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要查清楚这个秘密,只有先找到贞娘。”赵匡胤带着怜意地看了一眼解忧,言语也愈发温柔,“我原本在出征前解决了此事,以免后患。谁知越挖越多,一时难绝。寿州情势也容不得拖延。我已经嘱咐了武义律,他留在开封,听你差遣。此案一日不结,我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解忧心里半是感激,一半则是惊讶:“官人此番出征不带黑衣军?”
赵匡胤笑笑:“黑衣军擅长侦察传讯,如今有翟家愿意为我收集战报,又何劳黑衣军。更何况,打仗从来不是带的人越多越好的。”
解忧玩笑道:“官人方才不是说翟清渠动机难测么?如今怎么连战报这等重要的事情都肯相信他?”
赵匡胤的眸色漆黑如不见五指的深夜,探寻不到底:“我疑他的是另一件事,而我相信无论他是不是我疑心的那个人,在战事胜败存亡上,他都不会骗我。”
夜深沉,春风在人的心头摇曳,缠绕住了烛灯下两个人绵长的情意,这一夜,任谁也难眠了。
这一夜的相谈直至夜深仍未停歇,与以往不同,赵匡胤此次出征有太多的担忧,太多的放心不下,这使得即便是像他这般惜言的人也不厌其烦,叮嘱解忧。不过,这也许只是一个借口,室内隐隐骚动的烛光,暗香盈袖的春风,方才热吻的温度仍残留在唇边,无一不在撩拨两人的心绪。赵匡胤有时候会停下来,怔怔地看着解忧白皙净透的肌肤,像极了水润饱满的蜜桃,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慢慢允吸那清甜的滋味……但他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一本正经地交代着传令联络的方法,商议着接下来要如何继续查永乐楼的案子,一直到解忧再也支不起越来越重的脑袋,轰地一下趴在了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解忧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连一个梦都没有做。再醒来时,她已经睡到在了床榻上,屋外早已日上三竿,暖洋洋的春日晒在百花戏蝶的被褥,荡起一阵不真实的迷蒙。饶舌的芳儿满脸喜色推门进来,一面帮她梳头一面笑滋滋地道:“将军一早便去军营了,特意嘱咐,让娘子多休息些,这心疼人的劲,真是让人羡慕。看还有谁敢胡言说娘子失了宠?”
便只是这赵宅之内,不过妻妾三四人,素日的争风吃醋也是不弱,只是解忧心在不此,除了贺氏,旁的两个妾室平日少有往来。但今日倒有了一分在意,打听道:“她们怎么说我失宠的?”
“前些日子,娘子一心埋头学那经济之术,将军也有时日过来,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自然无事生非,胡言乱语了。不过我就知道,将军心里最在意的人就是娘子。”芳儿得意洋洋地说到,眉目都要飞扬起来了。
“你一个小丫头除了跟着别人嚼舌,还能知道什么。”解忧笑骂道,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一把木梳,扎在手心里,一阵酥痒。像她这样看惯情场离合地人,竟也会因为别人议论自己与赵匡胤而微微偷喜么?
“我可不是小丫头,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且略等一会。”芳儿似乎很不满解忧对她的评价,嘟着嘴,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解忧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芳儿又转了回来。这次,她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解忧皱了皱眉。她是个脍不厌精的人,对早膳尤其讲究,从来只吃清粥小点,这么一大碗粗糙的面条离她的早膳标准也相差太大了。
芳儿眨了眨眼睛,笑得狡黠,“这是将军一早起来亲手给娘子煮的面条。”她特意咬重了亲手二字,也意料之中地收获了解忧惊讶的表情。接着,故意做出赵匡胤一本正经的模样,学道,“将军说,娘子下个月的寿辰,我怕是还在前线。这几日,又要整顿兵马,怕是在家吃饭都顾不上了。战事期间,也只好一切从简,这碗寿面先放在锅里温着,等娘子起身了,你再端给她,也算图个意头。咳咳。”
“他……还会煮面?”解忧看着那一碗被汤水泡得涨涨的面条,上面搭着几根长短不一的葱条,显然不是出自这屋里任何一个人的手艺。但这份心意实在让她惊喜得鼻子发酸。
芳儿趁机在一旁煽情道:“我来赵府也七八年了,哪里见将军进过厨房呀,这一大早的,天都没亮,又是和面又是熬汤的,忙了快一个时辰才走,不过我看将军这手艺,也就是行军伙食的标准,娘子要不闭上眼,尝两条意思一下。”
解忧横横地扫了芳儿一眼,在桌边坐下,不紧不慢地开始吃那一碗面条,优雅淡然的神情,让人觉得这似乎就是她平日吃惯的餐食。这粗劣的手艺,只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才吃过。那时候家里很穷,母亲每年会在生辰的时候为自己煮一碗面,那几乎就要耗尽全家人一日的口粮,后来到了永乐楼,吃用无一不讲究,而讲究的背后,是一场场赤裸冰冷的交易。她忍了忍刺痛的泪意,问道:“将军今日回府么?”
