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手里的汤勺,抬头看向刘婶,正犹豫着要怎样说,就见刘婶自己先笑了。她说:“怎么会守不住呢?南京可是首都啊!就算是东北保不住,北平丢了,也不可能会让南京出事的呀!我这人就是岁数大了,成了天的瞎操心。”
“我们肯定会拼死守护南京城的。”姜培生说。
“就是嘛!你们肯定守得住的!”刘婶笑着,红润微胖的脸颊是村里人常说的有福气的长相:“我们来南京快二十年才好不容易扎下根,有间自己的店面可不敢丢啦!老街坊都喜欢我们家的红油小馄饨,你说这要是没了,将来谁想吃口老味道都找不着地方了呀!”
刘婶的话让姜培生一下觉得身上担子极重,当兵的守土为国是职责,如今他们没保住东北,难道最后连首都也要丢掉吗?怎么能令人失望至此啊!姜培生点头,郑重地说:“会的,我们一定会守住南京城的。”
自从 12 月最后一天去了刘婶家的馄饨店后,姜培生就再没得过任何一个休息日,他们从年初便开始忙碌起来,为随时会打过来的日本人做准备。有时大家会觉得时间很长,因为也不知道对面什么时候会发起攻击,有时又觉得时间很短,短到让姜培生觉得他们的准备根本不足以去应付一场大战,这样反复杂乱的心情一直到当年 7 月 7 日。
日军一只中队悍然向北平卢沟桥守军发起攻击,战事迅速扩大,7 月 28 日传来噩耗第 29 军副军长佟麟阁、132 师师长赵登禹殉国!
东北有个满洲国,现在华北要成为第二个满洲国吗?如果华北成了满洲国,那么日本人的獠牙便是伸到了南京的眼前,还需要多久?三年或者五年,也许南京就要变成第三个满洲国。如此由着小鬼子,过不了几年中国就将在世界地图上被彻底抹掉,中国人已然到要亡国灭种的地步,举国上下抗日浪潮愈来愈高。
8 月 9 日,日本海军中尉大山勇夫等两人驾车闯入上海虹桥机场,驻军安保队毫不犹豫将两人击毙,第二天国民政府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宣告“中国决不放弃领土之任何部分,遇有侵略,惟有实行天赋之自卫权以应之”。
《声明书》发布当天,空军在上海进入陆军协同作战,并于 8 月 13 日奉令向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围攻,试图赶敌下海。从这天开始,繁华奢侈的上海成了焚烧着人命的大熔炉,那些年轻鲜活的生命是把罗店烧成了血肉磨坊的中央军,是死在藻浜沿岸的川军,是用身体挡子弹攻下陈家行、桃园浜阵地的桂军,是在姚家宝地区阻击日军强渡的东北军,是投入人数最多的地方军湘军。他们穿着不同的军装,拿着不同的武器,说着各自不同的方言,但最后却倒在了相同的土地上,可能是杨树浦、可能是宝山、可能是吴淞、可能是刘行,也可能是罗店、浏河或者藻浜。
整整三个月,至 11 月 11 日,上海宣布沦陷。13 日,国民政府发表告全体上海同胞书声明:“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姜培生所在部于 8 月下旬加入淞沪战场,随后在 9 月底从上海撤出回防南京。他大腿上中了一枪,但索性没有伤到动脉,也没有打断骨头,修养一段日子后又重新回到教导总队。11 月,但凡有些军事素养的都意识到南京已经成为了日军下一个目标,而在上海失守后,无险可依的南京是必然守不住的,所谓守,也不过是因为它是首都必须得守。
11 月 14 日是姜培生的公历生日,此前他都是过农历的,记不住公历生日,但在 1937 年后,婉萍会帮他记的,因为这一天他们结婚了,在极度慌乱与潦草的情况下办了一张结婚证。
婉萍记得她是在上午十点左右见到姜培生,那时候小学已经停课了,但有几个家在上海的学生无法回去,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婉萍她们几个老师会轮流过去给送些吃食。那天她刚从小房子出来,走到路边正巧看见姜培生他们。
姜培生见到她先是一愣,接着跑过来抓住婉萍的胳膊拉人进了小巷,问:“你怎么还在南京?不是说中央大学的老师和家属在九月底就已经转往武汉或者重庆了吗?”
