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姜培生盯着黄政委,试探着问:“所以你们不会枪毙我吧?”
听姜培生喘着粗气费劲儿地说了这些,黄政委笑出来:“你怎么不想着寻死觅活了?”
“我老婆在北平,我还干嘛要寻死觅活?能出去……能和她团圆才是重要的,”姜培生想着前几日自己的行为不由有些尴尬,强撑着脸面解释说:“讲道理军人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感情。能被人牵挂着,又有牵挂的人,何必要急着死呢?”
“你想得开最好,看样子冯明远同志说得没错,你还真不是个顽固分子。”黄政委说。
姜培生心里仍计较冯明远曾经称呼自己是“树”的事情,听黄政委也说起来他,忍不住问:“冯明远跟你们是怎么说我的?”
“他说你人心肠不坏,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只是组织出于对冯明远同志个人安全的考虑,让他暂时不要暴露自己,本意是想再观察你一段时间,毕竟你当时在天津手上的生意太不干净,谁都不敢保证你愿意放下到手的金条票子。”黄政委说:“还有你刚才说他骂你是榆木疙瘩,姜培生,你冤枉他了。冯明远同志给你的代号是‘树’,主要原因他认为你啊,是棵长了虫子的‘树’,他愿意当啄木鸟把钻进你身体里的顽疾恶虫叨出来。只是可惜……冯明远同志太早被叛徒出卖,你这棵‘树’到底也没被他拉到正确的路上。”
“他叫你满哥对吧?”黄政委看着姜培生说:“冯明远同志牺牲前曾经托联络员送回一封信给延安老家的母亲,信里说等全国解放了,他要带你和你太太去村里吃碗他母亲做的酸汤臊子面。”
听到黄政委这样说完,姜培生长久以来对冯明远的怨气一朝散去,他闭上眼无力地摇摇头。命运真是太过无常了,在冯明远去世两年多后,姜培生对这位惨死于特务之手的袍泽弟兄生出巨大而强烈的悲伤。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病得太过厉害,所以此刻人也格外脆弱,眼泪多得像金沙江里的水一样,昨天哭了一场老婆,今天又因为冯明远而泪流满面。
“你现在身体太差,等身体好些可以给家里人写封信。”黄政委从兜里一踏信纸和一支钢笔放在病床边的矮柜上,说:“你要多吃饭,有什么想吃的,可以跟安宝讲。”
可以给婉萍写信的确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消息,姜培生很乐意动笔,只可惜他实在身上没有力气,那条烂掉的左臂已经被截掉了,只剩右边一只胳膊,短期里肯定是坐不起来,拿不动笔。但因为心里有了个盼头,姜培生明显比之前更加配合医生的治疗。
两周后,姜培生身体稍有好转,他便立刻开始动笔写信,断断续续写了一周,写满五张信纸才心满意足地交给安宝,请他帮忙寄出去。
寄出去没几天,姜培生晚上又发起高烧,打过退烧针却不太见作用。医生查房的时候皱着眉,虽然嘴里说着“都还好”,但姜培生猜测应该是情况不太妙,果然一会儿安宝进来也是满脸愁容,不断鼓励姜培生一定要多坚持几天,等下礼拜西洋特效药回来准可以把他治好。姜培生点头笑着答应,这还是他头一次收敛起满身丧气,仅仅因为不愿意让这个十九岁的孩子再过度操心。
等药的日子实际上非常难熬,姜培生几乎每天都在发低烧,人倒是不迷糊,但长期这么烧着,医生总怕病情会突然恶化。
原定药物送来的那天,安宝来得比平时都要晚。按惯例他应该是七点半过来叫姜培生起来吃早饭,但这天直到九点多点,姜培生才等到他带着早饭进病房。
姜培生看着安宝鼻头眼睛通红,瞧着像是刚哭过,笑起来逗他说:“怎么大清早想你的曹细妹,想得直掉眼泪啊?”
