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萍会知道这些事是因为她念中学时有一位“花国总理”死了,大报小报连续追着报道好长时间,直到抓住了凶手,还有人在报纸上发文给那位艳压群芳的“花国总理”写缅文呢――千金难买青莲色,万人尤忆水芙蓉。婉萍当时瞧得十分热闹就跟陈彦达讲了,结果被父亲狠狠训斥一番学习不用功,心思尽浪费在不上台面的花边新闻里面。
因为婉萍知道花国小姐选举是做什么的,所以她听到王太太提起这事,心里很是吃惊,毕竟眼下还在抗战,5 月份日本人对浙江发动攻击,到 9 月份战争才平息。虽然小鬼子战死一万多人,但他们达成了抢夺战略物资的目,总归还是中国人在吃败仗。这种情况下十月要举办花国小姐选举,讲什么“丰富精神,团结后方国民,展现乐观情绪”的漂亮话婉萍都只感到十分讽刺。
“走吧,去瞧瞧看,我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呢!”王太太是个极喜欢凑热闹的人,对于花国小姐选举她可不愿意错过。
“去投票的都是些男人。”婉萍很是犹豫,她心里是不乐意去那种地方的。
“男人怎么了?男人能看我们就不能看了?再说了,我听说她们要演讲,还要表演才艺!你都不想看看那些女人能搞出来什么花头吗?”王太太笑着说,“我都盘算好了,到时候订个雅座包厢。我们与刘夫人,宋太太和骆太太一块去瞧热闹,我就不信有不长眼的敢来招惹。”
王太太的话这样讲了,婉萍自然是没法拒绝的,只能点头应下邀请。到了花国小姐选举的日子,婉萍特意穿了高领的长款旗袍裙,把自己裹严实才去督邮街。
办选举的地方在新世界游乐场,婉萍提前半小时到那里,只见男人们已经把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婉萍刚一靠近,就有人用戏谑的眼神上下打量,她立即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后背像被人用毛刺扎一般。
婉萍十分想走,但这是王太太的邀请,她又不敢拒绝,正在门外面徘徊犹豫,就见王副官走过来,带着她穿过人群径直到楼上。
二楼靠近舞台的一面被分隔成了小包间,包厢外铺了猩红的地毯,每隔十米就有一个穿着马甲的服务生,端着盘子,靠墙笔挺站立。
王副官送婉萍进入一个包间,这里面积不大,但视野很好,正对着那些花国小姐们要表演的舞台。包厢里有两张沙发,她进去时看见宋太太正和刘夫人、骆太太说话,王太太兴奋地站在包厢窗口边,手里拿着望远镜往楼下瞧。
半小时后选举开始了,舞台上厚重的红丝绒被缓缓拉开,穿黑色礼服的男人走了出来,大声宣布花国选举正式开始,接着激昂的鼓声、清脆的小号、悠扬的小提琴互相交融在沸腾的人群里来回荡漾,随着一浪一浪的欢呼声,婉萍看到穿着清凉的小姐们走了出来。
参加选举的女子自然是个顶个漂亮,她们美得各有千秋,有人大眼睛、高鼻梁、肤如凝脂,雍容似牡丹;有人一身银白,素净的脸上仅在嘴唇擦了红色的蜜丝佛陀,让人一眼就想到千里冰封中的点点红梅;有人细眉长目,天生的一双狐媚眼,便是半字不发,仅勾唇一笑都是风情,最像春日里的月季,开花时总引得围观;有人浓妆艳抹,穿粉带翠,艳俗但又让人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如喷香的栀子花,不喜欢的说它傻香无趣,喜欢的却也最爱这股子直白奔放。
婉萍看着她们搔首弄姿,不知不觉竟然也得了其中趣味,真如赏花似的给这些女人们贴上标签,她甚至也动了要给美人们投一两票的冲动。正在犹豫选谁时,婉萍注意到边缘位置还站着一个女孩子,她圆脸,圆鼻头,圆眼睛,身材瘦瘦小小,包裹在别人身上的旗袍在她穿着足大了一圈。
那个孩子至多也就是十四五岁吧!比婉萍的学生大不了几岁,这样小的孩子怎么会被推到这种地方来?婉萍的勃勃兴致戛然而止,一下子回过神她们不是什么牡丹、红梅、月季或者栀子花,而是有些人赚钱的傀儡,卖弄着短暂的风情在舞台上表演早就写好的剧本。婉萍再没了任何听她们演讲或者看才艺的兴致,坐回到小包厢的沙发上剥花生吃。
“婉萍啊,能不能帮我出去买杯甘蔗汁?”王太太看得这场大秀很是津津有味,同婉萍说话时都没有侧身。
“好的呀,”婉萍立刻答应,她拍拍手里的花生皮,站起身走出了小包厢。王副官在门外等着,看见婉萍出来问她:“有什么事吗?”