“那阵子如怀正在闹病,上吐下泻地走不了,姨母和父亲商量后想等如怀病好些了再说……而且学校里还有几台精密仪器不好搬动,父亲想留下来照看……”婉萍的话刚说一半,姜培生便怒气冲冲的打断她:“你爸真是个老天真,他留下来照看什么?日本人来了跟他讲道理吗?趁着日本人还没打过来,你们要赶紧走,尽快离开南京城。”
“我知道,可是现在我们买不上船票啊!从月初开始父亲和姨母每天都会去下关码头,但根本买不到船票。”婉萍说着也急躁地跺脚,同时眼眶里泛出来泪水:“本来我们计划就这两天步行离开南京,先去姨母的无锡乡下老家避难,但是昨天姨母在下关摔了,脚踝肿得像腿肚子一样粗,根本走不了路。淑兰同我讲,如果不行还可以去她家避一避,她爸爸跟日本人有生意往来,有很多日本朋友,日本人不会为难她家的。”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不是在凶你。”姜培生软下声音,用手掌潦草地帮婉萍抹了把眼泪:“你别说话,让我脑子静一静,想想有没有办法。”
姜培生紧绷着嘴角想了约摸有半分钟后说:“我有个法子能试,不过要委屈你了。”
“什么?”婉萍问。
“我不受直属上级赏识,这些年也没升上去,还是个小小中校,不过我在内部还是有些关系的,消息一贯十分灵通。”姜培生说着有些犹豫,随后压低声音说:“这话本来不该同你讲的,但眼下这个情况也不得不跟你说,明天夜里十一点至隔日凌晨两点,会有三艘大轮从下关码头驶往重庆方向,南京城里的军属和机关人员会都被转移走。”
“什么意思?他们转移和我有什么关系?”婉萍问。
“军属,”姜培生看着婉萍的眼睛说:“中校以上军衔的,如果有家属在南京城可以申请船票。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名额,但这几年家里寄来的钱还有通过其他渠道得来的好处,我攒了不少……说不定能搞来几张船票。”
说到这份上,婉萍自然明白了姜培生的意思,一时接不上话,她咬着下唇,垂下眼眸盯着鞋尖。
“我知道是委屈你,这种情况下稀里糊涂地要跟我结婚,但我官职低微也只能想出这个办法了,而且还不一定真的能搞到船票。我只能这样说,我姑且去试一试。”姜培生说完见婉萍没有反应,叹了口气说:“南京城是守不住的,我们都明白它守不住,但是南京是首都,我们必须要守,不守是要被国际耻笑我民族无一人是男儿。婉萍,我可以死在这里,但我不想你跟着我一起死在这,有一线生机总要试一试。再说今日你同我结婚也只是多了一张证,不会发生其他的事情。如果明日我能拿到票,你们就坐船往重庆走,如果我拿不到船票,你们也要尽快离开南京城向西面走。我见识过小鬼子的德行,他们的话是半句也听不得的,千万千万不敢信淑兰的,无论如何一定要走。姨母如果走不了,你们拿小推车也要带着她离开,再也不要再耽搁了。婉萍,此番守城我并未报生还之希望,所以你也不必有太多顾虑,只当是嫁了将死之人,我死后你可以改嫁,万万不要挂念。”
“什么死不死的,我不喜欢你讲这些话。”婉萍抬起头,眼眶如兔子一般通红,她伸手拉住姜培生的胳膊说:“我刚才在想今天是周日,他们又不上班,怎么去领结婚证?”
“你不必管他们上不上班,你只要点头同意就行了,其他的我去想办法。”姜培生握住婉萍的手:“你不要怕,也不要慌,现在还早,我尽快去想办法。明早八点半你去一趟教导总队,在门外等我到十点。如果我来不了,也会托其他人来找你。若拿到船票,你们晚上去下关码头坐船离开。若我没拿到船票,就把身上所有的现钱给你,你用这些钱雇个小工,背上姨母尽快离开南京城,去武汉也好,重庆也好,湖南或者甘肃都可以,反正一直向西边走就是了,千万记得不要停下来。”
姜培生离开后,婉萍回到陈家,她推门进去就见陈彦达坐在院中锤打着双腿说:“没票了,当兵的过去把窗口关了!哎……真是什么世道!回来路上还我碰到一个倒卖船票的贩子,说一根金条换一张票,真是荒唐可笑!他瞧着我全身上下是能掏出来一根金条的人吗?”
