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妃吁了口气,明白她心里的难受,开解道,“京羽是家传的名医,受人所托才会随我北上,你且得乖乖听话,莫要砸了她家的招牌。”
解忧皱皱眉头,“我哪里还敢不听话,我如今去哪都是慢慢悠悠的,路途远些便乘坐步撵,跟八十岁的老妪一般,但她给我的药还是一次比一次苦,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加了什么。”
秦妃掩口笑道:“看来你为了恢复腿脚,还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解忧目光如蛛丝织绕,语气中也带了几分叹息:“其实早已习惯了这么跛着跛着走路,只是方才见你在台上起舞,才想起曾经我也能这般轻盈如雀、翩然若蝶。”
秦妃怔了怔,叹蔚之意悠然而生:“怕的不是没了舞蹈的身姿,却是这颗心太过沉重,再也无法翩然起舞。”
解忧不知她的感怀从何而来,只觉得这番言语正中心底,让人有种相知的欣喜。解忧含笑:“我仍是有些好奇,你从来是不屑做这争宠姿态的,怎么这次却随了大流?”
远处的风带着园中花木肆意的清香,徐徐袭来,仿佛能卷走心上的尘埃,只留下一片舒爽。秦妃的目光定格在远处无色的天光处,话音清徐平静,“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世上哪里有人真正欣赏他人的特立独行,只不过希望你对世间万人都傲然无视,只对他温柔入怀。进了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就如一叶孤舟落在海上,无论你随不随大流,这一世也只能随波沉浮了。”
解忧看着她,只觉胸口闷得气滞到疼痛。她自然便想起了凤舞,那个舞姿惊世的女子,也是这般飘落进了这宫墙,只消一个浪头轻轻打来,便香消玉殒了。
秦妃与她竟心同此念,“这些日子,我时常想起凤舞妹妹,想起上一场让我们北上的战争。这曲香檀舞便是她的遗作,我曾见她习舞,不觉有什么,如今自己练来,才发觉其中精妙。也许,这支舞便是我在如今处境中唯一所能倚仗的了。我即便不在意君王的恩宠与否,却仍然在意自己的生死。我与郭妃、长孙妃她们不同,她们即便失了恩宠,皇上看在她们家世的面上,终不至于失了礼遇。而我这样的来历,说杀便杀了,全凭一时喜恶。如今两国交战,我的处境愈发艰难,深夜醒来,常觉得自己生死只存于一线之间,所以即便是个讨好的姿态,我也要竭力做给他看。唯有如此,才能使得陛下念及凤舞妹妹,在这后宫风暴肆虐之时,对我多留一分回护之意,终不至于再任由我被吞噬了性命。”
解忧哑然失声,明白了她非要当众练舞的苦心,不过是为了竭力做出讨好的姿态。这般的如履薄冰讨生活,当真是不易,也足见此时处境的艰难。解忧转头看着秦妃,原本两人亲密的距离,如今却像是隔了一重山一重水,缭绕荦荦。秦妃那双剪月明眸敛藏了平日的生动愉悦,含了一缕不喜不伤的淡淡神色,仿佛是在谈论陌生人的生死。
两人默默前行,解忧的喉间像被大木块哽住一般,连呼吸都有些费力。这些日子的安逸,险些让她忘了这宫廷的生活本就如此,旁人看来永远繁花似锦,身在其间的人才能看到杀机重重。直进了到昆玉殿的大门,解忧不甘心地问了一句:“真就到如此地步了?”
