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之前的大部分决定都是陈彦达替她做的,唯有这一次婉萍须得自己拿主意,她仔细考虑良久发觉自己是真的很喜欢这人,即便明知姜培生战死时自己必然会挂念悲伤,但若在此之前,为了害怕他死去而与他分隔,则是更大的痛苦。陈婉萍下了决心,她要与姜培生在一起。
公立 1936 年 1 月 23 日是除夕夜,要送走乙亥猪迎来丙子鼠,这天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陈瑛自从与家里闹翻后便再没有回去过,这几年除夕都是留在陈家过的。小年时,陈瑛提出想带周子寅来陈家过春节,陈彦达一听便满口答应。婉萍趁机也提出要带姜培生过来,陈彦达耷拉着脸没吭声,但好歹也是没拒绝,婉萍自然就当他是默认了这事。
隔天陈婉萍就去教导总队找了姜培生,见到他就说一起去陈家吃年夜饭。
这本来是与准岳父准岳母套近乎的好机会,但姜培生脸上并无多少喜悦,因为他在此之前已经尝试讨好过多次了,每次都碰到满鼻子灰。
“去了也是遭嫌弃,我还不如不去。”姜培生说:“我在你父亲那里从来是半点长处都没有的。中秋节送月饼,他嫌甜,送腊肉,他嫌咸,送方上好的砚台,他都能嫌弃我选的砚台造型浮夸庸俗。如怀过生日,我买了些糖果,他说我是惯坏小孩子,我给你姨母买条丝巾,他都要用苏东坡和沈括的对比来讽刺我只会巴结谄媚没有风骨。不仅如此,你爸还嫌弃过我天生蠢笨。”
“净乱讲!我爸爸什么时候讽刺过你蠢笨了呀!”婉萍撅起嘴巴。
姜培生低头瞧着她这样子可爱,一时也没了那么重的火气,只能笑说:“对,你爸是没讽刺过我蠢笨,因为他是直说的。记得吗?有次在你家,我给你爸爸泡了一壶茶,他不肯喝,说是说我粗手笨脚,天生做不来文雅事,泡得茶不用入口,看一眼就知道不行。”
被姜培生一说,陈婉萍也记起来,确实有那么回事。上个月父亲过生日,姜培生特意买了一套景德镇茶具送去,本来是想着给准岳父泡壶功夫茶讨人欢心,结果又被嫌弃了一通。
“好啦嘛,说你手笨又不是说你脑子笨。”婉萍抱着姜培生胳膊晃了晃:“你好好表现,大过年的爸爸总不好再说你,年夜饭一起吃就是一家人啦。你不想去啊?”
“我当然是想去的。”姜培生看着婉萍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大过年的闹出些不痛快的事情。你爸爸现在就是我噩梦,我只要一想到又得去拜见他,心里压力就特别大,可能这两天都睡不着了。婉萍,不断被否认、被嫌弃的感觉太糟糕了,我对你爸爸真的已经疲劳至极,长这么大我头一遭感觉在被人无休止地折磨。”
“不至于嘛!”婉萍仰起头,撒着娇拍拍姜培生的胸口:“你就当为了我再努力一次,好不好?”
就算是为了婉萍吧。姜培生沉下口气,无力地笑笑:“好,那就再试一次。”
为了除夕当天能好好表现,姜培生特意请了一天假,大早上他就穿着新定制的藏蓝色呢子大衣来了陈家。夏青开的门,瞧见人便往屋里喊了声:“婉萍,姜先生来啦!”
