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婉萍这样说了,陈瑛也不好追着问,她俩走回家开门的是陈彦达,他注意到婉萍手里的团扇,问:“怎么又乱买东西呀?”
“不是买的,旁人送的,”婉萍说。
陈彦达马上警觉起来:“谁送的?”
“一个同学,”陈婉萍顿了下说:“前阵子认识的一个同学,他从上海来南京读书给我捎了个小礼物。”
“你们女大的?”陈彦达追着问。
“中央的大学。”陈婉萍回答。
“男的女的?”陈彦达拿出做学问的精神来刨根问底。
“哎呀,给我送团扇做礼物的,爸爸,你说是男的还是女的嘛?”陈婉萍嗔怪一句,摇着团扇走进了屋里。
一番说辞让陈彦达放了心,可旁边的陈瑛却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实在是婉萍这话说得相当有意思,她未说是男是女,只说从上海回南京读书,读的是中央的大学。乍听起来像在说一个从上海来南京读书的女孩子,但把姜培生带进这话里,便会发现居然也是满足的,他从上海打仗回南京在中央陆军学校进修两年。
陈瑛小步追上婉萍,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他是个上海小姑娘?”
“对的啊!”陈婉萍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得意地摇了两下扇子。
暑假陈瑛没有回家,而是选择留在南京。她找了三份工作,白天在书店帮忙,晚上做文书帮人誊抄些东西,周末还要给几个小孩子做家教,从早到晚忙得像个活陀螺。见她这样,陈彦达在一天晚饭时问陈瑛:“是不是学费出了问题?”
“我同父亲讲自己已下了决心,是绝对不会和培生哥结婚的,谁许下姜家的事情就让谁去解决。我父亲是做惯了封建大家长的,头一遭被人忤逆发了好大脾气,一点不觉得是他的问题,反而认为是我读书多了才学得这样没规矩。他让我回家去,可我偏就要留在南京读书,往后我赚学费和生活费,不靠着他了。”陈瑛说话时表情轻松,像是断了经济来源这事儿对她毫无压力。
陈瑛说完见到陈家人用惊讶的眼光看着自己,忙放下碗说:“表叔表婶,我并非要赖在您家的意思,我会支付房租的,我已经问好附近租房的价格了。如果您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也可以搬出去。”
“傻囡囡讲得什么话,我家差你这几个房钱呀!说得像表叔表婶是那样胎气的人。”夏青笑着摇头说:“我瞧着你留下好,留下给我们婉萍做个伴。她小时候也没个姐姐妹妹在身边,又不喜欢同附近的孩子玩,结果就养成现在的性子,成日里蹲屋里头,哪也不喜欢去!我们不要你什么房钱,你要真有心啊,就带着我们婉萍去其他学校开洋荤,帮我们找个好女婿。”(*胎气:方言小气)
“开……开洋荤?”陈瑛被夏青的话吓了一跳。
“开洋荤就是见见世面。”陈婉萍解释完,嘟起嘴巴说:“我才几岁嘛!书都没念完,着什么急?我又不是个丑八怪,还能嫁不出去?”
“哎哟,我不是怕那个姜……”夏青的话说了一半被陈彦达拉住,他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不说婉萍了。瑛子你就留在这里,不要担心什么房费。如果学费有问题,你只管来找我说,书还是要念的,这事不要听你父亲。”
“嗯。”陈瑛郑重地点点头。
整个暑假陈瑛都这样从早到晚地忙,婉萍时常见不着她,见到了总忍不住想起之前她与姜培生约的饭,想问问他们是不是已经吃过了,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不出口。就这么纠结着到开学。
大二增加了许多功课,时间也像被催着跑起来,过得飞快。
转眼就进入十月,一日陈婉萍上课回到宿舍间发现床上摆了一只信封,看样子是宿舍某位同学帮她带回来的。谁会给自己写信呢?婉萍好奇地拿起来,“金陵女大 陈婉萍 收”信封上的几个字又大又笨,横还向上微微歪着。
陈婉萍觉得可笑,拿起信封像跟她一同进来的陆淑兰摇了摇,说:“淑兰,有人给我写信哎!你瞧这字写得笑死人,说它方正吧,偏横线是歪的,像差劲儿的木工打出来的丑板凳。”
“你现在取笑人家,等拆开一瞧是情书可怎么办?”淑兰软着声音说。
“哪有人会给我写情书?你就乱讲。”尽管话是这样说的,但婉萍心脏还是跳快了两拍,拿着信走到陆淑兰身边拆开,抖出来一张信纸。
信写得极简单,只有一句话:“周六若有空,请婉萍小姐赏脸一起吃饭,十一点半韩复兴鸭子店――姜培生。”
“哎哟,我说是谁呢?”陆淑兰故意把声音拖长,笑着轻推了把婉萍的肩膀:“咱们婉萍小姐是去呀?还是不去呀?”