“王太太想喝甘蔗汁,我出去给她买。”婉萍回答。
“我去吧,”副官说,“姜太太可以留在这边继续看表演。”
“我不想看了,出去买杯甘蔗汁正好能走一走。”婉萍笑着拒绝王副官,从二楼走下来。
婉萍记得自己进门时的确看到了有卖甘蔗汁的,只是一楼的舞厅非常昏暗她分不太清楚方向,只能凭着印象往外走。终于出了舞厅,婉萍却发现外面并不在来时的那条路上,而是一条极狭窄的巷子。
看样子是走错了门,婉萍转身正要回去,忽然听到巷子里传来一声尖锐而脆嫩的叫喊。她听起来像个年幼的女孩子,联想到刚才在舞台上见到了那个小姑娘,婉萍瞬间脑子里涌出了许多不好的猜测,她没法动弹,立在原地盯着巷子深处。十来秒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哭叫着从拐角跑了出来,在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成年男人。
最前头的男人追上去一把揪住小姑娘的脖领子把人摁在了墙上,小姑娘拼命厮打着,扭头看向婉萍尖叫:“阿姐!阿姐!救我!”
婉萍快步向着小姑娘走去,可仅走了三五步,另一个矮胖的男人就挡在婉萍身前,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压低着声音说:“太太请回吧。”
“你们要干什么?”婉萍急声问。
“干什么?”矮胖子龇出满口黄牙,笑了下:“她叔婶把她卖给我们,她就是我们的人,爷们几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太太只怕是管不着吧!”
矮胖子话刚说完,婉萍看到一个中年女人从巷子拐角走了出来。她一双小脚撑着丰满的身体像极了一摆一摆的胖陀螺,头发梳得溜光水滑,鼓胀的胸口上下剧烈起伏,手里掐着一只小猫崽子。
那女人嘴里骂骂咧咧着“小蹄子”“小浪货”之类的污言秽语,走到小姑娘面一把将猫塞进了她的裤裆里,接着站旁边的男人举起皮鞭子向着鼓囊的小猫抽了下去。
猫叫,女孩的尖叫,交叠着如一把刀向着婉萍劈砍过来,她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一个哆嗦,惊恐地捂住了耳朵。
矮冬瓜见婉萍这样,笑着朝她更逼近了一步,低声说:“太太要是喜欢看这个,小的就去给您搬张椅子来,您坐这慢慢观赏,成吗?”
女孩浑身扭曲抽动着,嘴巴却被另一个男人死死捂住了。婉萍看着两腿发软,她心里明白只凭着自己怕是对眼前这些人毫无作用的。于是深吸口气,快步跑回了舞厅里面,她凭着印象一口气冲到二楼,见到王副官后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说:“你同我来,快来。”
“太太怎么了?”王副官紧张地问。
“救人。”婉萍没作更多解释,她扯着王副官的袖子迅速从楼里出来,可是当她再回到那条窄巷时,人却都不见了,没有矮冬瓜,没有小脚婆,也没有受刑的小姑娘。
婉萍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窄巷子,她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刚才脑子出了问题,但很快她又否认了这个想法,因为在地上有两个沾着鲜血的指甲片。
“王副官,我们去救救那个小女孩吧,”婉萍对王副官说,“我看到那些人把猫塞进了小姑娘的裤子里面,他们抽打猫,让它去撕咬……那个小姑娘会被弄死的,王副官我们去救她!”
