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 15 号,南京十三所学校的学生联合提出抗议。与上次那回小打小闹的不一样,这次发动了几个学校的绝大部分同学,除了陆淑兰,婉萍认识的同学几乎都要去抗议蒋的“攘外必先安内”。
陈婉萍想到了阵势会很大,但实际到那一天,她才发现人数远远超乎了自己想象,足有上千号人集结成浩浩荡荡的队伍,他们分了几路出发,不再像之前那次就一条路线,这边被人堵上了就再没了办法。
婉萍还是和陈瑛在一起,领导他们那支分队的人是周子寅,他们人手一份传单,靠边缘的同学拿着小旗,最前面的几个男生扛着条幅,什么时候喊什么口号都已经被定下来,组织得很是像模像样。
上午十点半从中央大学出发,婉萍他们是唯一一路与之前路线一致的队伍,还是走四牌楼街过太平路进入长江路。遇到的情形也是和上次基本一致,拐过四牌楼街,就能看见太平路上已经摆放了路障。陈婉萍踮起脚看过去,一眼就瞧见了此时她最不想见的那个人,姜培生带着他的连队和警察守在路中央。
不过与上次零散的组织不同,这次学生们排成了个方块,最前面的都是些身强力壮的男同学,丝毫不畏惧地带着大家往走。警察拿着喇叭在喊话,但学生呼喊口号的声音更高,很快两边的人再次碰到一起。
这一次的冲突比上回更加激烈了,前面的男生很快便和军警肉搏到一处,因为学生的数量占优势,堵塞的通道逐渐被冲开一道口子,不少学生通过后高喊着向前面跑,这时“咔吧”“咔吧”想起了几声拉开枪栓的声音。
人群陷入短暂的停滞,但很快更大的冲突爆发了。听到枪栓声的学生们简直红了眼,他们丝毫没被吓到,反而是往上扑的人更加多了,姜培生感到有人扯住他的胳膊,一只手看向腰间的配枪摸过来。
姜培生敏捷地反身一肘打在了那人脑袋上,被打学生捂着头,踉跄地往后退出一步才勉强稳住身体、他抬脚又要继续往前,正面被狠狠砸上一拳,脑袋里传来声细弱的咔嚓,是鼻梁被打断了,鲜血从鼻腔里涌出来一下子便染红了半张脸,滴滴答答地往衣襟上流。
“小心!小心!”
姜培生看到有人高呼着扶住被打的男生。凑上来的人身材瘦高,白色的脸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姜培生认出来了,他就是那天把陈瑛叫走的小白脸。
“你干什么要打人!”周子寅冲着姜培生大喊。
姜培生还没开口,倒是被打的那位情绪显然更加激动,他丝毫不顾不上还在淌血的鼻子便又打算扑上去,连带着周子寅要一起撞到姜培生身上。
姜培生往旁边闪开一步,心下总觉得那人是要夺枪,军人本能让他瞬时怒不可遏,抬脚踹了上去,只可惜这一脚没踹上来受伤的学生,而是结结实实踹在周子寅身上。皮、肉、骨头像被一铁锤砸成了肉饼,周子寅闷哼一声,当下失力摔倒在地。
领队的人被打了,两边的学生快速把姜培生围住。学生们彼此交杂的怒吼、声讨朝着姜培生涌来,而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阴沉下脸又往前一步。
眼看冲突愈加激烈,姜培生感到袖子被人拉住,他本想甩开,烦躁地往旁边撇了眼却看到拉自己的人居然是陈婉萍。婉萍没有吭声,只是紧紧地攥住他的袖口,姜培生顿了一瞬,接着从腰间拔出枪,冲天扣动了扳机。
“啪”“啪”“啪”!原来枪声这么响,比炮竹的动静大得多,能一下子把空气撕得粉碎。陈婉萍也不知道刚才哪来的勇气,居然会伸手拉住姜培生的袖口,但她此刻也顾不得这些,惊慌地捂着半边耳朵,一声枪响,身体便浑身不由地颤抖一下。
她到此时才深切感知到人对于子弹的恐惧,因为它会在身上任何部位穿出一个洞来,会在短短几秒里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绝对的优势武力面前,人显得那么脆弱,脆弱到恐惧无法被遏制,只有愈来愈深。
三声枪响后,姜培生怒吼道:“谁敢夺械!”
