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忖片刻,又问:“此人声名如何?”
“极佳极佳!简直就是圣贤。”赵进答得飞快,“他祖上有块地,平素租给佃农收些租钱。前年闹灾荒,他也租钱也不要了,连地也白送给了那些佃农。再加上他平日无时,便帮街坊四邻写写书信、状子,教孩童认几个字,在北区那一块颇得人心,都叫他一声爵爷。我也四处打听了一番,这北区迁居的事,大伙儿都看着他拿主意呢。他一句祖宗宅基不可动,原本许多有心迁居的人都不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更怕被街坊戳断脊梁骨了。”
“嗬,竟然还是个懂收买人心的主儿。”匡义哼了一声,两道眉毛紧紧得锁在一起,愁容更深了。眼瞧着这第一次办差便出师不利,被这么一个宵小之辈逼得束手无策,他要如何跟范质和大哥交差。
赵进极会察言观色,见主人这副模样,便有心要出谋分忧,“老爷,我倒有个主意。您看着北区的房舍修得七零八乱的,但大体是周边一圈的酒楼商肆,那洪家宅子在中心,一时半会也迁不到他那,老爷何不从周边迁起?商家不过为了牟利,那洪玉阙即便是个圣人,也没人会整天赔着本跟他死守。”
匡义一琢磨,到觉得这个法子值得试试,先从周边开始迁,等做出些成绩来了,即便洪玉阙那谈不拢,颜面上也能好看些。
赵进见匡义赞许了自己,不免有几分得意,便提醒道:“这事要不要去大老爷那边回一声?”
匡义这点小心思也不愿让赵匡胤知道,便淡淡说道:“不用。”
北区外围的几间商肆集中在四个店家手里,一直惨淡经营。近段时间,由于迁居之事,开封府对这片地也视若无睹,乃至打架斗殴之事能当街发生,生意便更难经营了。匡义在狮子楼开了一桌极丰盛的宴席,将工部的迁居议案与四个掌柜一摊明,又许诺在最繁华的朱雀街给寻个店铺。四个掌故自然无话可说,连连应允,当即掏出笔画了押。又道,这几天便将原先铺面里的货物人员都撤出来,若是有必要,工部明天就能派人去拆房子,也给那些不愿迁居的人一些震慑。
匡义喝得酒酣耳热,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诸位掌柜悠着来,运输小心,不要磕碰了贵重器物。”心里却为自己这一差事办得这般漂亮暗自称赞。
第二天,秋暑未尽,匡义将着商家画押的文书递到了范质面前。并说打算这几日先派遣工匠去拆了临街的商铺,以示威慑。
范质将那卷文书拿在手里,沉默了许久。外头秋色滟滟,如一副锦绣画卷,从一端到另一端都绽现出无限华彩,而这秋光透过木窗,便成了屋内斑驳漂浮的光影。范质颇有深意地看了匡义一眼,无悲无喜地说道:“那你便去办吧。”匡义诺了一声,伸手要去接那文书,却见范质抓在手里,停了半晌,又缓缓道,“过几日便是圣上郊祭的日子,我要随驾出去几天,这事便由你全权做主,务必要办得漂亮,等我回来便替你请赏。”
匡义大喜,磕了一个头,心中对范质的信任徒然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意。
第8章 破局
天子郊祭乃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皇室活动。从西周起,便有“天神在上,非燔柴不足以达之;地示在下,非痤埋不足以达之”的记载,到了唐代,凡天子车马所经之处,百姓皆起舞送迎,也成了民间参与到皇家祭祀中的一次难得机会。到了本朝,郊祭日便成了普天同乐的节日,尤其在开封城里,巫祭乐舞、游仙乐舞、俗乐杂耍、胡部新声从一早便开始,一直到天子车马出了城,日暮时分才歇息。
匡义一早随着诸位留守的官员跪在大庆门前平整的石道上,送走了御辇。便回到工部歇息,煮了一壶新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负责通传的小厮便慌慌张张地跌了进来“赵……赵大人,快去北区,开封府让我来请您,出事了。”
匡义帽子也来不及戴,一溜烟地赶到北区,立刻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昨天刚刚动工拆的商铺,门窗都被卸了下来,半耸的墙壁上坐满了孩子,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则被母亲抱在怀里吃奶,他们一圈围着一圈,竟有上百之数,密密麻麻地占住了北区外围的地界。各个面无表情,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呆滞眼神背后的坚决。开封府的一众衙役站在两旁,彼此对峙,谁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如两排雕像,矗立在艳阳之下。
匡义一阵头皮发麻,还没等他出声询问,开封府尹便忙不迭地道:“赵大人,你弄迁居可不能给我捅这么个篓子呀。这些民众一早便聚集在这里了,怎么撵也撵不走,又都是孩子,谁也不敢上手。陛下郊祭从南边出门的,可得从北边回来,要是见着这番景象,你我这身官袍连着上面的脑袋恐怕就保不住了。”
匡义唯唯应着,扭头便跑去找洪玉阙。依旧是上次那个院子,洪玉阙仍穿着上次见面的衣物,躺在廊下的躺椅上,仰面朝天,正在午休。
匡义恼怒不堪,也顾不得礼仪,开门见山问道:“爵爷,您这番怂恿民众,与朝廷对着干,究竟是为了什么?”
