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如今三十上下,面若银盆,眉如细柳,一双杏眼里总有化不开的忧愁,他吃了一块柳云送来的绿豆糕,脸上总算是浮出一抹笑意。
“柳郎君的手艺当真是一日好过一日了,这样好吃的点心,恐怕是心意斋都做不出来。”
柳云这小半年事事顺畅,唐国公府里没有拿乔为难他的人,宋寒衣待他也宽容和善,没有以前的那些烦心事,柳云脸上愁容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神采奕奕的光泽。
他笑着摆摆手:“哪里有你夸的这么好,不过是府里的大人喜欢吃,做的多了些,熟能生巧罢了。”
如今柳云不仅要负责宋寒衣日常的饮食,连宋寒衣平日的点心零食都要包揽下来,也不知他那双手被施了什么法术,竟惹得宋寒衣再也吃不下别的厨子做的东西了。
老管家曾经关切的问过,宋寒衣是皱着眉头回答的。
“你瞧瞧别的厨子,菜要雕花,叶子要修剪,肉就更不必说了,搅碎了打成泥还要捏成奇形怪状的样子,做出来的东西像雕塑像古董唯独不像吃的菜,我在仪鸾司忙一天回来看见这种东西,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管家就不吱声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京中哪家权贵不是这般仔细,只有宋寒衣与众不同罢了。
柳云在厨房里干了小半个月,就摸清了宋寒衣的口味——她不喜欢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越家常越有烟火气她就越喜欢。
叶知秋自然知道柳云口中的“大人”是谁,他也知道柳云最近在苦恼什么,于是打趣道:“我听说那位大人素日里阎王一样,却愿意给你熟能生巧的机会,可见在她心里,你也是不同的。”
柳云被他笑的有点脸红,却没有着急否认。
叶知秋所言不差,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出宋寒衣待他,与对待其他人的不同了。
宋寒衣查案时心细如发,生活里却并不体贴,不相干的人就是死在她眼前,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对自己时却总有些不合时宜的热心。
热时送冰鉴,冷时送大氅,虽然这些东西他并不需要,但也是宋寒衣难得的一份心意,柳云也就欢欢喜喜的收下了。有时柳云去伺候晚膳,宋寒衣还会借故遣退其他仆从,只留下他一个人,或是问问小柔的功课,或是问问厨房的趣事,说些没什么营养的闲谈,直到月上中天时才不依不舍的放柳云回去。
柳云隐约猜到了宋寒衣的心思,只是心中忧虑重重,既怕是自己痴心妄想自作多情,又怕宋寒衣是动了真心思。
叶知秋有些不解:“她若动了真心思岂不正好,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柳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总怕耽误了她,她今年虚岁不过二十一,我比她大了五岁,容貌平平,家世更是不堪,还去过那种地方讨生活,更是带着一个孩子,我怎么敢与她相配呢?”
叶知秋笑着宽慰他:“咱们何苦这么看低自己呢?她府里那么多厨子她却独独喜欢吃你做的东西,还喜欢留你下来闲谈,这不正说明宋大人离不开你吗?”
柳云脸上还是没什么笑模样,忧心忡忡的叹气:“可是这些东西...哪个男人不能做呢?”
叶知秋打断他:“人人都能做,可他就喜欢吃你的,这就是你的不同之处呀。”
柳云终于像是被他说服了,紧紧颦蹙着秀眉舒展开来,叶知秋乘胜追击道:“何况咱们哪里论得上配或不配呢?难道你竟希望去做她正头的夫郎吗?那可是多少世家少爷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呢!”
柳云急忙摇头,矢口否认:“我不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哪里会痴心妄想这些,她能给我一个落脚的地方,不把我们父子二人撵出去我就感恩戴德了。”
叶知秋继续宽慰他:“这不就是了,咱们既然不指望当正经的郎君,最要紧的自然是拢住妻主的心,好有个容身之所呀。”
柳云心中不是不动摇,只是还有一个疑影,让他更加忧愁。
“唉...话是这样,可是我连她的结契果都无法服下,拿什么拢住她的心呢?”
再体贴温柔的女人,对一个男人再好,总得收到点回报才行呀!
