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淡淡笑道:“天下想行刺我的人不少,缘由也各不相同。我若是一一追究,累也便累死了。”他负手仰立,洒脱的模样让人不禁想屈膝臣服,“我只看重你的才能,想收为已用而已。”
那少年仍是不信:“你就不担心我日后伺机再夺你性命?”
“与我有仇,想取我性命的并不是你。你离了燕云盟,不再受命于他。我善待你,给你一个光明的身份,给你建立功业的机会,将是你富贵依仗的主将。为何还要担心你会行刺我?”赵匡胤坦然道,“当然,我也可以为了泄愤而杀了你,成全你死士之名。要不坦坦荡荡赴死,要不光明正大地活,你总得选一个。”
那少年有些怅然,清澈的双眸却已有些许湿润。他虽然不谙世事,却并不愚笨,稍作权衡,便双膝跪拜,口称:“罗环参拜大帅,谢大帅重生之恩。日后生死效命,不敢有悖此言。”
赵匡胤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将他搀扶起,温和道:“你叫罗环?”
罗环答道:“小人本是弃儿,被一姓罗的道士收养,八岁年,被送去燕云盟学武。盟主见我头发剃成圆月状,便给取了个名字叫罗环。”
赵匡胤笑道:“你即入我麾下,寸功未进,只先给你一个随营箭手的位置。你这名字取得随意了,为你改名为罗彦环,可好?”
罗彦环自然毫无异议,磕头受领,便跟着侍从到别院。换了身新衣,方才醒悟过来,自己这一日,竟在鬼门关前进进出出了好几遭。
见罗彦环退下,清渠在一旁啧啧笑道:“明明是被我识破的人,却被玄帅捡了去。不仅得了人才,更得了日后进攻燕云盟的先锋。这笔买卖,可是划算得很。”
赵匡胤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张令铎一眼,道:“燕云盟这些年来,守在进军燕云十六州的咽喉之处,使我军进退维艰。大周意图燕云十六州,与燕云盟将来则必有一战。传闻燕云盟纪律严明,难以攻破。如今能得此人,日后为我军助力。翟先生这个人情,赵某拜谢了。”说罢,对清渠作了一揖。随即当场书写手令,让人撤去了跟着翟家的暗哨。
两人取来酒杯,对饮而尽。清渠道:“玄帅不日即将出征,翟某在此先为玄帅践行,愿此征诸事遂愿,大胜而归。翟家亦将依照事先约定,辅助大军征伐南唐。”
两人将空杯掷地,两只有力的手重重相击,意为约盟不背。直到此时,赵匡胤与翟清渠才算真正确立了彼此可信的合作盟约,将在征唐一战中,紧密合作,迎对南唐名将李朝济。
第40章 刺客(二)
翟清渠疏朗挺俊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时,赵匡胤的脸上恢复了平日无喜无怒的表情,意喻着幸福呈祥的烛光,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拖出了一道疲惫的形状。
张令铎与他相识多年,见此时屋中都是亲信之人。便靠近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清渠先生是我妻舅,在夏州时,助我经营军队,推行募兵令,有旷世之才。我原本想引荐给玄帅,共谋大业。如今看来他似乎有自己的主意。”
赵匡胤似乎没听到他说的话,反而问道:“他方才说他如何抓到罗环的,你可听清楚了?”
