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失去了所有痛觉一般,他仍静静地站在法阵中央,身体被如汹涌潮水般的光芒淹没,显得愈发虚幻。
肌肤如同被岁月侵蚀的纸张,一点点变得透明。每一寸血肉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化作无数细微的光点,宛若空中闪烁的繁星,缓缓飘向四方。
直至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般。
整个世界在光芒消散之时重归混沌,虚无缥缈的时间在某个节点瞬间停滞了下来,并开始飞速地向后倒退着。
在无边无垠的黑暗中,五点零落的意识与记忆散发着微弱而模糊的光亮,朝着各种的主人飞射而去。
一切重启。
在晏之瑜眼前快速掠过的种种画面也消散无踪。
高台之下半妖们还在纵情欢呼庆祝着,几颗晶莹的泪珠却从少女的眼角滚落,在她玄色的衣襟上染上了深重的水痕。
她紧紧咬着双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肩膀却还是不住地微微颤动着。
余光望见人群中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少女急切地提着裙摆冲了过去,却没收住力,直直扑进了他的怀中。
那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少女张开手臂紧紧搂着来人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
泪水肆意流淌,打湿了他的衣衫。
他微微一怔,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轻叹一声,像那个遥远的过去一般缓缓抬起手,并将之温柔地放在她的背上拍了拍。
“师父……”
少女哽咽着,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般。
“没事了,没事了。”云衍怜惜地抚过怀中少女柔软的长发,声音沉稳而温和。
良久,晏之瑜的哭声才渐渐减弱,她缓缓抬起头,红肿着双眼望向云衍,却并没有从他的怀中脱离。
云衍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并为她将散乱的发丝绾在耳后:“小瑜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
晏之瑜咬着唇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真切存在着的人,唇角也不由得扬起了一抹稚气的笑。
不远处,旗帜在风中肆意飘扬,发出猎猎的声响,见证着“曙光”的降临,也彰显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哪怕岁月变迁,哪怕时移世易,带着咸湿气息的海风也依旧会穿过辽阔的海岸,吹进高处的宫殿,吹过大殿中穿着一袭玄色织金长袍、坐于銮座之上的少女。
清冷强大的尊者站在少女的一旁,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赖在少女怀中不愿动弹的狐狸享受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顺毛,偶尔发出一声慵懒的叫声。
掌控大海的人鱼则与始终带着笑意的神医讨论着政务,时不时瞧一眼上方快要打起瞌睡的少女。
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泛起金色的光芒。海风依旧在吹着,海鸟也仍在空中翱翔。而这个新时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正文完结-
第94章 释雪
“你这个杂种给我滚一边去, 别脏了我的尾巴!”
“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你不是把我当朋友吗?帮我顶罪都不愿意,还敢说真心?”
他无力地躲在黑黢黢的洞里,阴暗与尘土携同着不愉快的过往朝身上聚拢而来, 伤口的疼痛叫他喘息不能。
他一度迷惘到自我怀疑,是否自己从出生开始就真的是错的?
身为凡人的母亲被狐妖强迫而生下的他就注定是错误的存在吗?
窝在山洞里的他艰难移动着, 小腹的伤口随着他在狭窄洞口的动作,摩擦得越来越深。
他竭力用头顶开堵住洞口的石块,毛绒绒的狐狸脑袋因着他一下下的撞击而变得血肉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撞开了那块石块,蓦地闯进来的亮光刺得他眯了眯眼。
就在这时, 一双白皙细嫩的小手探入了石洞。他登时警惕地露出肉爪上的利甲攻击来人,趁她吃痛愣住的空隙,踩着她的手背想钻出洞口逃走, 却不想被她反应迅速地揪住了后颈。
少女皱着眉对满身脏污的他说:“还挺机灵啊, 小狐狸。别怕, 我不会伤害你的。”
骗谁呢, 他扑朔着小爪子表示他的不信任。他虽然受了伤, 且为了逃生而化为原形,但动动法术击退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他不敢跑,不仅因为眼前的少女非等闲辈,还因为在背后给她撑伞的那位白衣男子。那男人周身散发出威压已经直接让他不敢扑腾小爪子, 乖乖给少女摆弄了。
瞅了瞅少女的容貌, 又瞧瞧冷淡不语的男人,他这才想起来眼前的两人是谁。
正是大夏朝的公主殿下和她的师父云衍。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们。
这个看上去天真过了头的小公主他并不感兴趣, 他忌惮的是她背后的云衍。那家伙道行可是出了名的高, 潜居京城的妖精们一向都对他闻名丧胆。
春雷沉闷,雨声淅沥, 小公主轻柔地将他搂入怀里:“可怜的小狐狸,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疼不疼?”