叶知秋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下腹,那里有一道长而丑陋的伤疤,血红又狰狞,放在以往,他会因为这样的疤痕难过、恐惧,甚至是羞愧,但现在,他无比感激这一道伤疤,这对他来说,不啻于是一次新生。
叶知秋看着柳云,认真的劝他:“我知道你也许在害怕,在那之前我也很害怕,我之前想都不敢想,怎么能把人的肚子剖开呢,这和杀人也没什么分别。”他捉着柳云的手指,带他感受自己腹部凸起的增生,“可是你瞧,裴大人的医术多好呀,向晚...凤君也是个善良的人,愿意为我们这样的人花心思。”
柳云不像叶知秋,他从来没有见过凤君,只是隐约听说过如今这位万人称颂的凤君曾经也有一段不堪的过往。
柳云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涟漪,若是陛下未曾厌弃过凤君的过往,那身为皇帝近臣的宋寒衣,会不会...也能像对待寻常人一样接纳自己?
叶知秋将话题继续了下去:“弟弟,你听我说,裴大人的人品医术都是一顶一的好,是这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医生了,你若相信他,也信得过我,就去找她,也将原先的结契果取出来,留疤也好,身子变得虚弱也罢,都好过为一个烂人赔进去自己一辈子。”
柳云自然心动:“可是...可是我并没有见到裴大人的门路啊。”
叶知秋便向他打包票:“我与凤君也算是有几分师生情谊,我去帮你说这件事。”
柳云心中虽然恐惧那样的手术,但一想到有机会摆脱糟心妻主对自己最后的束缚,还是十分向往,自然对叶知秋感激不尽。
他这些小心翼翼的谋划自然都是瞒着宋寒衣的,好在宋寒衣公务繁忙,生活中又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些天柳云时不时的出神。
只是他也知道,叶知秋早晚要去找向晚为这件事说项,他只好祈祷宋寒衣不会过问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自从对男囚的试验成功后,裴瑛就把自己种在了太医院的土地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每天翻阅古籍,查阅医典,四处托人询问哪里还有希望取出结契果的男子,能不能进宫来配合自己试验。
向晚觉得这样的手术算是给了男子一次新生,所以上次送男囚出宫时便嘱托过他们,若是认识哪个想取出结契果的人,便可以送信到宫中来。
向晚捏着叶知秋的信,心情有些复杂的去寻了谢瑶卿,他将信交到谢瑶卿手中,转到她的身后,为辛劳了一天的谢瑶卿揉捏着僵硬酸涩的肌肉。
谢瑶卿一目十行的看完,反手握住他的手,笑道:“这不是好事吗?裴瑛终于等到一个自愿配合她取出结契果的,你怎么反倒纠结起来了。”
向晚恨她迟钝的像块木头,索性坐在她的身侧,指着信上的人名说:“陛下,你看这个名字,不觉得眼熟吗?”
谢瑶卿将名字念了一遍:“柳云...朕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个人,似乎是仪鸾司中哪个校尉留下的遗眷,被放印子钱的地头蛇欺辱,被宋寒衣救下,还去了宋寒衣府上帮工,是不是?”
向晚点了点头:“是呢,陛下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谢瑶卿奇道:“哪有不妥?他前面的妻主苛待他,又早早就死了,他想把结契果取出来,追求新生活,这不是很好吗?”
向晚叹了口气,他算是看出来了,谢瑶卿皇帝做久了,以前谨小慎微猜忌人心的习惯都消失了,不过...他歪着脑袋,悄悄打量着谢瑶卿英气的脸庞,他望着她舒展放松的眉眼,心想还是这样的陛下好看些。
谢瑶卿此时又将信看了一遍,终于有些疑惑:“柳云既在宋寒衣府上帮工,论理,这样的事也应当是宋寒衣来说才是呀。”
向晚心想你可算发现问题了,他和谢瑶卿一道分析起来。
“没准宋大人不知道他想取出结契果的事呢?毕竟这事危险得很,柳云不想让宋大人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
谢瑶卿皱了皱眉,反驳道:“宋寒衣不是那样苛刻的人,你也说了这事危险,事后恢复起来困难,柳云是她府里的人,她怎么能不做准备,没有表示呢?”