“伯母好,不必总这么见外,您叫我培生就好。”姜培生说着话赶紧把提前准备好的酥糖、腊肉等年货递给了夏青。
婉萍正在厨房帮洗菜,听见声音,甩了甩手走出来。姜培生看见她指尖冻得发红,连忙上前说:“冬天水冷,我来帮你。”
说着话姜培生已经把袖子挽起来,跟着陈婉萍走进厨房。铁盆子里泡着洗了一半的青菜萝卜,他拉过小板凳坐下就开始洗涮。夏青后脚进来,朝婉萍扬了扬眉毛说:“哎哟,要不怎么说我们婉萍命好呢?你爸爸要是什么时候眼里有活,知道帮我洗个菜,我能高兴的整晚上睡不着觉哎。”
姜培生干活倒是卖力,只是他手劲太大,加上的确不怎么会做厨房里的事情,导致绿油油的青菜叶子被他洗烂了不少,看得夏青直摇头,只能把人赶出去劈柴火。姜培生干活不挑拣,让劈柴就老实在院子里忙活。婉萍在厨房里帮忙,抬头瞧一眼,嘴角都是藏不住的笑。
快中午时陈瑛和周子寅也来了。
陈瑛在那晚争吵后就主动搬了出去,尽管夏青和陈彦达都有挽留,但她还是坚持既然已经毕业有收入,断没有继续免费住下去的道理。不过陈瑛租的小房间距离陈家也不太远,步行约么三十来分钟。真要出点事儿,陈家也能有个照应。
周子寅把带来的两瓶酒放在桌上,一扭头便看陈彦达终于肯从楼上下来。他坐到桌前,文绉绉地说:“百事尽除去,唯有酒与诗。”
“这是特意托朋友买的回沙茅酒,”周子寅话刚说完。姜培生从外面进来,他看到桌上的酒瓶,笑着说:“回沙茅酒是好酒啊!等会儿吃饭,我要借你的美酒敬伯父伯母一杯。”
“不用敬酒,我们跟你不熟。”陈彦达没有半点好脸色,冷冰冰的一句甩过来如巴掌打在姜培生脸上,还好有周子寅帮忙圆场:“培生兄喜欢回沙茅酒?那正好,我要跟培生兄喝两杯。”
“好啊。”姜培生笑得很是勉强。他自然知道陈彦达不喜欢自己,但这样不给面子,心中难免要生出些不痛快。
婉萍、陈瑛和如怀帮着夏青把菜从厨房端出去。上桌后见陈彦达与姜培生脸色不好,夏青连忙招呼大家:“来!动筷子!吃饭吧!”
“吃饭前我有几句话想问一下姜先生。”众人拿起筷子,陈彦达却一动不动,大家刚要夹菜,他忽然出声了。
“伯父,您说。”姜培生耐着性子,陪着笑。
“婉萍既然今天把你叫来吃饭,就是想把你当自家人来看。既然是一家人,我也不说两家话。”陈彦达清了清嗓子说:“这半年了,我也总在想你跟婉萍的事情。但即使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你们不合适。在我心里婉萍的丈夫应该是能够时刻与她在一起,跟她共同承担生活压力,而不是动辄一两个月见不到人,随时可能带来变故,甚至破坏我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再说呢?我们家是正经言情书网,卖力气这种事情我是瞧不上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并不是太懂您的意思,”姜培生听出来陈彦达话里话外的挤兑,一时脸色也不太好,“我是个行伍粗人,有什么话您不妨直接跟我说。”
“你年纪不小,官职又不算高,我是想你能不能往其他地方走一走,实在不行离开教导总队重新读个书也是选择嘛。”陈彦达说。
“你以为我们教导总队是菜市场,我是担着货的卖货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卖什么卖什么吗?”姜培生沉下脸反问:“再说了,伯父你怎么就觉得我愿意离开教导总队呢?”
“留下有什么好!”陈彦达加重口气:“当兵打仗,争来抢去,满手鲜血简直粗鲁至极,人之最劣等也不过如此。”
陈彦达这话相当扎耳,姜培生不自觉挺直腰板:“我们是最劣等,那伯父你给我讲讲,谁是优等,谁是人上人?”
“士农工商,士排第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陈彦达高声说。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姜培生毫不犹豫地反击。
眼看着两人要吵起来,婉萍连忙压住姜培生的胳膊,对陈彦达说:“好啦,爸爸!大过年的不要吵啦!”
“是我愿意与他吵吗?是姜培生根本不听教化!”陈彦达怒气冲冲地说:“我无非就是想劝他不要继续当小兵头子,不要在战场上给人当炮灰!姜培生,你就知道打仗、打仗,没完没了地打仗!动物才要在那里撕咬搏命,人就不能够用文明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吗?”