秦妃悠悠回首,往出门去。各宫各院在有条不紊地为万寿节做准备,宫人们出出进进,动作却极轻微,看得久了,就像是一波一波不动声色的水波,你觉得下一刻仍是这般波澜静静,却不知一个浪头即将扑来。秦妃微微眯起了双眼,嘴角含了一缕嘲讽的笑意,“这满宫纷飞的流言吵吵嚷嚷,可不就像那嚯嚯作响的磨刀声么。”
万寿节前几日,伏皇后传下话来,宫中筹办宴筳,琐事杂人甚多。为严肃宫禁,凡外臣妻妾在宫中居住着,此间应避免与家府往来。话说得极客气,但解忧心中有数,这便实际上是明令禁了她的足,便磕头领了旨,转身进了屋,连着几日便借口调养脚伤,连自己居住的小小宫院也不出去了。到第三日,原本是与锦柔一起去朝拜皇后的日子,付皇后却临时改了安排,只宣了锦柔一人前往。解忧方才明白,她的消息途径已被皇后完全封死了。
前些日子还阳光和煦、左右逢源的宫中气象,只被人轻轻覆手,便落下个门庭冷落、风雨凄凄。解忧总觉得有些不祥的预感。想要做些什么,偏偏又断了消息,担忧自己的轻举妄动恰落了旁人的圈套,只好强压着心中的焦虑,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和颜悦色。只盼挨到万寿节,到时候人多嘴杂,总能探出些风声来。再不济,自己多日未去翟家,连个消息也没递,翟清渠总会想办法联系上自己的。想到此处,她便放心了不少。
没想到,还未等到万寿节,倒是郭妃亲自前来探望。解忧如出笼的鸟雀,欢天喜地迎了出去。却见郭妃一张微微绷紧的俏脸,显然是心情不佳。两人进了后屋,避开了众人,郭妃脸上强压的不愉快便愈发明显了。解忧陪着小心,倒是先听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消息:贺氏身体大有好转,万寿节获准进宫贺寿。解忧心中盘算,贺氏从新年一病至今,大夫们早已断言她拖不过这个夏天,如今能大有好转,还能在万寿节上见上一面,便算得上是大好事了。想到此处,脸上不禁喜色微露,却听郭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了延福宫的大“喜讯”,之前被封为荣嫔的霜儿被来请“平安脉”的太医“意外”诊出了已怀有身孕。柴荣大喜,当场便下了口谕,擢升为“荣贵嫔”。初次有孕的荣贵嫔在虚礼谢恩时,便称自己害喜得厉害,又怕见风。连嗔带娇地让柴荣换了寿宴的地点,从太液池改到了泰昌殿。
郭妃说这话时,脸上的气色明显便阴晦了几分,浮躁地抱怨道:“从前只道长孙妃跋扈,皇后懦弱,如今看来,她这懦弱怕事的名头倒是白担了,就连身边的一个侍女都调教得如此厉害,不到半年,便爬到了贵嫔的位置。如今我这延福宫的风头都被她一人占尽了。”
解忧心想自己在宫里待着,竟连这个事都未听到半分,可见被人防范得当真密如铁桶,情形比想象得还要严峻。嘴上则顺着郭妃的心思宽慰道:“即便是贵嫔,也不过五品,刚知有孕,难免得意忘形。且不说有祖制非世家出身不得封妃,即便她诞下皇子,毕竟年幼,哪有训皇子这般颇得圣宠。终这一世,延福宫都是娘娘的,何必与她计较这一时风景。”
郭妃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摩挲着手中端着的瓜瓣田瓷杯,缓缓道:“这宫里泱泱千人,也只有妹妹你的话,最能说到本宫心里。本宫今日来,心中藏了一事,本不欲说与你烦心,但妹妹当日对本宫有救命之恩,若本宫此时只想着自己周全,实在有亏道义二字。”
郭妃久居深宫,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解忧自然明白事情紧要,连忙四处巡查了一番,关紧门窗,倚身问道:“娘娘是贱妾在这宫里相识的第一人,这样的缘分一生也不得几次。贱妾虽然身份低微,私心底下却视娘娘如亲人。娘娘若能提点一二,便是成全了这份情谊。如今皇后为何要给我如此脸色看,我左思右想,实在不明白究竟是哪里触了逆鳞?”
被解忧引开的话头,原本不知如何开口的郭妃接着往下说便容易了:“本宫虽对皇后多有不满,但一事归一事,这禁止出宫的旨令虽是皇后下的,但却是顺着陛下的意思。”
这点解忧倒也想到过,皇后即便真要布局害她,这明发的懿旨却一定不敢不经过柴荣。解忧道:“此番入宫后,我左右不过见过陛下一次,也是随着宫眷命妇们一同朝拜的,莫不是有失仪之处,陛下见怪了?所以才以此为戒?”