少女柔软温暖的肌肤贴着他,他却感到背后一阵刺痛,眼角余光瞥见云衍正像看刺儿一样盯着他。
“晏宁,脏。”云衍淡淡地开口,好像在暗示狐狸赶快滚出小公主的怀抱。
小公主却不自知,毫不在意地回答道:“没事,伤口清洗一下就好了。师父,我们带它回去疗伤吧。”
他身上雪白的绒毛早已沾满了洞里的尘土,软软的小肚子也因为长时间的摩擦而一片血红。
云衍盯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十分凄惨的小狐狸,毫不怜惜地冷冷道:“不用,狐狸,你能回去的吧。”
这回小公主听懂了云衍的话中话。
师父是很厉害的道长,明显是一眼就看出这只小狐狸是妖精。
他乖乖地耷拉下脑袋,略微挣扎了一下,表示自己能走。小公主却盯着他还在流血的伤口,有些不忍道:“不要勉强,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小公主眼中的温柔竟比这朗朗乾坤还刺眼,他愣了会神,但还是冷下心来想挣脱她的怀抱。小公主却没有让他逞强,硬抓着给他包扎了伤口,止住了血才肯放他走。
回到自己经营的隐月楼,刚处理好伤口换了件深色衣服的他就接到了手下送来的消息:卢家派人来打听楼主下落,已差人盯住,请楼主示意。
雨点落在天窗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偌大的顶楼里安静得只剩下雨声。沉默片刻,死死低着头的人却听见自家主子的笑声,轻得像摇曳的风铃,却又冰冷刺骨。
好一个卢家主,自己败了,还怪到他头上来给他捅一刀。
人性向来懦弱可恶,好处自然都是自己的,一旦出事,责任黑锅却都要往别人身上推。就算找不到切实的根据,也要以虚伪的悲愤为由,往自己怀疑的人身上捅一刀发泄。
呵,他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这不都是那姓卢的自己做出的选择吗……
“去告诉他,与其追问隐月楼楼主的下落,倒不如先想想该如何自保。”
“是。”
春雨缠绵不尽,像多余的情愫。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凝视手里染了血污的布条――那是小公主临时从自己身上的裙角撕下来的。
这便是以仁德治国的夏文帝之女吗?他眼底思绪纷杂,默默将布条丢进水盆里。
他冷哼一声。
一个布条而已。
那晚的雷声闹腾了一宿,他也在梦里沉浮。幼时,母亲只要看见他身上任何一点非人的特征都会疯狂毒打他,嘴里永远只有一句话。
“你怎么不去死?”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解自己内心无法排解的苦痛。
他之所以自取名玉离,就是因为身为半妖的他在人与妖之间,像个多余的、流离的存在。
曾经有人主动走近他,当时的他以为那便是真心,却发现里面躺着的是皮鞭和刑具。
“你不是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吗?替我顶个罪又如何。”
他看着凑到唇边的酒盏,巍然不动,对方却猛地将他扇倒在地。
散乱的白发披下,红光流转的双眸里结了寒冰。
“你根本没必要去偷圣草,你只是想让我因为这半株被你哄骗吃下的圣草而被彻彻底底地赶出青丘罢了。”他慢慢撑起腰身,冰冷的话语中仿佛没有一丝半点的生气。
…………
他挣扎着从梦里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可爬上床的晨曦依旧是冰冷的。
这显然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梦里被回忆折磨了,他熟练地洗了把脸,随后又像没事人一样笑容可掬地下楼,迎接那些来隐月楼寻欢作乐的男女。
在隐月楼里的这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已经足够令他满意了,再怎么说也比被当作畜生般虐待欺辱强百倍。
站在花枝招展的男妓中间,他仪态总是格外出众引人瞩目。就是那些平时在朝廷里看上去再正经不过的官员,遇见他也总会忍不住围着他转。
更别说,招待一个似乎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他听手下来报“公主殿下驾到”时着实吃了一惊。
孩子到了叛逆期吗?
他草草打扮一番,便在侍童的簇拥下来到了小公主面前。伸手撩起小公主的头发,他微微俯身,长眸中媚意明晃:“大人是第一次来我们隐月楼吗?玉离先前都没见过您呢。”
小公主盯着他那张俊美的脸,一时间竟忘记了说话。直到他的脸越凑越近,才猛地推开他。
“上等的厢房。”他吩咐手下去准备房间,而后弓腰牵着小公主的手带她在隐月楼里闲转。
第一次来到这种风月场所的小公主还是很笨拙的,一路都只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即使主动开口也基本是在问这位叫什么名字,那位叫什么名字。
他微笑着一一答过,被点名的男侍也顺势贴上来想让她打赏。可小公主看到男侍谄媚讨好的样子又下意识地反感,一圈逛下来,竟只有寥寥几个谈得来的。
当然,最愿意接近的还是他。
他看她在男人身上花那种心思的兴致也不大,便识趣地和她谈谈一些她也许喜欢的或风雅或有趣的话题。譬如这隐月楼里的才蕴,谁书法奇佳,谁琴棋一绝;譬如这长安城近日出了什么怪事,又发生了哪些趣事。
自是效果显著。
少女一边听着,一边笑盈盈地望着他。虽只是轻轻莞尔,却仿佛要将人融化了一般。
送她走的时候,小公主还诚恳地向他道了声谢。
“多谢楼主的体贴周到,下次有机会我还来找你玩!”
他愣了一下,告诉自己她只是称赞他的工作能力顶尖罢了。在风月场所寻求真心,那才是最滑稽的。他搞不懂这公主,权当她只是好玩罢了。
之后小公主便常常私服溜到隐月楼中来玩,能一直留在她身边侍候的也只有他。他一边谄笑着忽悠小公主,一边在心里犯迷糊。
是自己伪装得太好从而以假乱真了吗?他比起那些贪财媚客之辈其实并无二异。
就如曾经被他骗到惨死的仇家小姐,临死前还以为他是深情的,殊不知她的悲惨下场正是拜他所赐。
有时小公主还会给他带来一些小玩意,什么发簪、玉坠之类的,竟都是他喜欢的款式。他惊讶于她惊人的洞察力,也暗暗心惊于自己的松懈。
要知道,服侍他十年的童子可能都不能如同她一般,对自己的喜好如此了解。为了不让贪图情报的各路势力抓到把柄,他向来将真正的自己藏得很深。
小公主兴冲冲地给他戴发簪,像是在跟自家人念叨般随口道:“这是我跟师父在古市淘到的宝贝,我当时就觉得它一定很适合阿离你。”
阿离,这是慢慢熟络之后她对他的昵称。
“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
他惊诧地望着少女期待的眼眸,思索片刻后还是温顺地垂下了头,让踮着脚的她能刚好够到。小公主的掌心轻轻从他柔顺油亮的白发拂过,温柔地低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离,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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