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曦叫住前去追赶的太监,得意的笑着:“尽管让他去找帮手,这药只有一人会配,解药也只有一人会配,便是殿下身边的裴医师,他就是长出翅膀来,也不可能把裴医师请来。”
陈阿郎跪在大雨中,豆大的雨点像刀剑一样的劈落在他身上,他胡乱擦着口鼻间的血迹,绝望的敲着太医院的大门,他扯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喊着。
“郭大人!求您帮帮我!”
郭芳仪被这凄惨的声音惊醒,整理衣衫举着油伞打开了门扉,浑身湿透的陈阿郎扑进她的怀中,那张艳丽的脸被雨水冲刷得苍白又脆弱,他用颤抖的手解开自己纠缠在一起的衣带,露出身上伤痕累累的皮肉,他哭着对郭芳仪说,“郭大人,求您救救向晚,只要您救他,我什么都可以给您。”
郭芳仪喉间一动,她飞快解下自己的外衣为他披上,低声嗔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身子本来就弱,受这样的寒,你不想活了不成?!”
陈阿郎只是无助的重复着:“求您了,救救向晚。”
郭芳仪为他倒了水,听他断断续续的讲完了过程,她本想明哲保身,不想插手后宫的争斗,可看着陈阿郎那双泪涟涟的杏眼,她忽然心软了。
“你别急,我那个师姐正在来京城的路上,我写封信,用专门的信鸽传给我师姐,一两日内她就能收到。”
她想到裴令鸢那古怪的性格,她又看了看陈阿郎痛苦不堪的神情,她咬了咬牙,将陈阿郎搂在怀里,郑重的向他许诺。
“我一定会让我师姐去救他的。”
第21章
向晚正颠簸在痛苦的汪洋里。
他就像一叶形单影只的小舟,被卷入那些撕裂一样的、针扎一样的、刀劈一样的疼痛狂潮中。
他隐隐约约有几分意识尚存,在他陷入沉眠的第二天,有人试探了他鼻息,没有大惊小怪,只是习以为常的叫来人手,把他同十几具宫人的尸首一同搬到了板车上,由一个倒霉的小太监一路拉到了城郊的乱葬岗,虽然按照律令,那个小太监应当把它们深深埋进地下的,但他懒极了,也倦怠极了,他拖拖拉拉的把尸首堆到布满污泥的土坑边,拍了拍屁股,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阴气森森的鬼地方。
乱葬岗里尸首经过几天的发酵,正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向晚在那时忽然害怕起来,自己会不会也渐渐的发出这样的味道呢?自己会不会悄无声息的腐烂在死人堆里无人知晓呢?
他想,若是自己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有谁会为自己流几滴眼泪吗?
他没有家人,所以不会有家人为他哭泣,而陛下,她也许会在几个月后偶然得知自己的死讯,但到那时,她想必已经将自己忘在脑后了,他思来想去,总觉得也许只有陈阿郎会为自己情真意切的哭几场。
毕竟他总是那么热心,热心到太医院的郭大人在不知不觉间就被他吸引了过去。
他的意识在蚊蝇环绕的乱葬岗变得越来越清醒,他能清晰的感知到饥饿、寒冷与病痛正在迅速的吞没自己孱弱的身躯,可他无能为力,他的意识似乎脱离他那副病弱的躯体,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污泥与血水中日益腐烂。
向晚竭尽全力,想动一动手指,他几乎用出了全身的力气,可他的躯体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向晚陷入了绝望,摆在他眼前的,似乎只有安静等死这一条路了。
直到一股暖流自小腹升腾而起,缓慢又艰难的蜿蜒在他的四肢百骸中,那股暖流静静的随着他的血液流淌,润物细无声的为他化解着疼痛,抵御着严寒,向晚甚至从那融暖的温度里,尝到了丝丝缕缕的,蜂蜜一眼的甜味。
在那股暖流的滋养下,他渐渐有了些力气,能够从无休无止的疼痛手里,抢回对身体的控制权了。
他拼尽全力,向着天空伸出颤抖的指尖,他沙哑可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响死寂阴森的乱葬岗上,浓稠的乳白色雾气被他的呼喊声搅弄着,仿佛泛起了圈圈涟漪。
“救命...”
“救救我...”
