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一个月前姜培生病得连写封信都费劲,难不成香港买来的药能有奇效,一个月就把他满身病治好个七七八八?这概率大吗?如果婉萍不是因为这个消息高兴晕了头,她大概自己也能品出来其中异样。陈瑛此时生出一个极糟糕的预感――姜培生死了。
“下礼拜二我陪你一起去火车站接姜培生吧。”陈瑛扶着婉萍的肩膀说。
“不用啊,表姐。礼拜二你不是要例行开早会吗?要是接了培生再回去,你肯定要迟到的。没关系,我去就好了呀,”婉萍笑着,眉眼弯弯的,像一颗淋了蜜的软糖,丝毫看不出陈瑛眼底的不安。
“没事的,婉萍。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姜培生了,就陪着你一起去吧。”陈瑛不敢把真实的担忧讲出口,害怕这会刺激到婉萍,只能说陪她一起去。万一在火车东站出现了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好歹有她在,不至于让婉萍一个人承受那样大的打击。
婉萍托关系花重金买来一块巧克力,她把巧克力装在大衣兜里。3 月 21 日清晨 5 点多,就和陈瑛一起离开家里去往火车东站。
到地方的时候刚刚 6 点,两个人在冷风里吹了一个小时,才终于等到从成都来的那一班铁皮火车。婉萍走到说好的车厢前,看着缓缓的大门被拉开,下车的是穿黄绿色棉衣的战士,她伸长着脖子,焦急地等了七八分钟,却始终没有瞧到姜培生的身影,只见到最后走下火车的年轻战士个子不高,怀里报这个盒子。他下了车左右环顾一周,看到婉萍和陈瑛后向着她们走过来、
“请问你是姜培生的妻子陈婉萍吗?”战士问。
“是的,我是。”婉萍急忙说:“我没有看到培生,你知道他在哪节车厢上吗?人太多了,我眼花没见到他。”
安宝盯着眼前的女人,和姜培生说的一样,圆眼睛圆脸很白皙,瞧着岁数小根本不像 36 岁的样子。他面对婉萍心里骤然发慌,那双充满渴盼的眼睛,让他的话抵着舌尖说不出来。
“怎么了?”婉萍的心开始颤抖,因为她才注意到立在他眼前的这位战士手里抱着一个方盒子,理智已经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但心里又死活不愿意接受。婉萍眼睛里慢慢蓄起了泪水,抖着声音说:“培生是不是不在这辆车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请节哀,”安宝把手里的方盒递到婉萍面前,说:“姜培生重病不治,于 2 月 17 日在成都静安医院去世。”
2 月 17 日是春节,新中国的第一个春节,北京城里的炮响了整整一天。家家户户都在除旧岁迎新春,但姜培生却在那一天停下了,他像旧历年一样停在过去。
婉萍看着小盒子,她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于是把盒子推到安宝面前,说:“这不是培生,你们一定弄错人了。”
“姜夫人,我们不会弄错的,姜培生的确已经去世,很遗憾没有及时通知到你。”安宝再次把盒子送到婉萍面前。
“不是的,你们弄错了。”婉萍退了一步,激动地摆摆双手。她不再说话,扭头便往火车站外走。陈瑛上前抱住婉萍说:“婉萍,婉萍……你要面对现实……姜培生……他走了……”
“表姐,培生他没有走啊,表姐!你为什么要说这种晦气话!姜培生的确会做错事,做糊涂事,但他答应过我的事情从来都会做到的,他说了会活着回到我身边的,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他一米八的大个子……怎么会在那么小的一个盒子里?”婉萍哭着摇头说:“表姐,我不相信啊!表姐,我不相信是他。”
安宝到底还是年轻,他看着陈婉萍的样子眼眶一下子也红了。从前在他印象里,国民党的大官们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直到是遇到了姜培生。他病殃殃地躺在病床上,跟自己开玩笑,怀念他的母亲老婆孩子,说病好后要写一本小说,这时他才发现对方也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啊。一个人就变成了怀中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他一时心里也难受得很。
安宝侧过身用袖子擦掉眼泪,然后把姜培生的骨灰盒交给了陈瑛,从口袋里翻出带着温度的白玉说:“姜培生身上没什么东西,就这一块儿玉佩是他最宝贝的。”
“谢谢你,谢谢。”陈瑛接过姜培生的骨灰盒,把白玉砖放进了婉萍的大衣兜里,一手拿着姜培生的骨灰盒,一手扶住婉萍,轻声说,“回家吧,我们回家吧。”
婉萍回到家就把自己关起来,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姜培生已死的事实,甚至连姜培生的丧事都是陈瑛和陈家人帮忙打理的,而婉萍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她无比固执地拒绝相信丈夫死了,所以自然拒绝接受这场丧事。
关于姜培生最终的落脚地上还闹出了分歧,陈瑛和夏青的意思都是买合葬墓,但陈彦达不同意,说:“我的女儿才三十多岁,往后还有大把的日子,提前买个墓算什么呢?难不成是催着她去死吗?晦气!太晦气!等婉萍四五十年后过世,想和姜培生葬一块,可以再把骨灰盒挖出来重新合葬!”