他这一嗓子镇住了不少人,接着又响起几声“咔吧”“咔吧”拉动枪栓的声音,面对这样的威胁,学生们逐渐开始向后退,婉萍感到有人拉了她的胳膊,侧重看过去发现是是陈瑛。
“表姐,”惊慌的婉萍吐出两个字,随后又转身看向姜培生。那张她熟悉的脸此刻变得无比陌生,桃花眼里没有任何笑意,是极冰冷的、极无情的,像一头野兽似的。枪声还在耳膜里震荡着,婉萍意识到姜培生并不只是那个会笑盈盈与她说笑的,会讨好的送来蛋糕的男人,他是真的会杀人的。
想到这里,婉萍感到血液发凉,她慌张地松开拉着姜培生袖子的手,随陈瑛一起向后退去,但前后仅仅几十秒,冬天从来手冷脚冷的人掌心已经是细密的一层汗。
陈婉萍随着学生一起向后跑,她不敢回头,因为知道姜培生一定就在看着自己。可团结一致,抵抗日本侵略者有错吗?婉萍忍不住去想,姜培生说军人的职责是服从,但军人更是中华民族之男儿,他们会在服从之余想什么呢?
第九章 一二八
婉萍随陈瑛和周子寅退回到中央大学后,很快得知消息,另外几路学生也大部分被驱散了。只有少数几十个人跑到总统府前,他们抗议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动静,最后有个学生愤怒地自焚了,全身冒着火要往里面冲,结果被警卫挡住,除了活活烧死自己之外,里面却依旧没有一个消息。12月15日的学生运动,没有取得任何预想中的结果,这样的局面无疑是令人无比失望的。渐渐在学生中间开始弥漫着一种极其悲观的论调,有人开始认同蒋的决策,他们说现在的情况就是能避免战争就要尽全力避免战争,因为我们是无法战胜日本的。他们是工业国,而我们是落后的农业国,他们的士兵训练有素,有飞机,有舰队,有坦克,有各式轻重武器,而我们的大部分士兵却穿着草鞋,只有落后的汉阳造和大砍刀,这样的情形怎么能打仗呢?一旦和日本打仗那是要亡国灭种的,现在日本只是要东北要就给他们嘛,只要华北还在,只要东南还在。陈婉萍观察到陈瑛已经有一周没有出学校参加学生活动了。一天吃午饭时,她找到陈瑛问她:“表姐,你……你和周子寅学长他们还好吧?”“大家情绪都不太好,但是没关系……没关系的。”与那些极端悲观,极端失落相比,整个抗议活动里忙前忙后积极组织的陈瑛却显得更加冷静,她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只是平淡地说:“我们给那位自焚的同学办了一场简单的追悼会,他母亲从山东过来哭得十分伤心。我们就此也做了反思,自焚的行为是错误的!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够以伤害自己为代价去强迫他们,现在的情形很清楚,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生命,自焚一个,自焚十个百个,他们也会当做看不见,我们需要发出声音,我们需要更多的更强大的力量。”“嗯。”婉萍点点头。陈瑛接着问婉萍:“你觉得日本人会只满足于占领东三省吗?”婉萍之前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陈瑛既然问起来,她仔细思考了半天,然后缓缓地摇摇头说:“太容易了,他们占领东三省太容易了。日本人觉得我们是软柿子,怎么会停下来?”“婉萍,连你和我都能想到的事…
婉萍随陈瑛和周子寅退回到中央大学后,很快得知消息,另外几路学生也大部分被驱散了。只有少数几十个人跑到总统府前,他们抗议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动静,最后有个学生愤怒地自焚了,全身冒着火要往里面冲,结果被警卫挡住,除了活活烧死自己之外,里面却依旧没有一个消息。
12 月 15 日的学生运动,没有取得任何预想中的结果,这样的局面无疑是令人无比失望的。渐渐在学生中间开始弥漫着一种极其悲观的论调,有人开始认同蒋的决策,他们说现在的情况就是能避免战争就要尽全力避免战争,因为我们是无法战胜日本的。他们是工业国,而我们是落后的农业国,他们的士兵训练有素,有飞机,有舰队,有坦克,有各式轻重武器,而我们的大部分士兵却穿着草鞋,只有落后的汉阳造和大砍刀,这样的情形怎么能打仗呢?一旦和日本打仗那是要亡国灭种的,现在日本只是要东北要就给他们嘛,只要华北还在,只要东南还在。
陈婉萍观察到陈瑛已经有一周没有出学校参加学生活动了。一天吃午饭时,她找到陈瑛问她:“表姐,你……你和周子寅学长他们还好吧?”