一双玄黑武靴停在他的身前,向晚从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一个颀长的火红身影,那个人探了探自己的鼻息,将指尖搭在自己腕间粗粗号了号脉,向晚听见她好奇的自言自语。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过去六天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健康。”
她开始像翻动尸体一样翻动他的身躯,甚至拨开衣服仔细的捋着他的骨骼、抚摸他的皮肉,她那双骨节分明的温热手掌在他的下腹停留了稍许,而后她发出一声了然的叹息。
“原来如此。”
她将一枚药丸放到他的嘴边,粗暴的捏着他的两颊强迫他张开嘴,她像喂牲口一样把药丸塞到他的咽喉深处,然后抬着他的下巴往后一推。
向晚被那枚苦涩的药丸噎得不停的咳嗽起来。
她的动作顿了顿一顿,自言自语道:“咦?怎么醒了。”然后她伸手化刀,劈在向晚后颈,向晚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向晚意识逐渐回笼的时候,听见一个温润儒雅的声音正在一边烦躁的絮絮叨叨,她的语速快极了,听上去便有些神神叨叨的。
“洋金花三钱,蟾蜍蜕二钱,川乌草乌各三钱...我的药方不会出问题啊,那他怎么全须全尾活到现在了?而且他身体里明明还有余毒未清,怎么一点事都没有?真是奇怪...
她又凑过来,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感觉了一会,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只是因为他怀孕了?结契果虽然有时会为了顺利生芽保护宿主,但那得是...”
向晚听到这里,忽然一口气噎在咽喉中,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他的脸因为窒息变得通红,那个女子霎时止住话语,随手拿过桌上的凉水喂他喝了。
向晚揉了揉眼睛,顶开沉重的眼皮,重获新生一般再一次看向眼前的世界。
光亮的、明媚的世界。
眼前陌生的女子有着温润如玉的五官,长眉星目,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看上去像是一个标志风流的读书人,却穿了一身张扬的绯红长衫,她的腰间挂了一只沉甸甸的金葫芦,她正从里面源源不断的倒出许多千奇百怪的药丸子来给自己吃。
向晚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四周,他在一件怕破旧简朴的茅草屋里,像是从哪家农户那里租来的,空气中还弥漫着牲畜的臭气。
向晚慢吞吞的嚼着那些味道诡异的丸子,一边嚼一边用感激的眼神看向那女子,他在茅草床上挣扎起来,踉跄着想跪下向那女子谢恩。
女人却用一双有力的胳膊将他死死摁在的床上,向晚只能飞快的咽下嘴里苦涩的丸子,用沙哑的声音道谢:“奴向晚,多谢恩人救命之恩,还不知恩人名讳...”
方才多话的女人在此时却变得寡言起来,她盯着向晚看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她方开口,“在下裴瑛,一个大夫。”
向晚又强撑着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直到裴瑛眼中露出几分不耐来,他终于惶急的问道:“裴大夫,您方才说奴怀孕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瑛伸手戳了戳他的肚皮,奇道:“近四个月的身孕了,你不知道吗?”
向晚心乱如麻的回忆着,近四个月...那就是谢瑶卿和他又中了迷香的那一回,他回忆着那癫狂的一夜,畏惧的缩了缩脖子,怎么会呢,契果不是只有两情相悦时才能孕育胎儿吗,那一夜谢瑶卿怒极攻心,对自己近乎强迫,自己又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将养了半月方才好全,怎么会是那一夜有的呢?
而且自己在冷宫蹉跎数月,那样寒素熬人的环境,这个孩子...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裴瑛有些心不在焉的介绍着胎儿的情况:“从脉象上看,她倒是健康得很,不过这几天你滴水未进,她营养有点跟不上,等一会我给你熬个鸡汤喝了就好了。”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正在为他腹中的孩儿着想,可向晚却抿了抿嘴,纠结的问:“有没有办法...不要这个孩子?”
他实在不想和谢瑶卿再有任何牵扯了。
裴瑛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问,施施然的从外面的灶台伤将一锅滚烫的鸡汤端到了他的眼前,“我呢,对你们那些恨海情天的爱恨纠葛不感兴趣,我只是站在一个大夫的角度劝你,最好不要。”
“你吃了一种很厉害的药,这药呢,虽然理论上说七日内都有救,但拖得时间越久,对身体的伤害就越大,有可能拖到最后,救过来的是个活死人,你拖到第六天却毫发无损,就是因为你身体里那枚契果为了保护胎儿,正在为你消除余毒,抵挡病害,而且从契果活跃的强度来看,让你怀孕的人,用情至深啊。”
她一边说着,眼下的肌肉一边微微的抖动着,不是所有人的契果都能为主人治病消灾的,在她看过典籍中,天下只有一人的契果能抵御那么烈性的药。
天命所归之人。
裴瑛,或者说裴令鸢若有所思的看了向晚一眼。
郭芳仪写给自己的信含糊不清,只说千恩万谢,请自己一定要到乱葬岗救一个人,那人也许吃了自己的假死药,只有自己能救他。
她来,只是想看看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药,若是,就要揪出随意倒卖自己密药的人,若不是,就要揪出冒充自己招摇撞骗的人,最后的最后,顺便再救个人,没想到竟然还有意外收获。
她侧着头,在心里默默的想,天命所归...吗?