妇人的心性最喜替人纠错,被这么一带,原本还迟疑犹豫的话,一股脑便跟倒豆子般倾泻而出。郭妃一脸沉重道:“陛下哪里会在意这等小节,哎,罢了,此事本宫只说本宫亲耳听到的,事由究竟如何?该如何应对?只当由你自己判析。”
见解忧点头,郭妃的声音比平素低沉了几分,在朗朗晴日里听来,竟有些令人心惊:“那日本宫去显德殿请安,不料陛下正在休憩,未敢打扰,只在外堂候着。时间长了,竟有些内急不适,便与当值内侍招呼了一声,自己转到后堂解手。后堂与内殿只隔一堵薄墙,本宫耽搁了一会,正欲回到外堂,却听到隔壁有人在奏禀。”她停了一刻,又道,“虽说是声音不大,这面听得却也分明,那嗓音浑厚有力,本宫也是识得的,便是当朝国丈侯王。”
解忧的心悬起了几分,引导道:“原来是陛下在与侯王商议国事,侯王如今掌管兵部,这议的不是国政方针,便是前方战事了。”
郭妃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说的正是寿州战事。”她皱了皱眉,又道,“却又不是战事。”
解忧不解,却又不再催促郭妃。只静静地看着她,面容在室内阴明不定的光线中,有了些许模糊。一晌的沉思,郭妃似乎在回忆那日偷听到的内容,竭力理解着那些言语背后的意义。
“侯王对陛下道,七月中,赵匡胤率军与李景达在下蔡相逢,赵帅以船载薪,火攻唐军,小捷;七月下,赵帅命张永德以以铁绠千余尺,系巨木横截淮流,淹了唐军粮仓,使南唐军船只不能进退,战溺而死甚众。但此二事后,赵帅便偃旗息鼓,上报兵部,造船训兵,逾月未再有动作。”
“陛下道,此事御前也曾议过,寿州战事非朝夕之功。江南水道丰富,玄郎要训练水兵,与李景达在水路一搏,曾上奏表详述了其间利害得失,朕觉无误。侯王提起上月战事,是为何故?”
“侯王道,赵匡胤精明能干,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他定下的战略到此都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之后的事情便有些令人费解了。既在下蔡大破了唐军,为何不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尽在咫尺的寿州?既然淹了粮仓,却为何没有守住紫金山,让唐军顺利从紫金山建起了运粮甬道,直达寿州城外。月初,就在赵帅偃旗息鼓之后,唐军反攻,夺下了舒、和、靳三地,赵帅视若无睹,只借口要围困寿州,甚至主动放弃了扬、泰二州,全军押向了寿州。”
“陛下沉吟了一刻,道,前线形势复杂多变,这些军情玄郎均有奏报,即便是有些许决策失误。也不足以苛责领军的将帅,下旨勉励几句便是了。”
“侯王道,微臣本也是这么想的。但前日,微臣在军中的暗哨来报,七月底,唐国主李璟送了黄金五千两到赵帅军中。此事,赵帅没有奏报,就连兵部派驻前线两位监军的旬报,也未曾提到只字半语。奏报在此,呈与陛下预览。”
“陛下沉默了许久,亦未置一词。侯王接着说道,微臣猜想,若赵帅此后的行动与这五千两黄金有关,那便不可寻常视之。寿州一战关乎大周国运,若是主将生了异心,不可不多加防。”
“良久之后,才听到陛下闷闷的声音说道,赵匡胤是个重情义的人,朕不信他有叛逆的理由。李璟老儿送金此举意在离间,朕偏不受他挑拨。”
“侯王道,只是李璟能将黄金送进军中,赵帅确实收下了,至今已半月有余,却未曾上禀,这与唐暗地结交已是事实;微臣亦不敢胡测赵帅心生叛逆,但贪图私利,拖延战机之过,却是难逃。”
“陛下道,如今战事吃紧,总不能为此事阵前换将。此事容易动摇军心,侯王必得严守口风。”
“侯王道,微臣的暗哨直接密函与我,未有第三人知道此事。兹事体大,赵帅如今手握国中精锐,臣亦不敢轻举妄动,万一……”
“陛下打断道,那便好。盯住在京的赵家人。再由兵部催促他及早进兵,勿要拖延。朕希望,这只是场偶然失误。”