“你当我是你?为老婆要死要活的!”安宝拖着鼻音,口气很是不好。姜培生见他这样猜着该是出了什么事情,连忙问:“今天怎么脾气这么大?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从香港买的药要晚两天才能到,”安宝说着抽抽鼻子。
姜培生敏锐地猜到可能出什么事,忙问:“你们去香港买药的人受伤了没有?”
听到姜培生这样问,安宝咬紧牙齿,憋了好半天说:“本来你的药应该是今天早上七点到成都,但等到九点我也没见人,去问了才知道我们买药的同志在九龙湾的大街上被特务用枪打了,一死一重伤。”
“啊!”姜培生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叹,他料到了特务会捣乱,但没想过他们敢在香港大街上直接开枪杀人。
“我们还有同志在香港,这次的药打碎了再买可能要等几天,反正是少不了你的药。”安宝说到这些气呼呼的:“听说那些人本来是打算埋伏北平买药的同志,可他们先走了一步,让我们成都的同志撞上了。”
“我也是说……我应该轮不到这么大的排面……他们那些人的情报工作啊……什么时候能准了才稀奇呢。”姜培生自嘲地咧嘴笑笑,拖着虚弱的声音说:“你们肯救我,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刚才听你说又赔进去了人命,实在是心里有些过不去。”
“我们共产党不像你们,我们说话算数,说优待战俘就优待战俘,说给你们看病就给你们看病。”安宝把鸡肉粥放在姜培生病床边的矮柜上说:“这不是你要担心的,你就多吃点东西,先养好病再说其他的。”
因为买药折进去了人命,姜培生一时心情十分复杂,对这些人有敬佩也有愧疚,同时又好奇,好奇他们的信仰,好奇他们哪儿来的这种精神。以至于他对安宝总挂在嘴边的新中国开始有了些许期盼,于是问:“你们的新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怎么叫我们的新中国?”姜培生的话音刚落,门外有人接过了他的话。姜培生顺着声音看过去是黄政委。他走进来,站在姜培生的病床前,说:“你养好病,将来认真学习改造,就有机会重新回到人民中去。到时候我们的新中国不也是你的新中国吗?新中国就不该分是你的还是我的,它应该是大家的,是所有人的。新中国会实现工业化,每个人都能吃得饱穿得暖,家家户户都能用得上电灯电话。没有战争,没有饥荒,往后不管你是谁都不能随意地屠杀欺负老百姓,所有人都能过上安稳的太平日子。”
“若是真能有这样的太平世道,想来党国的将军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太太婉萍是个极好的女人,她从不求我多么富贵,只想和我过安稳日子……可就这么点要求也被我搞砸了……我真是混蛋啊……”姜培生说话声音很轻,听了好半天后,他问:“黄政委,你说我还有机会从监狱出去过得上安稳日子吗?”
“怎么没有可能呢?你心理上不要有负担,眼下主要的任务是养好身体,”黄政委笑:“今天是除夕,你们北方人习惯要吃饺子的吧?晚上让厨房给你做一盘,不过医生嘱咐过你肠胃太差,不能多吃哦,尝尝味道就好了。”
“谢谢……我听安宝说了香港的事情,”姜培生身子很虚弱,他讲几句话便要大喘气一会儿才能接着说下去:“为了救我这样的人……真实对不住了。那个牺牲的战士还很年轻吧?黄政委,劳您代我向他家里人说声抱歉。”
姜培生的话说完,安宝在旁边碰了碰他的胳膊。姜培生没太明白这话里有什么不妥,只是见黄政委愣怔几秒,随后点点头说:“没有什么好抱歉的,他是无产主义战士嘛。”
黄政委说完从病房里走出去,安宝绷着脸看向姜培生说:“死掉的那位同志就是我们黄政委的儿子。所以你可得好好争气,一定要活着等药买回来。”
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为了给我买药死了?他却要反过来安慰我?不得不说姜培生此刻心里被狠狠地震住,他反思着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度量,换做是他,一定会拔枪崩了眼前这个敌人。
“我尽力,我一定尽力……”姜培生对安宝郑重地说。