向晚小口小口的喝完了一碗鸡汤,只觉得身上熨帖舒服了许多,他再一次感激的看向裴瑛,“裴大夫果然是神医,我喝完这鸡汤,竟觉得已经好了大半了。”
裴瑛傲然的笑起来:“那是自然,太医院的院判,也熬不出我这么一锅鸡汤来。”
向晚喝完了汤,便虚弱的靠着软枕小憩,裴瑛就着窗外日光,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忽然问道:“你还有别的去处吗?”
她不等向晚回答,飞快的说了下去,“若是没有,不如过几天跟我回锡州去,你不要多想,实在是你这样的病例实在罕见,我手痒得很,想研究研究。”
向晚低垂眉眼,静静的思考着。
锡州,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呢,从京城出发,要跨过煌水,穿过秦岭,才能到达锡州。
可那也是一个离谢瑶卿很远的地方。
于是向晚吸了吸鼻子,从善如流道:“多谢恩人,奴愿意跟恩人到锡州去,只是奴别无所长,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恩人。”
裴瑛耸了耸肩膀,无所谓道:“不需要你报答,你只用把你的身体交给我就是了。”
向晚脸一白,但看着裴瑛不含杂念的眼神,只好勉强笑着应下了。
裴瑛又喂给他一堆药丸子,仔细替他把了脉,而后轻声细语的在他耳边嘱咐道:“我出去办点事,你自己好好休息。”
向晚却已经软着身子,倚在软枕上,沉沉睡去了。
裴瑛轻轻笑了笑,轻手轻脚的把他放平在床上,一闪身,飞快的消失在门外的青石小径上。
......
谢瑶卿苦闷的揉着额角,不情不愿的咽着今天第二碗安神的汤药,她只喝了一半,小孩赌气一样把剩下的半碗推到一边去。
宋寒衣无奈道:“陛下,您昨晚梦魇难眠,太医叮嘱了今天得喝两碗的。”
谢瑶卿砸吧着嘴,借口看奏章,把那药束之高阁了,她一边皱着眉批阅奏章,一边问:“向曦举荐的那个锡州神医呢?怎么还没到?”
说曹操曹操到,还不等宋寒衣开口,一个内侍匆忙跑来。
“陛下,锡州医师裴瑛,奉旨拜见。”
一个颀长挺拔的女子穿一身热烈的绯红衣袍,端正的走到大殿中央,恭敬的拜了下去。
“草民裴瑛,叩见陛下。”
第22章
谢瑶卿居高临下,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向曦极力举荐的民间神医,她生了一张温润儒雅的脸,但举手投足间总能透出几分疏狂不羁。
裴瑛静静被她注视了一会,忽的桀骜的将头抬起来,冷静的与她对视着,“陛下,可否让草民为您诊脉呢?”
谢瑶卿收回审判的眼神,在心中敏锐的下了定论。
她并不畏惧自己,她甚至藐视自己手中至高无上的皇权。
谢瑶卿低声笑了起来,希望她有足够让她傲视皇权的医术在身吧。
“上前来。”
裴瑛敛袖,小步走到谢瑶卿案边,伸出两指搭在她的手腕上。
谢瑶卿沉默着,从上方观察着她的神情,片刻后裴瑛从容的收回手,拱手禀报,“陛下身体康健,并无大碍。”
谢瑶卿轻笑一声,“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是这么说的。”
你既与她们同为庸碌之辈,又有什么资本傲视皇权呢?
裴瑛微抬眼皮,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一眼,“那草民就说点太医说不了的,陛下您幼时坎坷,又曾受过旧伤,沉疴积弊众多,虽然这两年吃了不少滋补的天材地宝,但如果草民猜的不错,应当收效甚微吧?”
她说完,并不畏惧将两条长眉紧蹙在一起的谢瑶卿,反而胸有成竹的反问谢瑶卿,“陛下,草民说的对吗?”
谢瑶卿沉默了片刻,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她看向宋寒衣,“宋寒衣,为裴医师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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