洪玉阙慢悠悠地睁了眼,道:“我们怎么了?我们什么也没做呀?如今是朝廷要扩建,要把我们撵走,那就请赵大人你派兵好了,将我们一个一个逮走,不就完事了?”
匡义恨极道:“即便此事没有商谈的余地,你也不该让群孩子挡在前头,稚子无辜,他们懂得什么?”
“不懂就让他们今日开始懂。让他们知道这片地,从他们先祖开始,已经住了上百年了,同系在此、根也在此,要将我们撵走,就是要断了我们的风水,让所有人背上祖业都受不住的骂名。”洪玉阙侃侃而谈。
匡义被他说得几乎哭笑不得,知道他不可理喻,只好独自出来,另寻办法。沿着杂乱不堪的街道,黑黑的墙壁,斑驳不堪,路边胡乱堆杂着许多垃圾与溺桶,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恶臭。几只肮脏不堪的流浪狗见到匡义,不仅不躲避,反而冲着他龇了龇牙。匡义无奈地摇摇头,转眼看到被低矮房屋分割出的蓝天,天际线上露出皇宫巍峨的一角,与此处的昏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心中暗想,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前朝功臣的子嗣,他们对于朝代的更替、天下究竟姓刘、姓郭或是姓柴,并不关心,反正是一样的缴税纳银子。但只要关系到生活的一丝一缕,便会奋力去拼。但这样的抗衡有意义吗?离开了北区,他们在经济上得到补偿,大可以用那笔银子或买地或拉拨起一片小生意,只需几年的功夫,生活便可胜过在此处。可他们宁愿守着祖制,也不愿迁居,这究竟是为什么?匡义想了半天,症结或许就出在洪玉阙身上,他无儿无女,一生落魄,靠着祖上的一点阴德混到今日。若不与朝廷对抗,那寒酸的宅子,他赵匡义必定不会登门两次。“哼,若是离开了北区,他便什么都不是了,人们还会听他号令,尊称一句爵爷么?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小人,竟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祖宗之制。”想通了这节,匡义心情便轻松了许多。他狠狠唾了一口,道,“这差事我赵匡义一定要办好了。”
然后决心对于眼前紧急万分的事态并没有什么帮助。他想了想,决定找人帮忙。大哥一早随驾出城了,解忧娘子,这个聪慧的女人或许有法子。于是,他也不理会开封府尹还在前头等他的消息,另寻了一小道便到了浚仪街赵府。
郊祭的日子必是天朗风霁、碧蓝高远的好时辰,解忧午觉起来,绞了些皂角汁,将满头的乌发洗涤干净,又趁着天气好,取了些桂花头油抹在发梢,舒舒服服地在后院晒太阳。这年的暑气格外悠长,空气里总是带着些炎热的气息,如今混在桂花浓郁的香氛中,让解忧感到格外舒服。
匡义连奔带跑地闯了进来,将解忧唬了一跳。事情紧迫,也顾不上那些繁文缛节,匡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
解忧的眉头越蹙越紧,听到最末,便轻叹了一声:“糊涂呀,这迁居既是要所有人迁,哪有先拆了商肆的道理。商家既是如此好谈拢,为何之前办差的不从他们下手。这分明就是要留着想迁的商家与分化不愿迁的住户。你如今将商肆拆了,剩下的人不就铁板一块了?怪不得会激起民愤,与你示威了。”
匡义大呼上当,想起范质那日的神情,又气得咬牙切齿:“范质这个老匹夫,也不提醒我。”
“文书都签好了,提醒又有什么用。范相爷从来都不愿修这宫苑,巴不得事情闹大,有人顶罪,最好修建之事在顺水推舟,不了了之。”
匡义一身冷汗便下来了,几乎要跪下,道:“娘子你可得救我这一遭,无端端为范质扛了这一遭,日后可就再没出头之日了。”
解忧摇摇头,眉间又聚起了万朵愁云:“这些朝堂算计,我哪里懂得,还是得等你大哥回来细细谋划商议才好。”又见匡义一脸焦急,终还是有些许不忍,“当下之急,先是瞒过了北区聚集之事才好。”