“唉呀,你这话说得,不是平白折腾姜培生吗?”夏青听着陈彦达这套使劲摇头说:“你不是最不迷信的人吗?怎么这人跟我讲晦气了呢?”
陈彦达板着脸:“我怎么不能嫌晦气一次,我怎么就不能迷信一次?我一辈子就为我的小囡囡迷信一次怎么了?”
“可若是婉萍在,她会心疼姜培生,不愿意再折腾他吧。”陈瑛说。
若是婉萍在,一定会很乐意和姜培生合葬的。这些陈彦达心里都清楚,所以听到陈瑛的话一时没了言语。看着陈瑛怀里的骨灰盒,长叹口气,摇摇头。他没有同意,但好歹也没有继续反对,最后是陈瑛和夏青拍板决定下来买了合葬墓。
姜培生下葬后,婉萍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因为她坚持姜培生还活着,他一定还在四川某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她甚至都开始怀疑静安医院里的那个人,那个写信给她的人,到底是不是姜培生。陈瑛和陈彦达、夏青都劝过婉萍,但没有得到半点回响,她不再跟任何人说姜培生的事情,情绪也恢复了平静,如正常一般去贝满女中上课。
第七十五章 离人
4月5号是清明节,这天上午婉萍正上着课,忽然学生们见她开门走了出去,等陈老师十来分钟也不见回来,班长去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又找到陈瑛,陈瑛立刻从学校出来,她知道婉萍近来情绪和精神都不是很好,担心她会想不开做傻事。找人的一路上,陈瑛的心里肺里都像是都点了火,烧得全身都难受,顶着阴冷的小雨走出来一身汗。“婉萍!”“婉萍!”陈瑛正在去往砖巷胡同的路口喊人,有个短发的中年妇人跑过来对她说:“前面有个女的找不着家了,一会儿说自己住在金什么谷,一会儿说自己住在芝兰路还是李子坝的。反正都是没听说过的地方……你去看看是不是她。”“好的,劳您带我过去,”陈瑛对短发的妇人说。妇人带着陈瑛过了马路,又走了一段,转角果然看见婉萍站在路中间。她手里攥着帕子,一脸焦急地左顾右盼,用浓重的南京话说:“我丈夫今天要回家的呀……他马上就要到家了,可我找不着回家的路……哎呀,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才好的呀。”
4 月 5 号是清明节,这天上午婉萍正上着课,忽然学生们见她开门走了出去,等陈老师十来分钟也不见回来,班长去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又找到陈瑛,陈瑛立刻从学校出来,她知道婉萍近来情绪和精神都不是很好,担心她会想不开做傻事。找人的一路上,陈瑛的心里肺里都像是都点了火,烧得全身都难受,顶着阴冷的小雨走出来一身汗。
“婉萍!”“婉萍!”陈瑛正在去往砖巷胡同的路口喊人,有个短发的中年妇人跑过来对她说:“前面有个女的找不着家了,一会儿说自己住在金什么谷,一会儿说自己住在芝兰路还是李子坝的。反正都是没听说过的地方……你去看看是不是她。”
“好的,劳您带我过去,”陈瑛对短发的妇人说。
妇人带着陈瑛过了马路,又走了一段,转角果然看见婉萍站在路中间。她手里攥着帕子,一脸焦急地左顾右盼,用浓重的南京话说:“我丈夫今天要回家的呀……他马上就要到家了,可我找不着回家的路……哎呀,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才好的呀。”
陈瑛听到周围有人问:“你家到底在哪啊?”