“我……”婉萍拿着信一时慌张起来,她没想过姜培生会约她出去吃饭。
“去嘛,去嘛,反正大中午的,光天化日他不能拿你怎么样!再说是韩复兴鸭子店唉,他家盐水鸭好出名的!”陆淑兰说。
“我想一想啦。”陈婉萍只觉得耳根在微微发烫,她小心地把信收起来,压在了枕头下面。
收信的日子在周三,但此后两天婉萍过得都相当煎熬。好容易到了周六,她大早上起来就把柜子里的衣裳都翻出来,立领的旗袍裙,小翻领的洋服,挨个试了一遍,挑挑拣拣到了十点多点才最终选下一身鹅黄色的短袖旗袍裙,外面搭了件薄薄的奶油白色小开衫。
婉萍从二楼下来,正好遇见夏青。
“这是要出门啊?”夏青问。
“见个同学。”婉萍说。
“男同学?”夏青弯着嘴巴笑:“我就说嘛,不出来吃早饭在屋里瞎折腾什么呢?原来是要出门约会哦!”
“哪有啊!”婉萍半是撒娇地摇摇头,一边同夏青说着“午饭和晚饭不用等我啦!”,一边小跑着出了陈家院子。
陈婉萍难得奢侈得叫了次人力车夫,到韩复兴鸭子店时正好是约定的十一点半。她刚走到门前,带着瓜皮帽的小童就迎上来:“小姐,里边请!请问您几个人?”
“有没有一位姜先生定了位置?”婉萍问。
小童略一思考,笑着点头:“有的,我带您过去。”
十一点半正是饭点儿,餐厅里的人不少。小童带着婉萍穿过前厅走到一处拐角,指着一人背影,说:“那边是姜先生。”
小童所指的姜先生穿了身深栗子色西装,陈婉萍正疑惑是不是同姓的人搞错了,就见那人听到声音站起来转过身。
“搞什么呢?怪模怪样的。”陈婉萍看着姜培生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了?”姜培生被笑得心虚,低头看了眼衣裳,问:“很难看吗?”
“没说你衣服啦,我是说你怎么戴了副眼镜?还是金丝边的。”陈婉萍笑着走到姜培生身边,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胳膊上,指着眼镜说:“你原来是近视眼啊!”
“没有,”姜培生显得有些窘迫,他连忙把眼镜摘下来递到婉萍手边,说:“你看,平光的,是个样子货。”
“又不近视,你戴它干什么?”婉萍笑着,把眼镜放回姜培生的西装上衣口袋说:“总不至于是显得有文化吧?”
“周子寅不是也戴了副这种眼镜吗?”姜培生问:“你说为什么他戴着你就喜欢,我带上就奇怪呢?”