郭妃的叙述在此结束,她盯着看着窗前挂着的那一帘纱幕,长长的曳在地上,绯红的色彩像是一霎流霞,灼着眼睛似乎都有些滚烫。她并不是个勇敢的人,平庸的出身甚至令她对政治的嗅觉也远逊于同品级的其他妃嫔。她只是顺着后宫妇人爱传流言的习惯、仗着一股感激的情谊才将这件事说了出来。说完后,只觉得方才还暖意洋洋的风吹在身上,却带起了一阵一阵的惊凉。两人又窃窃私语了许久,将那日细节一一推敲琢磨了,再无多余的话,郭妃才起身告辞。
见郭妃的銮驾消失在飒飒风中,解忧缓缓回过神来。这些日子,她一昧地闭门不出,仿佛避开了风险,却也同时失去了先机。侯王将疑心的种子种到了柴荣那里,他敢这么干,那么无论事出何因,这私授黄金的事便十之八九却有其事,推卸不得,也辩解不得。最要命的事,她现在连这个信息都无法告知赵匡胤。
解忧沿着自己住的院墙缓缓地走,一面思索着,皇后只是禁了她出宫,也就是在宫内她还是自由的。之前是自己带着三分矫情三分避嫌,才自锁门户,不与外边来往的。可这宫里能信得过的又有谁呢?郭妃已仁至义尽,不能指望她再出手。秦妃如今自身堪忧,又是江南出身,牵扯上关系就更坐实结交外敌的罪名。她想了想,赵匡胤临走前,让她遇事可找柴荣求教,眼前显然不适用,那么……翟清渠。
解忧猛然想起,便顾不得脚伤疼痛,飞快地朝李锦柔的住处奔去。
第42章 西子(二)
八月初五是柴荣三十五岁生辰。虽说因前线战事吃紧,已多方节俭,但毕竟是逢五的整生日,又有荣贵嫔的喜讯在前,皇后有意抬举,将不大的泰昌殿装扮得富丽堂皇,一派盛世祥和的景象。
宫宴开始于傍晚时分,艳红的流霞在天际边奔腾燃烧着。解忧心中有事,早早便到了,在殿门口左右张望,只盼贺氏能早些出现。等了半晌,眼见命妇们陆续来了,便打发了一个小太监去打听,不一会儿,小太监得信回报,说是贺氏一入宫,便被皇后召了去闲话家常,待会随凤驾一同过来。解忧心里微微一沉,随手赏了锭银子,眼睛则股溜溜地看着陆续到场的妃嫔们。
郭妃带着四皇子宗训缓步走来,那训哥儿正是顽皮的年纪,胖胖的脸上一对圆圆的眼睛,像极了他的父皇。在众人面前也不怯场,很有一副皇子的威仪。见母亲对解忧微微一笑,便也对解忧投出了友好的目光。
秦妃则依旧是孤零零一人到场,她上身穿着一件绯红色的轻软短衫,两侧配着淡粉色的束带,绕至胸前,松松地打了个结。却恰到好处地束出锁骨下方的一块白色素绢抹胸。腰间系着一条白底红芙蓉团纹的长裙,质地轻盈,衣袂映着霞光,流连出万种风情。她的头发挽成三转小盘髻,俏皮地倾向右边,上面插有一支镂空雕花水晶钏,髻下饰有两朵小小粉色蔷薇,鬓边两络散发貌似不经意地垂下,掩在她双耳两侧,而她那与水晶钏相配的水晶耳坠纯净如露水,亦不甘寂寞的点点闪烁于她行动间。见她如今精心装扮,想来今夜杀机猛烈,解忧不由地为她轻轻揪起了一份担忧。
正沉思间,一阵异香袭至面前,伴着李锦柔清新爽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还想与你同行,特意绕去了庆寿宫,没想到你这么早便出门了,害我扑了一个空。”
解忧扭头一看,李锦柔正笑嘻嘻地与她说话。两人入宫前关系本不甚友好,但同质宫中,日子一久,也有了些走动往来。前日解忧托她传信,如今看她模样,必是有了消息。不过此时大庭广众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解忧自然不敢冒昧询问,只好细细打量,见李锦柔一面与她嬉笑,一面则伸手从左手托着的精巧小食盒里摸蜜渍枣子吃。那枣子又圆又大,蜜色厚重,隔着不远的距离,有股特殊的丁香味传来。解忧识得,这是翟清渠最爱的蜜饯果子,在他的书案旁常年备着这么一盒,心下了然,便堆起了满脸的笑意,打趣道:“一会儿便要开宴了,你还胡吃乱塞的,待会错过了御膳房的手艺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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