向晚猜测:“也许是柳云不想让宋寒衣知道吧。”
谢瑶卿更加疑惑了,“这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就是他以后想再嫁,宋寒衣也得给他出一份嫁妆,这点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向晚便笑,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谢瑶卿:“就是因为危险,才不想告诉宋大人呢,陛下说的对,就是以后再嫁,宋大人也要出一份嫁妆,没准还要多出一份聘礼呢。”
谢瑶卿愣住,却忽然想起白天的一桩事来。
都说仪鸾司是她的爪牙,她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鹰犬自然是大方又宽厚,一年四季常常有赏赐拨下去,对殉公仪鸾卫家眷也照顾有加,白天她将宋寒衣留下来商议京城防务,又想起在她府上帮佣的柳云来。
谢瑶卿便想着,柳云一个寡夫带着孤儿,在别人帮工,她又清楚宋寒衣治家御下的水平,唐国公府里难免有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小人,背后嚼人舌根,总得想个办法,止住柳云身边的流言,也让世人清楚,仪鸾司为皇帝肝脑涂地,她们的家人也绝不是可以任人评说的。
谢瑶卿就问宋寒衣:“那个校尉的遗孀在你府上过得如何?”
宋寒衣摸了摸脸颊,眼神看向别处,语气平淡:“挺好的。”
谢瑶卿不再多问,转而建议道:“他还那校尉的婚事虽然没有到官府禀明,但终究是做那么久的妻夫...”她的话被一阵咳嗽声打断,谢瑶卿抬头,有些奇怪的看着宋寒衣:“怎么了?昨夜没休息好着了风寒了?”
宋寒衣咳了半天,有些心虚道:“她们也没有做多久的妻夫...不过是搭伙过了几天日子罢了。”
谢瑶卿挑眉,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纠结这个,索性没有管,继续道:“这几天仪鸾司又进了新人,总该做几分样子,让她们知道仪鸾司的好处。”
这个理由宋寒衣没法反驳,只好点头,谢瑶卿想了想说:“他是个男人,就算不给他牌坊,也该褒扬的忠贞,让仪鸾卫们没有后顾之忧才是。”她看向宋寒衣,发现她正在用右脚尖搓左脚脚后跟,低着头,脸上挂着心虚的笑。
谢瑶卿无奈的叫她:“宋寒衣,你那是什么什么表情?朕说的不对吗?”
宋寒衣顾左而言他:“陛下说的很对...只是...”
她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只是”了半天也没只是个所以然来,反倒给了谢瑶卿盘问她的机会。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朕从来没见你这样过。”
宋寒衣被问的无奈,只好没头没尾的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也许柳云不想被人褒扬他的忠贞...”
被皇帝褒扬了忠贞,以后再嫁岂不是会招致更多非议,甚至惹来性命之忧?
谢瑶卿实在不知道宋寒衣在担心什么,只是以为是最近事多,宋寒衣忙碌得有些失常了,索性给她放了一天假,让她回家好好休息。
当时谢瑶卿只觉得奇怪,如今结合向晚给她说的这些事,谢瑶卿心底便升腾起一个怪异的猜测,她看着向晚,不可思议的猜测:“难不成是这两个人...她们?”
谢瑶卿冲向晚眨了眨眼,她实在不敢想象宋寒衣也有情窦初开的这一天,她也问不出口,只好用眼神示意向晚。
向晚笑着回应谢瑶卿:“臣侍也不敢相信呢?不如陛下亲口问问宋大人的意思,若宋大人真有这个心思,陛下也好早作准备。”
第二日宋寒衣进宫当值时谢瑶卿叫住她,问她是否知道柳云想取出腹中的结契果,宋寒衣自然不知,大惊失色,恨不得撇下宫中的差事冲回家好好问一问柳云。
谢瑶卿一把扯住她。
“站住!”
“你把事给朕说清楚了朕才能放你走。”
谢瑶卿让内侍给宋寒衣搬了把椅子,强压着她在桌边坐定,谢瑶卿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问:“你和那个柳云,到底是怎么回事?”
70/71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