王副官一动未动地听着婉萍说完,向着巷子深处看了眼,随后上前走到她身边,说:“姜太太我们回去吧。你不是要去买甘蔗汁吗?”
“你不相信我?我真的看见了,就在这里!我亲眼看见那个小姑娘被人折磨,她最多也只有十二三岁,她是个孩子啊!”婉萍情绪激动地说。
“太太,我相信你说的,”王副官认真地回答道,“可这不应该是你管的事情,更不是我需要管的事情。姜太太,我们回去吧。”
“可是……”婉萍依旧在犹豫着,她忘不了那个孩子冲她喊阿姐时的眼神,耳朵里还回荡着尖锐的叫喊。
“姜太太,这世道里苦命的人太多了,您管不了那些的,要怪只能怪她们命不好。”王副官说。
婉萍回头看着那条长长的窄巷子,胸口郁积着一口气,她想救下那个孩子,于是扭头又返回舞厅。这一次婉萍要找太太们帮忙,她相信同样的都是女性,她们会更明白自己此时的强烈情绪,会同情那个可怜的小姑娘。
第三十九章 逗趣
婉萍快步跑回了包厢里,王太太听见开门声,扭头过来。她见婉萍两手空空,呼吸急促,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事,忙上前问:“这是怎么了?”“太太,我刚才在楼下巷子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她在被几个男人欺负……”婉萍的话刚出口一半,王太太就打断她,问:“难不成有人狗胆包天,欺负到你头上了?”“没有,不是我,”婉萍摇摇头说:“是个小姑娘快被人快弄死了,他们把猫塞到她的裤子里……”
婉萍快步跑回了包厢里,王太太听见开门声,扭头过来。她见婉萍两手空空,呼吸急促,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事,忙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太太,我刚才在楼下巷子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她在被几个男人欺负……”婉萍的话刚出口一半,王太太就打断她,问:“难不成有人狗胆包天,欺负到你头上了?”
“没有,不是我,”婉萍摇摇头说:“是个小姑娘快被人快弄死了,他们把猫塞到她的裤子里……”
“噢,我倒是听过老鸨会用猫来惩罚些不听话的妓女,但也不一定就会死。婉萍,你别害怕。”刘夫人说话时扬起眉梢说。
“她只有十二三岁,不像是妓女,”婉萍解释说。
“那就是被人刚卖掉的呗。”骆太太掐尖嗓门:“人家老鸨子买的人,你过去瞎凑个什么热闹。”
骆太太这话说得实在扎人耳朵,宋太太忍不住皱起了眉,不过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始终没有吭声。
王太太见状拉着婉萍走到了包厢窗口,把手里的望远镜塞给她说:“你别想那些人的事情了,平白遭自己闹心,有那功夫不如看下面的表演。”
婉萍此时无心看表演,她正想再争取两句。旁边的刘夫人忽然指着台上的人惊叫:“就是她!露露歌舞厅的金牡丹。”
“呀,长得够妖艳!”王太太抿着嘴巴笑。
“可不就是个妖精吗?”刘夫人啧啧嘴巴说:“我家刘大公子又跟老头子闹起来,非得娶她做老婆。”
“刘司令怕是不能同意吧。”王太太接话说。
“那肯定是不能同意的,”刘夫人笑着摇摇手指,“我们家刘大公子平时是个没处使唤的窝囊废,结果这事上他硬气了,跟老头子犯冲,结果被一巴掌过去,脸都打肿了。但就这还不松口,没法子老头只能把人关起来,没想到人家闹起了绝食!不过我看刘大公子那样真不像会把自己饿死的,也就赌一赌老头子的气性有多大。要我说,老头子根本就不用跟他在这事上别扭,直接钱一断,人一扔出去,爱娶你就娶,反正往后没钱了。就刘大公子那干啥啥不行,处处又要讲究体面的样子,要是没了老头子塞钱,不到一个月就能饿死在外面。”
刘夫人口遮拦地扬了家丑,宋太太说话声音不高,慢悠悠地说:“刘大公子是说什么话招惹你了?”