所以姜培生是为了讨自己喜欢吗?陈婉萍一下子红了脸,慌忙解释:“他本来就近视啊!再说你眼睛好看,被眼镜挡住多可惜。”
正为自己东施效颦感到难堪的姜培生被这句话扫去了阴霾,从裤兜里拿出两张电影票说:“吃过饭后我们去看电影吧,卓别林的《城市之光》。”
“好的呀,我最喜欢卓别林了,”婉萍欣喜地接过电影票,说:“那咱们看完电影后,我请你吃饭。这样咱们一人一次,谁也不欠谁的。”
姜培生之前没来过韩复兴鸭子店,点的几样菜都是店员推荐的,既然能称为招牌,口味自然是不会太差。两个人吃过饭后,步行去了不远的电影院,一路上婉萍忍不住地夸卓别林的电影有多好看,说到高兴的地方,自己先咯咯咯的笑起来。巧的是她今儿又穿了一身嫩黄,姜培生看着陈婉萍,觉得旁边的女孩简直是只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小黄鹂,明媚可爱的把整条街染上了一层彩色。
第十三章 小馄饨
《城市之光》讲的是一个流浪汉和盲眼卖花女的爱情故事。说是喜剧,但卓别林滑稽的动作这次并没把婉萍逗笑几回,大半场她都在为那对可怜人掉眼泪。她真是水做的,眼泪流呀流呀流不完似的。姜培生坐在一边,时不时侧头看眼陈婉萍,瞧着她不停抹眼泪,不觉也跟着心疼,暗暗想着:“愿婉萍这辈子的眼泪在看电影的时候便流干净,其余日子里都是平安顺遂。”从电影院里出来,婉萍恢复了情绪,对姜培生说:“我没钱请你去韩复兴那样的大店,你要不嫌弃,我可以带你去吃我最喜欢的馄饨店。”“馄饨好呀,”姜培生笑:“我最喜欢吃馄饨了。”“来呀,我带你走!”婉萍伸手拉起姜培生的袖子说:“现在还早,我们可以慢慢走过去。”“我家最早住在三元里,后来爸爸才带着我们搬到了丁家桥。我刚到南京时五岁,那时候继母还没有嫁过来,爸爸每天都得带着我去上班,我们清早就在刘家吃小馄饨。起先他家是一张桌子撑起来的小摊,现在都已经有一个门面了。不过好在味道没变,我有空的时候还是会过来吃的,刘婶和刘叔都认识我,他们一见到我来,不用问就晓得要煮一份鲜虾小馄饨。”陈婉萍说起过去声音格外甜软。陈婉萍五六岁该是个什么模样呢?那一定是又白又软,瓷娃娃一般的吧。姜培生想着心里不由软下来说:“你小时候肯定很讨人喜欢。”“那是自然,老街坊都喜欢我!馄饨店隔壁是卖雀鸟的,老板是个前清遗老,老头子梳着长辫子冲谁都凶巴巴,唯独每次见我都要给糖吃。”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婉萍的话愈来愈多:“你右手边是家裁缝店,听说老板娘年轻时候是紫禁城里的绣娘呢!我有两身旗袍就是在她家做的,便宜又好看。你要是有衣服不合身也可以拿来改。”顺着陈婉萍的话,姜培生看向裁缝店,老板娘正依靠着门框上抽烟,脸瞧着有四十岁上下,但身段保持得如小姑娘一般好,能把贴身的祖母绿旗袍依旧穿出七八分风情。他们再往前,姜培生就看见了挂满鸟笼子的店面,门口摆把躺椅,老爷子正躺在上面一晃一晃地哼唱着京剧《徐策跑城》,…
《城市之光》讲的是一个流浪汉和盲眼卖花女的爱情故事。说是喜剧,但卓别林滑稽的动作这次并没把婉萍逗笑几回,大半场她都在为那对可怜人掉眼泪。
她真是水做的,眼泪流呀流呀流不完似的。姜培生坐在一边,时不时侧头看眼陈婉萍,瞧着她不停抹眼泪,不觉也跟着心疼,暗暗想着:“愿婉萍这辈子的眼泪在看电影的时候便流干净,其余日子里都是平安顺遂。”
从电影院里出来,婉萍恢复了情绪,对姜培生说:“我没钱请你去韩复兴那样的大店,你要不嫌弃,我可以带你去吃我最喜欢的馄饨店。”
“馄饨好呀,”姜培生笑:“我最喜欢吃馄饨了。”
“来呀,我带你走!”婉萍伸手拉起姜培生的袖子说:“现在还早,我们可以慢慢走过去。”