“大家情绪都不太好,但是没关系……没关系的。”与那些极端悲观,极端失落相比,整个抗议活动里忙前忙后积极组织的陈瑛却显得更加冷静,她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只是平淡地说:“我们给那位自焚的同学办了一场简单的追悼会,他母亲从山东过来哭得十分伤心。我们就此也做了反思,自焚的行为是错误的!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够以伤害自己为代价去强迫他们,现在的情形很清楚,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生命,自焚一个,自焚十个百个,他们也会当做看不见,我们需要发出声音,我们需要更多的更强大的力量。”
“嗯。”婉萍点点头。
陈瑛接着问婉萍:“你觉得日本人会只满足于占领东三省吗?”
婉萍之前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陈瑛既然问起来,她仔细思考了半天,然后缓缓地摇摇头说:“太容易了,他们占领东三省太容易了。日本人觉得我们是软柿子,怎么会停下来?”
“婉萍,连你和我都能想到的事情,那些高层怎么会想不到呢?他们在寄托于什么?国际社会的调停吗?不可能的!从前他们可以把青岛割让给日本,今天就一样会默许将东三省让给日本,那些伪君子、假绅士从来都只会欺骗我们,利用我们。”陈瑛毫无疑问是愤怒的,说完后紧紧地抿着嘴角。
“周子寅学长呢?”婉萍岔开了话题问:“我当时见他伤得蛮严重的,大腿上好大一片都是淤血。”
“还好没有伤到筋骨,这两天已经恢复正常了。”陈瑛说。
“那就好,”婉萍点了下头,轻声说:“姜培生这一次真的有些过分了。”
“其实不完全怨他,我们后来调查了这件事,起先是有同学要夺姜培生的枪,这才激化了矛盾。”陈瑛平静地说:“婉萍,我们需要把事情看到更深处。姜培生拦截我们,他也是领了命令来做的。虽然我们跟他闹出矛盾,但本质上并不是我们与他个人的矛盾,而是与发布命令的人的矛盾,是上面的人不愿意抵抗,是他们不想听到学生的声音。”
陈瑛的话里是在给姜培生做解释,但同时婉萍也听出来了,她没有再称呼姜培生为培生哥,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姓名,一下子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扯得更远,连同乡的情谊都稀薄不少,像是仅仅熟悉名字的两个陌生人。
此事风波还没完全平息,学校就迎来了寒假。陈瑛在考完最后一门试后启程回到了陕西老家,婉萍也提着几件衣服回到陈家小院。她的寒假作业是自选三本英文原著并分别写一份读后感,前两本婉萍选择了跟大部分同学一样的《双城记》和《雾都孤儿》。
至于第三本,婉萍选的是是《傲慢与偏见》,这其中当然有挑本熟悉的以方便偷懒儿的因素在,但更重要的是她很喜欢这个故事,关于爱情与婚姻总让十八九岁的女孩充满幻想,甚至有时会犹豫起来,自己究竟是更喜欢达西先生一点,还是更喜欢宾格利先生一点。
婉萍原以为整个寒假自己最难应付的事情会是那三篇读后感,当时他们谁也不会料想到在小年前两天居然会是日本人的枪炮抢在旧历年的烟花前炸响。
公立 1931 年 1 月 28 日午夜,日本人的舰队袭击了上海闸北,火炮冲天的一瞬间迎接小年的气氛被轰得荡然无存,只有哀嚎声,只有鲜血与残肢。驻守上海的第 19 路军奋起反抗,随后日军对上海的居民区进行狂轰滥炸,在闸北,在江湾,在吴淞,在曹家桥,在刘河,在八字桥,短短几天内璀璨繁华的大上海的街道里横沉了近万具尸体。
全家第一个被吓坏的人是夏青,她得知上海被日本人袭击后就止不住地哭,成日里眼泪说掉就掉下来,在家里根本没法安宁哪怕一个小时,一会儿提议说全家先去无锡乡下避难,一会儿又跟陈彦达商量,要不索性全家搬到陕西,搬回陈家的祖宅里。
“你不要慌啦,报纸上都讲日本人的进攻被拦住了。”陈彦达对此却表现得异常镇定,他表示搬家是绝对不会搬的,他还有许多学校的工作,婉萍和如怀也都要上课,不可能就这么随便离开南京。