白天姜培生与黄政委说话时精神还挺不错,安宝以为他的病稳住了,只要等着药一来就能把人治好,但不知何原因,夜里姜培生忽然发起高烧,烧到 41 度陷入昏迷。退烧针完全不起作用,安宝看着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只后悔白天自己多嘴,怀疑是不是因为他说了香港的事情加重姜培生的心理包袱这才导致病情恶化。
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高烧终于退下去,但人还在昏迷。安宝守着姜培生直到下午三点,才见他终于睁开眼。
“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见医生?”安宝连忙问姜培生。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姜培生轻声说:“等我病好了,我要把它写下来。”
安宝见姜培生能清楚地说话,以为他脱离了危险,所以也没急着去叫医生,而是问:“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见少年英雄救苦救难。”姜培生看着安宝笑,轻声说:“他拜了名师,学得一身本领,一路行侠仗义,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他的这些朋友里面有个十五六岁话很多的四川崽小伍,做事一根筋,但认真仗义……有一个叫长生的男孩,喜欢吃甜的,不喜欢吃辣,性子软,爱哭鼻子……还有近视眼青年人,他有一个很漂亮的老婆,看着忠厚老实的模样,其实心里特别有主意,是个很聪明的人……”
“你还会做这样的梦!”安保听了跟姜培生笑起来:“你是那个少年?”
姜培生费力地摇摇头,他看着安宝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浑身没了力气。他想告诉他,小说主角是安宝,因为他那样年轻,有理想,有无穷的活力,而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他没有那样的朝气与勇敢,他不会是任何激情澎湃的故事里的主角。只是很可惜这些话姜培生再也说不出来,他发现自己浑身气力都在被迅速抽干,声带无法再震动……
他看不清,他听不清,他只觉周遭是一片白茫茫……
安宝看见姜培生眼睛里的光忽然散了,身体像被抽掉筋骨一样变得软趴趴。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出病房,高喊着:“医生!医生!姜培生不行了!”
第七十四章 火车东站
1950年2月9日是农历小年,也是北平贝满女中本学期的最后一天。英文教师陈婉萍收到了丈夫姜培生从成都静安医院寄来的挂号信。她把那封信反反复复的看了有七八遍,到下课铃想起才擦干眼泪,慌慌张张地走回教室给学生们布置寒假作业。随后婉萍跟领导请半天假,急匆匆地想着赶紧回家把好消息分享给爸爸、姨母和如怀他们。从学校离开,婉萍遇见一个熟人,其实也算不上太熟悉,只是之前在天津时见过几面。那个年轻女人是刘章找的女朋友夏小姐,当时她在一家美国人经营的高档女装店里做服务员。类似这样的女朋友,婉萍听姜培生说过刘章应该有好几个,不仅如此,他在四川老家还有老婆。刘章是个会讨女人欢心,也乐得花心思去讨女人欢心的。他私生活乱,但对姜培生非常忠诚,副官这样敏感的位置始终是忠诚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婉萍虽对刘章的私人事情一贯看不太惯,可也始终没有说过什么不好的话。夏小姐远远看见婉萍便叫着“姜太太”跑过来,拉着她的手问知不知道刘章的近况。婉萍此刻心情正大好,忙着点头说:“还好还好,培生被送去医院治疗了,这么想来刘章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1950 年 2 月 9 日是农历小年,也是北平贝满女中本学期的最后一天。英文教师陈婉萍收到了丈夫姜培生从成都静安医院寄来的挂号信。她把那封信反反复复的看了有七八遍,到下课铃想起才擦干眼泪,慌慌张张地走回教室给学生们布置寒假作业。随后婉萍跟领导请半天假,急匆匆地想着赶紧回家把好消息分享给爸爸、姨母和如怀他们。