“我家最早住在三元里,后来爸爸才带着我们搬到了丁家桥。我刚到南京时五岁,那时候继母还没有嫁过来,爸爸每天都得带着我去上班,我们清早就在刘家吃小馄饨。起先他家是一张桌子撑起来的小摊,现在都已经有一个门面了。不过好在味道没变,我有空的时候还是会过来吃的,刘婶和刘叔都认识我,他们一见到我来,不用问就晓得要煮一份鲜虾小馄饨。”陈婉萍说起过去声音格外甜软。
陈婉萍五六岁该是个什么模样呢?那一定是又白又软,瓷娃娃一般的吧。姜培生想着心里不由软下来说:“你小时候肯定很讨人喜欢。”
“那是自然,老街坊都喜欢我!馄饨店隔壁是卖雀鸟的,老板是个前清遗老,老头子梳着长辫子冲谁都凶巴巴,唯独每次见我都要给糖吃。”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婉萍的话愈来愈多:“你右手边是家裁缝店,听说老板娘年轻时候是紫禁城里的绣娘呢!我有两身旗袍就是在她家做的,便宜又好看。你要是有衣服不合身也可以拿来改。”
顺着陈婉萍的话,姜培生看向裁缝店,老板娘正依靠着门框上抽烟,脸瞧着有四十岁上下,但身段保持得如小姑娘一般好,能把贴身的祖母绿旗袍依旧穿出七八分风情。他们再往前,姜培生就看见了挂满鸟笼子的店面,门口摆把躺椅,老爷子正躺在上面一晃一晃地哼唱着京剧《徐策跑城》,灰白的辫子垂在椅子后面,长长的末梢甚至拖在地上。
“就是这里。”陈婉萍拉着姜培生走进馄饨店。
正在煮馄饨的老板娘抬头看了一眼来人,立刻笑着说:“是婉萍来了呀?还带了个朋友。”
“嗯,”婉萍侧头看了眼姜培生,点头说:“我同学。”
“你同学?”老板娘手里的活儿一顿,直直盯着姜培生几秒才把目光转向陈婉萍:“你同学上学比较晚啊?”
“我瞧着这样显老吗?”姜培生素来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听刘婶这样一说,他立马接了句,逗得婉萍捂着嘴笑。
刘婶连忙摆手,正想解释两句,旁边的丈夫用胳膊肘轻怼了下她后腰,眼神示意往姜培生的鞋上看,刘婶探出头看了眼,心下立刻明了了。
等到上饭时,刘婶把一碗小馄饨摆在婉萍面前,说:“你从小在我这里吃饭,老觉得你还小着呢,但今天仔细一瞧我们婉萍都已经是大姑娘了。”
“嗯?”婉萍抬起头,见到刘婶笑盈盈地又对姜培生说:“小囡囡也算我看着长大的。你呀,是她头一个带来我这里吃馄饨的朋友。往后你可不能欺负婉萍。”
“哎呀,刘婶你说什么呢?”婉萍被说得娇羞,急声嘟囔。
姜培生见状立刻摆出副委屈样子:“我吃亏在长相上了。明明都是她嫌弃我,我哪敢欺负她呀!”
见他俩一唱一和,刘婶儿笑着回了后厨。
饭桌上婉萍搅和着碗里馄饨跟姜培生说起学校的事情。她先讲了淑兰与她表哥要建设一条贯穿中华的铁路大动脉的宏图大志,又说起了最近新来学校的音乐老师。
“冷老师长得好看,钢琴也弹得特别好。最关键是年纪,她只比我大一岁,都已经做我的老师了。”婉萍说起来一脸羡慕。
“人不能这样比,”姜培生说:“我知道一位宋长官,也是比我大一岁,但人家都已经升少将了。”
“哎呀!”婉萍忽然眼睛一亮,白嫩的手指轻拍了两下桌子:“我想到前两天听来的传闻,说是冷老师在和你们那边的一个长官交往哎……那个男的十分年轻,但官做得很大,好多同学都可羡慕冷老师了。你说,会不会是那位宋长官啊?”
“哦,年纪轻轻做大官啊!那应该就是他吧,否则我也想不出其他人了。”姜培生说着放下手里的勺子,又想起自己前几年始终在谷底徘徊的仕途,不由地长叹口气:“这样的人谁不羡慕呢?真是差了一年,却像跟人差了半辈子一样。”
见姜培生脸上没了笑容,婉萍拉住他的袖子晃了晃,笑:“好啦好啦,你不要烦心。各人有各命,羡慕是羡慕不来的。我瞧着你也蛮好,不用羡慕旁人。”
10/65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