芳儿刚从对解忧食量的错误预期中回神,连忙答道:“回的。不过今日午后便是张府婚宴,将军说若是娘子乏了,他便自己去赴宴。”
解忧心一惊,便停下了筷子,接过丝帕轻轻地擦拭了一下嘴角,悠然启唇:“这等大喜的热闹,将军若是独身赴宴,岂不要被人笑话失礼了。”
第36章 婚宴(一)
张令铎是新晋的陇西都护,在朝廷武将中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所娶的又是党项郡主,虽是藩属之国,但仍是身份高贵,再加上隐隐约约的翟家背景,这场婚宴即便是在出征之前的紧张气氛下,也实在无法低调。
从一早开始,西街的迎亲唢呐便开始响起。旧时的同袍兄弟们,无论几日之后是要出征寿州,还是远赴陇西戍守,此时都偷了空,打着帮忙张罗的借口,在西侧厅里摆上了酒席,你一杯我一碗的喝上了,张令铎善知人意,除了府中备下的菜肴,更从开封城中几个最大最好的酒店,包了十几桌菜,流水一般的供上,又叫来几十个当红的姑娘作陪,着意花钱让这帮曾经一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肆意娱乐了一番。过了午时,西侧厅的这群宾客们酒意正酣,他便整了整衣冠,到前门迎客,此时来的,方才是他真正需要结交的朝中官员。
赵匡胤和解忧到的时候,张令铎正迎送侯王进去。连夜的劳累让他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但精神风采却比昨日张扬了许多,兴许是喜事的缘故,他高高飞扬的眉眼,在见到赵匡胤与解忧二人落轿进门时,都来不及落下。
赵匡胤今晚着了一件浅色的外袍,内衬着青色的夹衣,头上束了一个小小的玉冠,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模样,倒不似个马上要领兵出征的将军,更像是个来应酬赴宴的文官。他的右手垂在外袍的袖中,紧紧地牵着解忧的手,丝毫不掩饰两人的亲昵。
若张令铎在京中常住,对着一幕便早已见惯。但他从未见过这人前恩爱,便觉得心里一阵刺痛,只好借着欠身行礼的机会,掩饰了过去,“玄帅来得太迟,兄弟们等得可是焦苦,待会先得罚上三杯。”
赵匡胤微微笑道:“今日是你婚宴,新郎官先顾好自己的酒量,再来担心罚不罚我吧。”他朝着西侧淡淡一瞥,那边喧哗热闹的情况便尽收眼底。“营中今日有一半将领借口告假,都混到你这来喝酒了吧。”
张令铎陪着笑:“兄弟们也是难得放松,玄帅莫要见怪。”
“我要是准备动军法,就该穿着战袍来赴宴了。”赵匡胤一面说笑,一面顺手将解忧脱下的罩衣递给前来伺候的小厮。
解忧除去了藏青色的外袍,露出来的衣着虽是精心雅致,但却并不华丽。一件淡青色缂云纹丝的短襦,领头微微露出鹅黄色抹胸,下身一条米色软裙长可及踝,用一条宽大的淡金镂空的绦带系了,更显得纤腰楚楚,风韵卓越。面上也未曾敷粉涂朱,淡淡的素妆配上浅浅的笑意足以让张令铎看得心惊如同被蛇蛰。
这身打扮几乎与那夜在永乐楼一模一样,相同的面容、相同的溢彩流苏、光华照人,连谈笑的姿势也与翘翘毫无二般。旧人旧衣旧恨,新人新事新情,她这般出现,便是要生生诅咒了。两人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解忧唇边的笑意则愈发浓郁,“张将军大喜,请帖却只发给夫人。幸亏我脸皮厚,央求着将军带我过来沾喜气,不然错过这等盛宴,日后在开封城的闺中茶会上岂不是失了谈资。”