匡义一见有救,连忙道:“先解决了此事也是好的,求娘子快与我支招。”一急之下,匡义的一只手竟抓住了解忧软若无骨的小手。
解忧一怔,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出,顺势绾起了散在身后的头发,托腮沉吟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我倒是有一计,如今秋暑炎燥,你去买上三十斤绿豆与一些百合,只在北区附近支起炉灶,煮些消暑的百合绿豆汤,与开封府一并赠与附近居民饮用。这样即便是御驾回銮时,看到有百姓聚集,也可遮掩过去。只是这事要上下一心,日后问起来只说是在领绿豆汤,而非聚众闹事。今日是郊祭的好日子,想必也无人会拿此事去触霉头,兴许能平安过关。”
匡义被解忧方才的容姿迷得几乎魂魄出窍,而今听她这般说,似乎眼前又亮起一线生机。不由大喜,连连作揖道谢,如拜活命菩萨般。
解忧嫣然一笑,道:“还磨蹭什么,不赶紧去办?”
这一笑,匡义几乎又要醉倒,然而事情迫在眉睫,他只好敛住了思绪,整了整衣冠,匆匆而去。见他的背影消失在石榴树那密密扎扎的枝叶之后,解忧脸上的笑意便凝成了石块。
匡义方才的无礼,或是有心,或是无意,却清晰无误地挑拨起了她体内的欲火。解忧摘下帕子狠狠地擦了擦方才被握的手背,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个年轻男人炙热的欲望。离开永乐楼三年半了,这漫长的时间,她好像一口枯井,任凭娇美的容颜与饱满的身体日渐干涸。赵匡胤与她白天在所有人面前表现恩爱,每次亲昵与拥抱,都不带半丝欲望与情感的冰冷。有时候,晚间他宿在她的房里,即使是同床共眠,他也合衣而卧,坐怀不乱。她清楚赵匡胤心里只有贺氏一人,然而她想不到他竟然连一次虚情假意都不愿给她。每个并塌而眠的夜晚,她望着不谙世事的明灿月华,从窗口斜斜倾入,那如霜似雪的清辉随着枕边人均匀的鼻息有节律的起伏,愈发将自己的孤寂显露得哀凉。凡事莫若命,即使这条茫茫天涯路是自己选的,容不得半分的挣扎反抗,却也经不住的悔怨,为何当初偏偏选择了在他身伴?这点人心自生的轻寒却消不得炙热焚身的欲火,她痛恨自己,如果不是出身青楼,如果不是早经了人事,或许现在也不会如此渴求一个男人的疼爱,渴求得连肌肤都要笼不住浑身的血液,连一次无意识的触碰都让她浑身颤抖。
她又想到了匡义,这个人这么可恨,竟敢觊觎长嫂;又是那么可爱,似乎是她杜解忧生活中唯一可以触碰到的男人。想到此处,她不禁苦笑,他与他的哥哥一样,离她那么近,其实又是那么远。
日暮之时,圣驾回銮。经过拱宸门时,见北边喧哗,柴荣询问,左右回奏,秋暑燥热,又逢郊祭大典,工部与开封府为百姓供应消暑汤水。柴荣大悦,口喻表彰。这么一来,即便事后有人得悉了真相,也碍着皇上的面子,不予揭穿,算是勉强躲过一险。
这次的挫败让匡义万分沮丧。虽然赵匡胤事后也未因此训斥他,但哥哥那如冰雪初融的眼光扫在身上,也让他当场憋了个面红耳赤。幸而他是个坚毅之人,志气倒也未因此颓败,反而更加积极地寻求办法。一头埋进了工部文档室里,在旧档纪要中翻阅以往的案例,而日间在工部理事,言行也愈发的谨慎小心了。众人皆知他的心思,也没人当面提迁居一事。
消停了数日,迁居一事似乎胶着在那。几间拆到一半的商铺兀自耸立,断壁残垣都化作了洪玉阙讥讽的笑脸。
这一日刚过晌午,解忧靠在凉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因着暑气未散,她只穿了件家常的月白色菊花单衣,同色的裙子依旧是长长的裙摆。赵匡胤差了贴身小厮赵志过来,笑吟吟道:“老爷让小的来看看,要是娘子还没午休,便请过去书房。”
解忧蔼然微笑道:“知道是什么事吗?”