“你是读书读傻了,还是人上人当麻了,这话说出口天真得我都想笑!”姜培生冷笑着说:“等日本人来了,你有本事拿唾沫星子把他们骂走。你要一条舌头挡住千军万马,我姜培生跪下给您磕三个响头,把你供到我家祖宗排位上!”
“你!你们听听这话何等粗鲁!”陈彦达“啪”地拍了下桌子,怒火中烧地指着姜培生发泄情绪:“你不是喜欢有话直说吗?那我就直说了,当兵的命贱配不上我们家婉萍!”
“当兵的命贱?”就这一句让姜培生彻底黑了脸,他站起身,目光尖锐地盯着陈彦达说:“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们命贱?你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你想过吗?你们凭什么能安静读书?还不是靠我们这些人卖血卖肉争来一块安宁地方!什么是最劣等?我倒想问问你了,谁不是妈生爹养?谁的命不是命?凭什么就你高人一等!你可以骂我无能蠢笨,但不能随意羞辱我!陈彦达,你若不是婉萍的父亲,我今日已经动手打你了。”
姜培生话说完转身离开,婉萍追了出去,在院子里拉住他的衣服,急声说:“我父亲说了浑话,培生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今日你父亲这样说我,是我决计无法容忍的!我亦有作为军人之荣耀,不可任人糟蹋!婉萍,婚姻交往之事并非我与你二人,现下你父亲如此容不下我,我亦无法接受他!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分开吧!我不敢再耽误婉萍小姐大好韶华,愿你早日觅得良人,等你喜结连理之时,记得分我一杯喜酒。”姜培生说话至此眼眶泛红,他闭上眼停了几秒,向婉萍拱手道:“我与婉萍小姐就此别过了。”
陈婉萍听着姜培生说话,想起当年陆淑兰问她的问题,“如果全家除了你无人喜欢姜培生,那姜培生能接受这个家庭吗?”如今答案有了,姜培生的回答是不可以,甚至于不用全家,仅仅是她父亲一个人都不行。
姜培生虽然平时爱笑,喜欢说点俏皮话,但陈婉萍知道他脾气算不得多好,更不是个软柿子或者病猫子可以任人揉捏,他是条有獠牙的悍犬,是敏锐的鹰隼,惹恼了会伤人的。
陈婉萍看着姜培生走出陈家院子,她忽然觉得撑着自己的那根梁倒了,脊背抬不起来,浑身失力只能蹲下,眼泪一滴一滴连着一滴地往地上砸,气也喘不通顺,连手脚都是麻的。
第十六章 放不下
陈彦达真是没料到自己一句话,居然会惹来姜培生这样大的反应!虽然陈瑛、周子寅没有说他,但陈彦达看得出来,两人对自己都有些不满,午饭吃过便匆匆离开了。年夜饭只留下他们一家四口,婉萍还在楼上哭着不肯下来,夏青劝了几次“大过年的不要哭,哭了不吉利”,可丝毫不起作用。来南京这么些年,丙子鼠年的春节是过得最糟心的。春节后婉萍提出来要搬去与陈瑛住,夏青和陈彦达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劝住。陈彦达实在拧不过婉萍,只能在女儿跟前服了软,答应她去教导总队找姜培生,把那些伤人的话解释清楚。陈彦达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是不怎么乐意的,硬拖到三月份才终于被夏青拉着去了趟教导总队,但没见着人。此后婉萍也去找过几次,都被告知姜培生所部已被调往其他地方,具体驻防地涉及机密不能告知,这导致陈家基本失去了姜培生的消息。十个月,整整十个月,陈婉萍再见到姜培生时,已经到了十一月底。那天婉萍又去了教导总队,本想问一问姜培生近期的消息,结果刚到地方就看见他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培生。”婉萍欣喜地向姜培生招手。从前姜培生见到婉萍总是笑盈盈的,这次虽然没板脸,但实在客气得有些过分,只微微点了下头,温声问她:“婉萍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陈婉萍看着姜培生便不自觉地委屈起来。“前阵子被调走了,这两天我才回来的。”姜培生说得很含糊。“我来找你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婉萍低声说:“我代我父亲来向你赔礼的,我想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如果是说过去的事情,婉萍小姐可以不用再来。”姜培生神色冷淡地说:“眼下局势越来越紧张,身为军人实在不适合再继续纠结个人的事情了,婉萍小姐也当自己早做打算。”“可是……”婉萍伸手要拉姜培生的袖子,却被人向后一步躲开。姜培生没有再给陈婉萍解释的时间,转身快步走向教导总队的大门。陈婉萍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满腹的酸涩委屈被打翻了,迟到将近一年,她终于认清楚两人的确已是不得不散场的地步。陈婉萍回家免…