张令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生怕解忧有意来闹事,转眼见赵匡胤一切如常,心里稍稍安稳了几分,仍有锥心疼痛,却不妨碍面上的寒暄:“……解忧娘子肯来,实在蓬荜生辉。”
“蓬荜生辉不敢当,不过除了玄帅的那份礼,我还特意为将军你备下了一份薄礼,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也又几分光彩。”解忧笑盈盈地拿出一个木匣子,抱在手里。
张令铎见那匣子,越发心虚,只觉得自己头顶的冷汗快要将那新郎的冠帽都要渗湿了。他嗫嚅道:“劳……劳娘子破费,实在愧不敢当。”一旁负责登记接礼的家丁便伸手要去接那木匣,却被解忧轻巧避开。
“算了,我性子急。这份礼我还是亲手交给新人的好,今日贺礼这么多,造册收藏了,再被新人们看到也要几日之后了。”解忧自然地玩笑道,仿佛真的就是这个缘由一般。
张令铎点点头,示意家丁退下,又道:“那先请娘子再东花厅坐下,各府女眷都在那儿,在下这就领娘子过去。”
解忧嗤嗤笑道:“张将军真是忙喜事忙昏了头,既是女眷们聚集花厅,又哪有让新郎官领我过去的道理呢?我自己过去便好,将军还是忙着招呼别的宾客吧。”说罢,解忧朝二人福了一福,便随了小厮离去。
见她走远的背影,张令铎扯住了赵匡胤的衣袖,暗声问道:“玄帅怎么带她来了?她想要做什么?她是不是还在恨我?”
赵匡胤对于他们二人之事,虽有自己的看法,但毕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他相信解忧能够处理妥贴,他便也无谓插手。更何况这段时间,张令铎在自己面前哭诉忏悔了数次,却从不敢去找解忧好好说话。看今日的架势,解忧是有意逼得他不得不面对,索性自己也就顺水推舟:“我家夫人久病榻前,这些年京中大小聚会,从来都是携解忧前往。你的婚宴,若不带她来,反倒惹人瞩目。至于她恨不恨你,我没兴趣,也从未问过。她想干什么,我也管不了,但她终是以我妾室的身份来参宴的,总不至于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吧。”
赵匡胤的说法非但没有缓解张令铎的紧张,反而使他越发担忧不已。连接下来的迎客也变得几分魂不守舍,甚至弄错了几位前来贺喜宾客的品衔职位,终于主要的宾客们都到齐了,张令铎方才偷了个空隙,溜到花厅去寻解忧。
花厅是家中女主人平日休闲小憩与招待闺友的地方,今日大喜,锦柔等在房里,这里便由贴身伺候的两位嬷嬷招待宾客女眷。转过花园,高高低低的枝条上绽满了深红浅绿的花蕾,暗香袭人。两旁蜿蜒的走廊上,悬着纱帘,身份高贵的宾客女眷们聚在一起,似乎在议论这冒失的新郎。
张令铎心里愈发焦急,寻了几处都不见解忧的踪影,鼻尖都急出了细小的汗珠。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前厅,待行礼完毕后,再来寻解忧,突然身后隐约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转身处,微风徐徐,牵起纱裙轻柔的裙摆,是解忧似喜似悲的面容:“你是在找我么?”