“大约还是北区迁居的事,三爷已经在前屋候着呢,老爷让我先请了娘子过去。”
见这般说,解忧也不敢拖沓,随意披了件见客的外衣便匆匆赶往书房。
赵匡胤正在等她,见她进门,一脸温朗的笑意。吩咐让赵志沏了壶新茶,屏蔽了左右,见她喘息渐平才缓缓开口:“匡义最近为北区迁居的事可头疼的很。”
“嗯。”解忧应了一声,她不知赵匡胤下面要说什么,心里有几分踌躇,“听着像是很棘手。”
“确实很棘手,一帮子前朝故旧,不劳不作,只拿着祖上的功勋扬威。软的不吃,硬来又不行,搞得工部和开封府都束手无策。”赵匡胤简略地说道,一面用一个竹制的茶筅细细在茶碗里搅打,击出细密的茶沫,“昨日,有人给匡义推举了一个人,是陇西长孙家的远房表亲,现在开封经营点生意,说是头脑清晰、手段独到的人物。匡义拿不定主意,今天带了过来,让我也参谋参谋,究竟此人能不能用。”
“推贤纳德是好事情呀,若是真的能办好此事,倒不计较他的出身来历。”解忧笑道。
“嗯,”赵匡胤沉吟了一声,清透的目光笼在解忧的面上,似乎不愿放过她脸上任意一个细微的变化,“此人姓余,单名一个啸字,旁人都叫他余爷。”
本以为早已远去的梦魇竟在这白日光天之下顷刻袭来,恐惧、愤怒、仇恨随之占据了解忧所有的思绪,她的脸由于失血而变得惨白惊悚,双唇微微发颤,胸腔里有一股力量想让她拼命嘶喊,却被喉咙处哑然失声。赵匡胤抱住了她倾倾欲倒的身体,竭力握住她的手,清晰的脉动在手掌之间传递,耳边的言语也愈加温和:“不要怕!用不着怕他,有我在这。你不用说话,先藏在屏风后面,看看他怎么说。”也许是这番言语的鼓励,解忧体内似乎恢复了一些力量,她扭头见墙角有一个七宝玳瑁象牙屏风,后面刚好容一人藏身,便咬着牙点点头。赵匡胤帮她除去了身上佩戴的环佩珠宝,待她仔细藏好,才命赵志将人请进来。
匡义早在外间等得有些焦急,引了余爷给赵匡胤行礼。透过屏风相连的空隙,解忧看见余爷收拾得极妥帖,一身杭绸浮织的衣袍,瓜儿帽子上嵌着一粒象牙玉版。数年未见,他竟显得愈发年轻富贵了。
赵匡胤也不急着谈事,吩咐给上了一个八瓣合金的果盘,慢条斯理地问道:“余爷与长孙都督是堂亲?还是表亲?”
余爷连忙拜了一揖,堆笑道:“将军可别这般折煞小的,余爷不过是江湖戏称,在将军面前,也就只有个贱名使唤使唤便是了。”
赵匡胤笑道:“不妨事,既是都督举荐的,关起门便是一家人。余爷年长,后辈尊称一声反而不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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