,无处发泄。
翟清渠觉得有意思,颇带笑意地看了她一眼,还未等开口。人群里锦柔爽朗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舅舅,你也有空出来闲逛呀?”
翟清渠与解忧扭过头,见锦柔一身精干的短打装扮、兴致勃勃地正冲着他们拼命挥手,张令铎跟在她后面,还有几个家丁,大包小包的拿着许多东西,看来二人正在为新婚置办新物。
“哪里有闲逛,去钱庄看看,战事开启,钱庄的银根票据正是紧要关头。”翟清渠带着笑意看着这对忙碌的新人,“倒是你,自己闲逛还不够,令铎马上要领兵北上,你还要拉着他到处乱转。”
“还说呢。”锦柔嘟起了小而翘的嘴,很是不满的表情,“要赶在出征前办婚仪,匆匆忙忙的,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买呢,他倒好,一头钻进军营里,今天才出来,这汉家的新娘子都这么委屈么?”
“这哪里委屈了?不是正逢打仗么,你又何必在乎这些虚礼。你结婚,我可是备下了一份厚礼了,一点也不委屈。”翟清渠微笑着哄道。
“何止是虚礼。”锦柔似乎对身边的人来人往也有些顾忌,凑近了才说,“已经下了旨意了,他去陇西驻守,我就要入宫伺候太后,这不是明摆着要拿我当人质吗?宫里那些娘娘们,哪一个是好相处的。我一来自外邦的女人,什么宫规礼仪都不懂,让我到宫里去做人质,还能活着出来嘛。”
翟清渠嗤笑道:“总算还知道自己举止粗鲁,不合礼仪,也算是你这段时间呆在开封城里的进步。”他看了一眼张令铎,这位准新郎似乎对旁务浑然不觉,目光只凝聚在带着面纱的解忧身上。翟清渠心下了然,微微一笑,继续安慰道,“其实这也是大周的常理惯例,将领们驻守在外,总有家眷会留在京师,即是彼此有个顾忌,同时军纪严明,携带家眷总是诸多不便。”
“我们党项就没这么多心眼算计。男子以军营为家,夫妻同战同行的不在少数,偏偏到了这里就这般复杂,繁文缛节惹人生厌。”锦柔显然还是对此愤愤不平,一肚子牢骚总算找到人倾诉了。
解忧看着喋喋不休的锦柔,虽然换上了汉族待嫁女子的装扮,一身合体剪裁的藕色半袖常服,贴合着她常年习武而塑造出的、纤长而紧绷的肌肉线条,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生机勃勃。解忧心里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叹息,锦柔对这委屈的抱怨不满,只是因为身为郡主的她还有很多选择的可能,她只需要拍一拍衣袖,就离开这种被囚为质的命运。而她选择不走,或许只是因为喜欢那个人,因为喜欢,因为想和他在一起,她只好忍下了这些委屈、这些不满。这份能够选择的自由,能够为选择做出的牺牲,于自己而言,此生只怕都是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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