多年前,他们初相见时,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将指挥使,她是名满京师的青楼美俏娘,在一次宴席上相遇,继而相识,然后相恋,以为会一生相守。没料到此时相逢,竟是在自己的婚宴之上。张令铎顾不上感怀,拉起解忧的胳膊,快步转进了一旁的花径,三转五绕,到了僻静处的书斋里,关上门,才发现方才走得急,解忧腿伤牵动,正跌坐在地榻上,捂着腿,疼得脸上血色全无。
他听说过那场大火,解忧伤了腿,但看她平日行走无异,没料到竟是一生难愈的大伤,心中既是懊恼又是怜悯,连忙蹲下来,“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方才走得急了,你的腿没事吧。”
解忧看着他着急而慌乱的模样,竟从心底生出了一丝轻悯的笑,“将军只是要因为走得急要跟我道歉么?”
张令铎像触到蛇一般,猛然惊开,面上的神情带上了三分戒备,颓废地哀道:“翘翘,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解忧看着眼前这个人,在自己面前,他身上所有的光鲜都瞬间凋落,只剩下一败涂地的懊悔。她甚至一丝的后悔,何必尝试去报复他,这根本得不到没有一丝的快乐。但终归是他欠她一个说法,若不亲自来讨要,岂不辜负了自己的苦难。半晌之后,她淡淡开言:“将军以为我能做什么呢?是在待会婚宴上大吵大闹,将彼此旧日情事公众于世,让你成为被众人唾弃的负心之人?青楼欢场,从来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的地方,即便我拿出证据凿凿,又伤得了将军半分清誉么?”
张令铎结舌道:“……翘翘,你知道,我对你不是虚情假意。若不是真心相恋,我今时又何必心虚至此。”
解忧笑得凄凄,“将军在心虚什么?张灯结彩、花好月圆,人生大喜之事,还有什么值得心虚难过么?”
有什么心虚难过?那日自己的行径是自己一生都不能释怀的噩梦。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翩翩君子,光明磊落,一夜之后,恍然醒悟,灵魂深处,也不过如此龌龊。张令铎定定地看着她,她知她性情执着,如今步步紧逼,若不追问出个结果,势必不肯罢休,只好深叹一声,逆着光在面前坐下,耀目的春光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明媚的光晕,面容却深深地浸在浓浓的阴影之中,“我知道你心里有个解不开的心结,不能接受那夜我带着珠宝走了,而将你留在了火里。但其实这三年之中,每时每刻我都希望能够回到那时,让我重新做一次选择,在每个噩梦惊醒之后,我都告诉自己,一定要选择带你走。我甚至迷上了巫蛊之术,在夏州,我求遍了所有有法力的巫师,希望通过巫蛊之术让我重新回到火难那一夜,将你带走。我想,若是成功了,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过得幸福。但是,无论巫师如何催眠将我带回那一时刻,我总会在做出抉择前惊醒过来,这已成为我绕不过的心魔。只是当我在上巳节上再次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即便再让我回到当时,我心里作了再大的决心要选你,最终带走的仍然会是那一匣珠宝。”
解忧的脸沉静得像一滩秋水,带着些许黯然的悲伤,藏住了心底奔腾翻涌的情绪。她没有说话,一丝不动,像一具石像,张令铎甚至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解忧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但既然已经将自己丑恶的一面撕剥开,他还是鼓起勇气,继续道,“这并非是觉得你比不过那一匣珠宝的价值,相反,我甚至愿意倾家荡产去换得一个与你重新开始的机会,但这事后的慷慨并不能取代那一刻的贪婪,这就是人性。”张令铎跪在了解忧的面前,“翘翘,我不愿意再欺骗你,你恨我,你怨我,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你宁愿听到我说我错了,我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选你。但我做不到,我现在唯一能做的赎罪就是不再骗你,贪婪是写进我骨头里的性格,是我一生都不可能改变的烙印,当我看到那一匣子珍珠,在火光下散发着媚人的光芒,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爱你,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但这仍然抵不过我内心里渴望将那笔天降横财占为己有。我没有错,我只是依照自己的本能做出来选择,但我对不起你,是我辜负了你的感情和信任。”张令铎的头沉沉地低了下去,头顶上象征着百年好合的一顶龙衔珠冠随着他的身体微微发颤,那粒硕大如丸的东珠折射出的光芒果然温润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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