张令铎细细地回想了一遍,疑惑道:“他说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赵匡胤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悠远的前方,“不是没有不妥,是他谋事太妥帖了。”他轻轻看了解忧一眼,缓缓道,“在前堂时,他既不能确定对方的目标是解忧,又不能确定刺客一定是罗环,但他仍将解忧作为诱饵,引人行动。我想跟在他身边的暗卫必然不止击落罗环袖箭的那一位,应该是有数名,每人盯住一个形迹可疑之人。任何一人有所行动,都逃不了他的掌握。”赵匡胤转移到张令铎身上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峻,“我不在意他聪明绝顶、料敌于先,但今日是你婚宴,参宴将士都有名目在册,他竟然能在其中混进这么多翟家暗卫。这才是最令人心惊的。”
张令铎与解忧闻言,心累不堪。只觉得方才眼见种种,都如幻境般不可确信。面上杀机重重,背后又是一盘心思的较量。一时间,只觉得南唐寿州之战、燕云盟、藏着秘密的残璧、燕云十六州,像一团一团的乱麻般,扯出了一个线头,便带出来更多的疑点。又觉得赵匡胤与翟清渠,仿如两位心有灵犀的高手在台上过招。旁人看见了他们出的每一招,却仍然不明所以,只觉得纷繁花样的招式甚是好看,光顾着在一旁拍手称赞了。想到此处,张令铎与解忧相视一眼,两人平日觉得自己智力优于常人,而在翟赵面前,竟如愚昧小童般。心底滋味难言,便给同样心境的对方送去理解的目光,之前的怨恨竟也抵消了小半。
红烛烨烨,暗黄色的光晕摇曳在精心装饰的金绡漆柱上。这一日事端频生,竟都忘了到此处来,是为了庆贺张令铎新婚之喜。此时,诸事已休,月近中天。花厅外繁密欲垂的桐花开得正盛,浓郁的香气一袭一袭地扑来,让疲惫不堪的人们有了些许的放松。
解忧看着天边璀璨明亮的星子,似一颗一颗夺人目光的宝石,望的久了,眼睛也有些酸胀。这一日,这般过去了。离他出征的日子又近了一些。她扭头见赵匡胤坐在一张檀木宽榻上,兀自沉思,烛影在他面上变幻,他便如一尊塑像般不动丝毫。
张令铎虽心中仍有无数疑问想与赵匡胤商议,但见他这番模样,又牵挂着前堂的宾客种种,又牵挂着自己的洞房花烛,便与解忧行了一礼,寻了个理由,悄悄匿了去。只将解忧与赵匡胤留在厅中。
解忧在赵匡胤身边寻了个坐处,贴着他坐了下来。转头见赵匡胤清俊英气的面容上笼着一层薄薄的忧伤,屋外是四月暖春的夜色,他的神情却像是深秋季节里飞落的寒露薄霜。解忧心下蔚然,虽烦极了这一桩牵着一桩的阴谋算计,却想起了早上那一碗面的温暖,便也有几分甘心为他分忧:“事已至此,除了向前行,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
赵匡胤看了她一眼。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咫尺,呼吸可闻。他猛然想起了昨夜那热情激烈的一吻,竟红透了耳根。他万事聪明,却唯独对男女之事本笨拙木讷得很,两人关系到了这步,只令他愈发畏首畏尾。纠结许久,终于化作嘴边一声长叹:“寿州之战着实不易。夺下陇西军花费了太多时间,如今燕云盟和翟家也掺和了进来,想在出发前为你创造一片安全平静的环境,如今看来已是不能。”
解忧听言,眼中不自禁地便有了一点温润的水汽,低低道:“我明白你的担忧。但事情变化不是人能预想料到的。上次进宫,万事太平的,我不照样把自己折腾进太液池里去了么。官人在外征战,只管专心一用。胜败也无所谓,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便是我的万事如意。”
她说话的声音略带着疲惫的沙哑,却似有无限温柔的情意,如春水柔波般荡漾。赵匡胤从未见过她这般含情脉脉的样子,也许曾经见了,却不曾往心里去。此番情景下,便有几分动容,再顾不得别扭矫情,不自主地伸张手臂,将她拥进了怀里:“之前未觉得话别困难,而今却觉得无论嘱咐多少次,却老也放心不下。”他顿了顿,继续道,“幸好你在宫里倒是能省心了些。郭妃与秦妃与你关系好,这交情来之不易,平日多多走动,即便出了些许错乱,总还有个能帮衬说话的人,只是万不可再以身犯险。若到了危机关头,便去找……”赵匡胤本想说“三弟匡义”,可话到嘴边,想起赵匡义那志大才疏的样子,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改口道,“……陛下。他念我在前方作战,对你也能多有些偏袒维护。若是实在危急,翟清渠也是有能力的人,你们师徒一场,求他帮忙,也是一条路。”
解忧吃吃笑道:“官人不是对翟先生处处设防,昨日还不许我向他请教求学,今日怎么反而让我有难时可向他求助呢。”
赵匡胤搂住解忧的手,猛然用力,将她的身体板正了,神情严肃道,“翟清渠这个人,即便在翟家也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十四岁之前,翟家老宅中都没几个人见过他,突然便坐上了总账的位置,一坐就是十几年。他的秘密也许……事关重大,但我看得明白,他对你却并无恶意。……之前,是我小气了。解忧,你虽名为我的偏妾,但我不愿管束你,我仍然愿意给你自由。他日,你若是要离开我,我……我也不能拦你。”
解忧低着头,半是感慨半是生气,赵匡胤这个呆子,总有扭转气氛的能力。让人心中无论是甜蜜温情,还是怨恨恼怒,都长久不了。想到此处,她索性转过了身去,不再看他。
赵匡胤对解忧情绪的变化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仍自顾自地说:“夫人的身体前几日有些好转,总算是不再咳嗽了。但我这一走,又赶着春日阴雨连绵,若是能照应上,你还是多费心。”
解忧好气又好笑,眼睛鼓溜溜地在赵匡胤面上转了半天,终于看得他有些发毛,问到:“怎么了?”