从学校离开,婉萍遇见一个熟人,其实也算不上太熟悉,只是之前在天津时见过几面。那个年轻女人是刘章找的女朋友夏小姐,当时她在一家美国人经营的高档女装店里做服务员。类似这样的女朋友,婉萍听姜培生说过刘章应该有好几个,不仅如此,他在四川老家还有老婆。
刘章是个会讨女人欢心,也乐得花心思去讨女人欢心的。他私生活乱,但对姜培生非常忠诚,副官这样敏感的位置始终是忠诚最重要,其他的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婉萍虽对刘章的私人事情一贯看不太惯,可也始终没有说过什么不好的话。
夏小姐远远看见婉萍便叫着“姜太太”跑过来,拉着她的手问知不知道刘章的近况。婉萍此刻心情正大好,忙着点头说:“还好还好,培生被送去医院治疗了,这么想来刘章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那就好!真是谢天谢地!”夏小姐俩手合十在胸前拜了拜。
婉萍与夏小姐分开,回家的路上她有些后悔把这话讲给了夏小姐。因为刘章又不是姜培生,万一他将来没打算再见女朋友,而是直接回四川老家继续跟老婆过日子,那岂不是空给人家希望,到头等来真相更加伤人吗?婉萍想着无奈又惋惜地叹了口气。
尽管有这样的小插曲,但还不足以影响婉萍此刻的喜悦,她回到家里,跟陈彦达和夏青说起姜培生还活着。
“我就知道他小子命大!”陈彦达听后啧了下舌头,脸上没有太多喜色。婉萍见到忙着问夏青:“爸爸怎么了,怎么看着不高兴?”
“如怀刚跟你爸吵过。”夏青朝陈彦达努努嘴说:“他给如怀找了一份工作,让人去学校当老师,但你弟弟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根本不听你爸爸这套,人家自己报名参加解放军去了。”
“一个两个的都不听话,做老师有什么不好的?”陈彦达摇摇头回了里屋。
“现在又不是以前张大帅打李大帅,成天门楼变换大王旗。全国解放了又不用再打仗,我看做解放军挺好的,”夏青笑着拉住婉萍的手说:“你弟弟走得急,中午跟我们说了声就拎东西跟部队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不过也没关系,光荣的事情啊!家里人都应该高高兴兴的,不用看你爸那张脸,他就是老古董。”
看着夏青笑,婉萍也跟着笑,说她想取些钱出来,买点姜培生爱吃的东西寄到成都静安医院去。
“他呀,最喜欢吃巧克力,就是不知道现在能不能买得到。”婉萍想着过去,笑起来说:“在天津的时候,培生兜里总装块巧克力,没事就掰着吃,吃得人一年长胖了有三四十斤,肚子上面都是肉。他答应过我要减肥,结果去宋主任那里报到前都没瘦下来。”
这些话说着婉萍又生出悲伤,过去的事情真不经说,再有意思的事情,说着说着总是会导向最终那个结局。看婉萍脸上的笑浅了,夏青忙拉住她的手,说:“好了,不说过去的事情。你不要七想八想,培生现在不还好端端的吗?你只管拿钱去给他买些他喜欢吃的东西寄成都去。等他再回北平的时候,说不定人又是被养得白白胖胖。”
“是啊,等过阵子我还要去买辣椒,给他做一大罐辣椒酱,放多多的花生碎。“婉萍弯起嘴角看着夏青说。
2 月初婉萍得来的消息说姜培生在静安医院治病,仅仅一个月后,陈婉萍在学校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从成都打来的,说让她 3 月 7 号早晨七点到火车东站接姜培生。
电话里说得非常简短。婉萍听到这消息只顾得高兴,什么也没多问清就挂了电话,兴冲冲地跟陈瑛说:“下礼拜二培生就要回家了!”
她跟陈瑛说着周末要去买新鲜辣椒腌一罐培生喜欢的老家辣椒酱,还打算取些之前的积蓄买罐头和火腿,让他回家能好好吃一顿饭。见婉萍这般快乐,陈瑛却打心底里生出焦虑,她没有那样乐观,总觉得姜培生回来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感到这根本不是一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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