“还就是嚷嚷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呗,三句话不离他老娘,说得像是我害死的一样。天老爷呀!我连老头子的原配夫人都没见过!他老娘怎么死的,我怎么知道?”刘夫人说着夸张的挑起眉梢:“老头子睡过的女人前前后后能拼成个加强营,儿子女儿可以凑起来一个班。刘大公子有怨气也不能朝着我一个人撒呀!我顶天了就是个继任的营长,他亲爹才是总司令!这种历史问题,就得谁官大就找谁处理!跟我嚷嚷有个什么劲儿,真是烦死了!瞅见他就跟见了死耗子一样恶心。”
刘夫人自封做了刘司令后宫的营长,这话逗得王太太、宋太太和骆太太都笑起来。
婉萍看着她们发现自己全然说不上话,她记挂着楼下被虐待的小姑娘,她原以为同是女性的太太们会生出怜悯,但显然婉萍想多了,想错了。她们对此毫无在意,似乎在太太们眼中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同人与畜生之间的差别一样巨大。
“我同你们讲,别看我们刘大公子现在为金牡丹要死要活,他要是能守住一辈子不变心,我脑袋割下来给你们当皮球踢。笑死个人!瞧瞧我家老头子那样,刘大公子也就是这一会儿的热度,隔上三年五年哦,什么小翠啊,小粉啊,他不记得人家是谁了。”见王太太笑得欢快,刘夫人也更加肆无忌惮,她对这个继子一贯都是很不满的,趁着这个发泄口一股脑地说出来:“那些女人都是玩物,谁要娶她们做老婆才是猪油蒙了心,晕了脑子。老头子明摆着不在乎他儿子玩了几个女人,主要是娶进门实在是丢不起人。”
“可不是嘛!”骆太太尖着声音应和,王太太笑着抿了口茶,连端庄的宋太太也在点头。
楼下的女人穿着暴露,甩动腰臀高抬起大腿跳舞,楼上的太太们却已然对她们没了兴趣,坐到桌边各自捧起茶杯。王太太对大家伙提议说:“大家不如一人讲一个家里的趣事来听。”
“你提的就你先开始。”宋太太说。
王太太小口抿着说:“头次见依哥时,我十七岁。那年他才是个小连长,在我老家驻防,我父亲觉得小伙子人不错,虽然年纪稍大了点,但好在家里没有娶过妻,于是就把我拉来同他认识。我家依哥个子高,人长得也算不得和善亲切,我远远瞧见时,心里好紧张好害怕的,结果见面后他一开口我就忍不住笑了。那是我头一次听山东话,也说不出哪里好笑,但就是没忍住。我一笑,他也笑了,我当下心里就想这人瞧着憨厚老实,跟了他也不差,往后家里我可以说了算。哪想一结婚才知道上了贼船!什么憨厚老实,纯粹是长了一副骗人的模样,说一不二的,厉害得很!他哪里是想给我当丈夫,分明是想给我当长官,什么事情都要管,还要给我立规矩呢!”
“我家老头子不立规矩,我家老头子什么都不管。王太太你要乐意,咱俩可以把老公换一换。”刘夫人笑着调侃王太太。
“不换不换,”王太太连忙摆手说,“我这人脑子笨,嘴巴也不会说,要扔到你们刘家去还不得被小太太们生吞活剥了呀!”
“您太给她们涨体面,杂花杂草算什么小太太!跟老头子房里的花瓶一样,就是个玩意儿。”刘夫人摆摆手,笑着看向宋太太说:“你也讲一个,总不能坐在那里尽瞧着我们的笑话吧。”
“我刚才想到了一个,正想跟你们说呢。”宋太太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端着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我先生自小家境优渥,五岁跟老秀才识字,七岁被送去新式学堂,十七岁自己跑去念了黄埔军校,总之他是没下过田地的,自然不怎么能识别庄稼蔬菜。有次就因为这个闹了笑话,当时我们还在南京,他与我出门散步,走到一片农田边上,我先生指着田里的萝卜缨说那是芫荽。跟在旁边的卫兵长也不知怎么想的,脱口就说那不是芫荽是萝卜缨。我先生是湖南倔驴子的性格,一听这话立刻就不乐意了,指着人过去把田里的绿苗苗薅出来,见到下面连着的是萝卜,他也不肯承认自己说错,硬拉着我给他作证,我们湖南的芫荽就长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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