解忧呵呵一笑,“我在想,你整日操心这么多,牵挂这么多,累是不累呀?”
赵匡胤一时语塞,竟立在那里。
隔着墙壁,正堂上的喧闹早已散去。夜色浓浓,偶尔传来一两声鱼儿跃出水面的声响。这本是宜婚丧嫁娶的好日子,却被一桩一桩的事情摆弄得七零八落。解忧一颗心犹如被万千愁丝一层一层的勒紧束住,飞起落下,完全不由自己摆布。她极力地想撇开这些烦事,可它们却像收到磁力吸引一般,朝着她飞扑过来,将她的头脑、耳目缠绕得密不透风。竭力睁开眼,只觉得赵匡胤模模糊糊的影子,像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又像在很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拼命去捕捉掠过耳边的声响,想再多听赵匡胤说些可爱或可恶的言语,却什么也没有。这次谈话,便是出征前,两人最后一次长谈。
三日之后,大军南征。
第41章 西子(一)
春去夏至,转眼到了七月,算来赵匡胤已出征两月有余。这两月间,他先命左翼指挥使王朴之带左翼军借道后蜀,夺了秦、凤、阶、成四州,并设立州府,屯兵城中。自己则率重兵,直奔寿州。
出征前,兵部曾定下策谋,建议赵匡胤先从南唐江北十四州下手,断了寿州及紫金山军寨的粮草供给,以弥补自己供给线过长的弱势,之后再图拿下寿州。赵匡胤对此思虑许久,帐中各将领对此也有不同意见。久决不下,赵匡胤密信予翟清渠。十日后得复,清渠在信中道南唐对寿州的经营近两载,对江北十四州的经济虽有依赖,却两者之间商旅车马走动并不频繁,可见城内山上已形成了自己的供养体系。与其分散兵力,倒不如重兵押上硬搏一场,不做取巧之谋。
赵匡胤下定了决心,将十万大军扎营于寿州城外十里地,只将寿州围作了孤城,自顾自地操兵练马,以待时机。另一方,南唐兵士则在寿州守将刘仁瞻的指挥下,伐木造船,练习水兵,以求借助周边织网般的水系,从水路突围。既然如此,大家索性摆开了阵仗,相互对峙,作起了持久战的态势。
前线的鏖战,没有影响解忧入宫的好心情。算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进宫,没了初来乍到的紧迫与惶恐,凭借着上次扳倒长孙妃时积攒下的好人缘,郭妃、秦妃自然不必说,就连伏皇后与她见面也常挂着七分笑容。不仅在衣食上尤为照顾,特许她每五日便可回府一天,还选拨了八位宫女由她差遣。再加上自己带进宫来的芳儿,如今一出门,身后也是洋洋洒洒地跟着一长串人,被秦妃戏称:“远看颇像某位得宠的大妃。”
总而言之,此番虽说是入宫为质,但若是不去想那些繁复难解的谜案,若不去忧心贺氏日渐沉珂的病体,眼前的生活便算得上舒心如意,就连在翟清渠那的课程也耽误不了。唯一有些不满的是与她一起进宫的那个直性子李锦柔,整天吱吱喳喳口无遮拦。好在她身份尊贵,宫人大多都不予她计较。过了些时日,解忧那颗不知为谁操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也是许久,日子都没有这般波澜不惊了。
这一日,解忧吃完早膳,只带着芳儿一个。携着初夏清晨的凉爽,优哉悠哉地往昆玉殿去寻秦妃。正过了太液池,看着初升的阳光澄澈,洒在一顷碧波之上,金金碎碎,满池摇曳,看着便让人满心生喜。解忧贪看着日色,索性慢了脚步,沿着池边的白玉栏杆慢慢前行。才走了几步,却听见隔着身旁的矮树丛,两个年轻宫女在私语。
一个道:“再怎么努力也就是个贡女的出身,这么一大早的,卖力给谁看,真是让人恶心透了。”