“我家……我家我家在丁家桥……噢不对!我搬家了,我们家现在在磁器口的金碧谷 28 号。”婉萍一脸认真地说。
“磁器口是哪里?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啊!”几个热心地路人彼此看着摇摇头:“你确定是金碧谷 28 号吗?”
“我……我……”婉萍急得哭了出来。
陈瑛见到,上前拉住了婉萍的手说:“婉萍,不哭,不哭。我带你回家了。”
婉萍看着陈瑛愣住,约莫两三分钟后才认出来人,急切地说:“表姐,我找不着回家的路了,今天培生要回家的……”
“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家。”陈瑛带着婉萍向砖巷胡同走,快走到路口时,她忽然挣脱了陈瑛的手,使劲摇摇头说:“不对!表姐这不是我家。我不要去你家,我要回我家。培生到家了,他在家里等我呢。”
“婉萍啊……”陈瑛那般坚强的人此刻也再忍不住泪水,一把抱住婉萍,揉着她已经湿漉漉的头发说:“婉萍啊,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婉萍,姜培生走了,他没有在家里等你,他回不来了。”
“他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婉萍重复着这陈瑛的话,接着“哇”一声再顾不得任何形象地嚎啕大哭出来。她声音抖得厉害,喉咙里模模糊糊的音节反复嘟囔着:“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培生……他回不来了……”
自陈婉萍完全接受姜培生已经死亡的消息,她的精神就彻底崩溃了。陈瑛帮她去学校请了长假,等人状态好一些再回去。
婉萍在家里哭了足足两天,家里人都以为她哭过就会好起来,结果却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姜培生的死对婉萍的打击太大,以至于她根本无法从这样的悲痛中走出来,她不再哭了之后,精神愈发糟糕,甚至出现严重的幻觉。
婉萍经常会指着空荡荡的院子说“培生站在那里劈柴干活呢”,或者指着家里的摇椅说“培生在那里看《太平广记》”。她对着空荡荡的地方傻笑,时常会把夏青吓一跳。
“说不好就是姜培生的鬼魂来作祟了。”夏青睡前神叨叨地跟陈彦达说。
陈彦达翻过身,摆摆手:“什么鬼啊神啊的都是封建迷信!姜培生死了就是死了,人都已经被烧成灰,哪还能会有什么鬼魂?再说了,姜培生这人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但对婉萍从来是没话说的。他要真死了有鬼魂,也不会回来祸害婉萍。”
“或许他就是太念着婉萍了呢?”夏青躺在床上,追着陈彦达问。
“你这是旧思想作祟!”陈彦达心里一阵烦躁,他不相信会有什么鬼神作祟,只是婉萍的状况实在让人心里太过担忧,他的女儿还很年轻,还不到四十岁,将来有大把的日子要过,可现在这样如何是好呢?
陈彦达这些话根本不能够抵消夏青的顾虑,她总是怀疑婉萍这样是因为姜培生真的回来了。
北平城里到处都在破四旧,再去拜佛烧香求鬼拜神是要遭批评的,夏青只能背着所有人偷摸买了几张黄纸回来叠成金元宝。等到夜里大家都睡去后,自己在院子里烧,她一边烧一边嘴里念叨:“培生你走吧,你要真是为了婉萍好就赶紧走,别再闹腾她。”
夏青连续烧了一个礼拜的纸钱,却没有半点作用。婉萍依旧是白天过得糊里糊涂说些疯话,到晚上她又像是活明白了,知道姜培生已死回不来,于是又哭又闹。
“我想不懂,我真的想不懂!”婉萍哭着说:“连共产党都知道要给培生留一命,为什么他自己人一定要让他死呢?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可怜可怜他?培生十八岁念黄埔,给他们卖命二十四年,二十四年养条狗他也该是有感情的!就算是他现在老了,残了,不顶事儿了,不能继续给他们看家护院。他们不想要培生了,可以把他还给我呀!我要他,他残了废了不能动了,我都要他!他们为什么不能把我的丈夫还给我,非得让他死了呢?”