陈彦达真是没料到自己一句话,居然会惹来姜培生这样大的反应!虽然陈瑛、周子寅没有说他,但陈彦达看得出来,两人对自己都有些不满,午饭吃过便匆匆离开了。年夜饭只留下他们一家四口,婉萍还在楼上哭着不肯下来,夏青劝了几次“大过年的不要哭,哭了不吉利”,可丝毫不起作用。
来南京这么些年,丙子鼠年的春节是过得最糟心的。春节后婉萍提出来要搬去与陈瑛住,夏青和陈彦达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劝住。陈彦达实在拧不过婉萍,只能在女儿跟前服了软,答应她去教导总队找姜培生,把那些伤人的话解释清楚。
陈彦达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是不怎么乐意的,硬拖到三月份才终于被夏青拉着去了趟教导总队,但没见着人。此后婉萍也去找过几次,都被告知姜培生所部已被调往其他地方,具体驻防地涉及机密不能告知,这导致陈家基本失去了姜培生的消息。
十个月,整整十个月,陈婉萍再见到姜培生时,已经到了十一月底。那天婉萍又去了教导总队,本想问一问姜培生近期的消息,结果刚到地方就看见他人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培生。”婉萍欣喜地向姜培生招手。
从前姜培生见到婉萍总是笑盈盈的,这次虽然没板脸,但实在客气得有些过分,只微微点了下头,温声问她:“婉萍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陈婉萍看着姜培生便不自觉地委屈起来。
“前阵子被调走了,这两天我才回来的。”姜培生说得很含糊。
“我来找你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婉萍低声说:“我代我父亲来向你赔礼的,我想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
“如果是说过去的事情,婉萍小姐可以不用再来。”姜培生神色冷淡地说:“眼下局势越来越紧张,身为军人实在不适合再继续纠结个人的事情了,婉萍小姐也当自己早做打算。”
“可是……”婉萍伸手要拉姜培生的袖子,却被人向后一步躲开。姜培生没有再给陈婉萍解释的时间,转身快步走向教导总队的大门。陈婉萍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满腹的酸涩委屈被打翻了,迟到将近一年,她终于认清楚两人的确已是不得不散场的地步。
陈婉萍回家免不了又哭了一场,心中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与表姐换一换,姜培生还会那样冷漠决绝吗?全心全意喜欢时山海可平,一旦有了裂缝,过往的事情就成横亘在眼前的鸿沟,婉萍想了整夜,到天明时甚至生出怀疑,姜培生真的喜欢过自己吗?也许她只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所以一句伤人的话都容不下。
“我要同姜培生分开了。”早饭时,陈婉萍红着眼睛郑重宣布。陈彦达听后终于长舒口气,他是很了解女儿的,虽然平时娇滴滴,可真下了决心的事情也不会轻易改变。
此后两周陈婉萍果然没有再提起过姜培生一句,就在陈彦达欣慰他们的生活终于能回到从前那般平静时,12 月 12 西安出了大事!
张学良和杨虎城扣留蒋介石,强迫他“停止内战,联共抗日”!
这事情虽然发生在西安,但对南京的震动却更加明显,城里的氛围变得极端紧张,一夜间街上的军警增加到平时的两三倍,他们抓了不少有红色倾向的人,街头巷尾都在说那些被抓的要被枪毙。
13/65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