另一个则冷笑不止:“她这也是黔驴技穷了。之前她靠美色迷惑圣心,如今眼看着这副皮囊也不如之前了,两国又在前方大战,再不使些手段出来,说不定哪日,陛下一个不高兴,就把她送到寿州祭旗去了。”
两人说到此处,都忍不住吃吃怪笑。
解忧在一旁听得分明,她们话中谈论的女子想来便是秦妃。半月后,本是皇上的万寿节。因着前方战事的缘故,早早便传了谕旨,取消了前朝臣工们的朝贺,只在宫里与众妃们小宴庆贺。虽说是小宴,但妃嫔们哪个也不甘轻心。一个个或寻奇珍异宝、祥瑞珍稀,或养颜护肤、苦练歌舞,以图在寿宴上能出众夺目,俘获圣心。这本就是后宫的日常生态,解忧早已习惯、不觉为奇,然而今年,当一贯脱俗出众的秦妃也在加紧排演新曲时,解忧着实惊得说不出话来。
沿着太液池的堤岸,徐步向前,空气中丝竹乐响之音便愈发清晰了。再往前,只见在太液池中的一个水榭上,临水搭建起了圆圆的小舞台,一素衣女子正在台上伴乐起舞。此时,日头已经升了上来,日光失去了方才的和煦,从碧澄澄的空中似耀眼的金线般洒落在女子的身上,转身与跌坐的动作不易,她反复了许多次,身上轻薄的舞衣便被汗水沁透,湿腻腻地贴在身上。
解忧在水榭中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坐下,一面吃着台上精致的小食,一面半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秦妃刻苦的排练。足足过了一个时辰,筋疲力尽的秦妃才从舞台上下来,在这段时间里,解忧的身后不知经过了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解忧往四周稍作张望了一番,笑道:“这儿离你的昆玉殿也不算近,练个舞也搞得众人皆知,你是嫌自己在宫中的人缘还不够差么?”
秦妃接过手帕,稍稍擦拭了一下汗水,又披上一袭粉白色的绸缎披风,不紧不慢道:“练舞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是我躲在宫里偷偷练,她们就能多喜欢我一些了?”
解忧竟一时失语。她细细打量秦妃,温润如玉的面颊透出满是活力的粉色,几缕湿透的发丝贴在额边,让颈部更显修长,浑身透着一股随意的妩媚。解忧有些看痴了,两人目光相遇,却发觉秦妃眼睛透着晶灿灿的光,仍是那番不带喜怒的色彩。
解忧轻轻抿了一口香茶,悠然道:“你这般特例独立,靠的大约就是这张绝世容颜的脸吧。”
秦妃随口接道:“世人只看见我这张脸,却看不见这些汗水。”说罢,她轻轻一笑,“陪我回去换身衣服吧,这湿哒哒的,难受得很。”
两人并肩在柳荫下缓缓前行,一路的树影重重,在两人身上闪过。秦妃知她腿脚不便,有意慢了脚步,一面关切道:“这些日子京羽一直在帮你调养伤腿,怎么小半年过去了,未见成效倒也罢了,反而见你比之前跛得愈发厉害了?”
解忧一面拨开旁逸而出的树枝,装作满不在乎道:“本就是旧伤,调养起来,哪里就这么容易了。最初两月,倒是颇见成效,连流云碎步都走得出。许是给我太多希望,急切地想痊愈,违背了医理,反而伤得更深了。为这事,京羽可气得理都不想再理我。”她的笑意仿若迎着白晃晃月光的池水,清凉分明,底下却是一股无可掩饰的苦涩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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