“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婉萍撕心裂肺地哭喊,拳头不断地砸在床板上:“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人啊?他们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他们坏透,他们真的坏透了,人怎么能这么坏?他们怎么能这么坏?”
婉萍的指关节砸出血,陈彦达心疼地把女儿抱进怀里,双手紧紧攥着她的手。婉萍倒在了陈彦达的怀里,满眼是泪地看着父亲说:“爸爸,我这一生幼年丧母,青年不孕,中年丧夫,为什么呀?我这辈子没做过恶,为什么菩萨要这么对我呢?”
“爸爸,为什么呀?我真的没有害过谁,我为什么要过这样的一辈子呢?”婉萍太痛苦了,她不断地哭闹着。
陈彦达紧抱婉萍,低头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也哭出来。他心里有怨气,他是怨姜培生的,那又不知道能怨姜培生些什么,姜培生也是尽力了,他尽了全力想让婉萍过安稳日子,但是总也过不了,好容易一切都尘埃落定,可他却死了,死在他们自己人的手里!陈彦达发自肺腑地想他的婉萍真是可怜啊!
婉萍每晚几乎都是这般,哭着吵着闹一通后被陈彦达哄睡。夏青会在婉萍身边多陪半个小时,等人彻底睡熟了才离开,然后悄摸地去院子里烧点纸,再回到屋里睡觉。
家里这样不得安生,夏青本来就有头疼的毛病,这几日是越发严重,经常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了。这天她半夜又醒了,平时都在床上躺着熬一熬,但今天她却有些内急要去茅厕。她捏手捏脚地起床,“吱嘎”打开房门,往外走了两步看见婉萍门外似乎横着个人。她吓得浑身僵硬,后背冷汗直冒,汗毛全部都立起来、
夏青心里不断想:“姜培生回来了!果然是那个死鬼,他念着宛萍,就是不愿意离开!”
以前总是陈彦达在埋怨姜培生,说他害了婉萍。夏青此前没说过这话,但今儿见着“他”徘徊在婉萍门前,心中瞬间也燃起了怒气,想:“婉萍对他姜培生够仁至义尽,他怎么还能够来祸害婉萍呢?”
正是这股火气压制了恐惧,夏青恢复些清明,再看着那影子发现这人影过小了。姜培生可是有一米八的个子,婉萍门前的人影小小的,怎么瞧着也不像是姜培生!夏青试探着往前多走几步,手指头拉开过道里的窗帘,月光照起来,她才看清楚躺在婉萍门前的人是姜小友。
“我的孩子你怎么在这睡着呢?”夏青看清人,连忙上前晃了晃姜小友的肩膀,把小孩半抱起来说:“多冷的天呀!你在睡着这里要生病的,怎么不去屋里呢?”
姜小友被夏青晃醒后抽抽鼻子,懵了一会儿,轻声说:“姥姥,我怕我妈晚上出事。我就在这门口守着,她有什么动静我可以去叫大人。”
“傻孩子!”夏青怜惜地摸了摸姜小友的脸和手。
小脸和手脚都冻得冰凉,难怪最近总看他脸色清白,想来已经不是守在这里一个晚上了,应该是自从婉萍就犯病就夜夜睡在门外守着他的妈妈。
“真是个傻孩子,”夏青对孩子格外心软,她眼睛里蓄起了眼泪:“以前还总担心你记不住婉萍和培生的好了,现在看是我们想多了。小友,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只是以后别躺在这里了。大人会看着你妈的,不会让她出事,你放心回去睡觉。”
61/65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