“那你想过没有啊!从上海到南京才多远的路啊。”夏青抹着眼泪说。
“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陈彦达对夏青的担忧一点也不往心上去,他说:“南京可是我们的首府,怎么可能会让日本人占领呢?放心好啦,一定会在上海把日本人打出去的,蒋可以把东三省给日本,但绝不可能把上海也给日本,咱们就老老实实过咱们的新年,过完年婉萍和如怀要去上学,我也要去工作的。”
婉萍的心态是介于陈彦达与夏青中间,她既没有父亲那么乐观,但同时也不至于过于慌张。只是到开学的日子,婉萍回到学校后发现大约有二三成的学生没来报到,有请病假的,有请事假的,但没说出口的真正原因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他们是怕日本人打到南京来,毕竟上学期期末不少人都对对日战事持着极悲观的态度。
陈瑛是在开学第二天回来,她对上海当前的战事甚至表现出了比陈彦达更加积极乐观的态度,她对婉萍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我们终于要拿起枪抵抗侵略了!事实证明我们的军队并不比日本人的差,只要想打,是能打大胜仗的。”
所有人每天都在看报纸,等着上海那边的新消息。到二月中旬,婉萍听说教导总队也被送到了前线参战,她的心脏一下子紧张起来,连续好几天晚上都睡不好,总梦到姜培生。梦里有时是姜培生拎着蛋糕来找她,有时仅仅是同她说笑,词句听不清,亦或者是醒来就忘记了,但面目是异常清晰的,尤其是笑起来,他的眼睛格外好看。
既然是做梦,除了那些好的,当然也会梦见不好的。有一次,婉萍就梦见姜培生死了,一颗子弹从他的喉咙里穿出去,砰一声血浆便喷了出来。姜培生的手抓着自己的喉咙,血从他的指缝间往下流,婉萍觉得自己听到了风吹过空洞的喉管的声音,以及血往外涌的咕噜咕噜声。她被吓醒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这个梦陈婉萍没有同任何人讲起,只是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跑去鸡鸣寺。陈婉萍的生母是信佛的,但陈婉萍受到父亲的影响更多,所以她对满天神佛菩萨其实并不那么信任,除非是实在心里没谱,才会跑到鸡鸣寺去求一求,以此来图个安心。
“佛祖菩萨保佑姜培生不要战死。”陈婉萍跪在大雄宝殿,她端端正正地向佛祖菩萨叩了三个头,双手合十时在胸前低声说:“我希望上海守军都不要死,我希望他们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如果我有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我就在这里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念一遍请佛祖菩萨保佑。但我不知道,我只认识姜培生,所以请保佑他,保佑姜培生不要死,保佑我们能把小鬼子打出上海。”
报纸上关于上海的抗战消息总是好的,今天在这里击退了日军,明天在那里击退了日军的小股部队。在庙行大捷后的两三天里,学校里的学生再次多了起来,大家的家事好像在短时间里都忙完了,生病的忽然也集体自动康复,回到学校后,彼此都不问前一阵没来的原因。陈婉萍看着变化,心中想着这是个好兆头,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乐观,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那应该战争很快便会以我们大获全胜而告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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