“婉萍,”陈彦达都看见她进来后说:“去帮你姨母收拾,今天晚些我们往乡下去,我一会儿出门看看谁家有推车,能借我们或者卖我们一辆。”
“明天吧,明天再说。”婉萍说着要往屋里走,陈彦达见她眼睛通红,连忙站起身上前把人拦住问:“婉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你之前不总埋怨我走晚了,今天要走了,怎么又往明天推。”
“我刚才遇见了姜培生,他今天要试着帮我们弄几张军属的船票。如果顺利,明天早上就能拿到,如果不行,明天再走也不迟。”婉萍抽抽鼻子,深吸口气。
“军属,什么军属?咱家谁是军属?”陈彦达问完立刻反应过来,他猛一拍大腿说:“你同意了?婉萍,你这是犯什么傻?婚姻大事啊,哪有这么稀里糊涂就定了的?你不能为了几张船票就把自己卖了呀?”
“什么叫做为了几张船票?嫁给姜培生,我是心甘情愿的呀!”婉萍说着又想起了姜培生临行前对她讲的那些话,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爸爸,你晓得的呀,我就是喜欢他嘛!我想嫁给他又不是今天忽然冒出来的念头,早就想结婚了,是你不愿意呀!是你拦着我不让嫁嘛!再说是我跟姜培生结婚,又不是你跟他结婚,我乐意嫁给谁就嫁给谁!”
“婉萍,”陈彦达看着女儿哭成这样,心里也是相当酸涩,他伸手将婉萍揽进怀里拍着女儿的后背说:“万一姜培生走不出南京城,我的小囡囡啊,你要怎么办呢?”
“爸爸你不要乱讲晦气话嘛!你怎么就晓得他走不出来了?我就相信他可以,我能在重庆等到他回家,你不要再讲这些晦气话好不好嘛?”婉萍哭着跺脚撒起了脾气。
“好!好!爸爸不说晦气话,我们不讲这些了。”陈彦达说着鼻子也发酸,赶忙从兜里掏出手绢压住眼角,深吸口气,拍拍婉萍的后背说:“明天,我们明天走,婉萍,你上去跟你姨母收拾些东西。爸爸这就出门去借辆小推车来,万一明天坐不了船,我们一家人也得出城。”
第十九章 渡轮之上
穷家破院尚且能收拾出三大箱烂家当,更别说是陈家这样的,婉萍上楼后发现夏青已用装了满满两大箱外加三个包裹,什么衣服瓷瓶通通都放进去,但凡能搬得动的,她是一个都不想落下。婉萍眼泪未干,太阳穴突突直跳,沉了口气说:“姨母,我们去逃难又不是搬家,你带这些干什么?”“哎哟,这些都是值钱的东西呀!家里好多年才攒下的,我们要不带走那不便宜小鬼子啦!要带走的,都要带走的。”夏青腿脚不便坐在地上,一边指挥着如怀把东西搬来搬去,一边忙着打包收拾。“这些我们都带不走的。”婉萍说着解开夏青收拾的包裹,拎出来几件旧衣裳说:“明天如果幸运,我们可以坐船去重庆。姨母你腿脚不好,我们怎么可能带走这么多东西,最多每个人拿一两个箱子或者包袱。”“我们不去乡下老家,要坐船去重庆?”夏青停下收拾包裹的动作,仰头看着婉萍问:“你怎么弄到的船票?”“我跟姜培生结婚了,他去想办法给我们弄船票。如果运气好明天晚上就能走,如果运气不好我们也不回你的乡下老家,我们要往西边走,往武汉重庆走。”婉萍说话时神态平静,轻描淡写地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结婚?你和姜培生今天结婚啊!”夏青被婉萍的话说得整个愣住,目光在婉萍脸上停了片刻,又转向屋外,像是能透过木头楼梯看到下面的陈彦达。“你不要管了,收拾东西吧!我们每个人最多带三四件衣服,两件春秋的,一件夏装,一件冬装,至于那些易碎的瓶瓶罐罐就留下吧。”婉萍说着半跪下来,把夏青整理好的包裹一个一个拆开。夏青一时没回过神,还震惊于婉萍告知她结婚的消息,嘴里嘀咕:“这种时候结婚……这种时候结什么婚呐……”下午陈彦达弄了辆推车回来,他从来没做过什么体力活儿,把空车拉回陈家院子手上和肩膀就被磨破了。晚饭是婉萍做的阳春面,她也只会做这个,放一点咸盐,撒一把葱花。全家人在晚饭桌上默契地没有提起婉萍和姜培生结婚的事情都默默地闷头吃饭。晚饭后,婉萍上楼又清点了一遍行李,随后便回了自己屋里,说的是要早些睡觉…
穷家破院尚且能收拾出三大箱烂家当,更别说是陈家这样的,婉萍上楼后发现夏青已用装了满满两大箱外加三个包裹,什么衣服瓷瓶通通都放进去,但凡能搬得动的,她是一个都不想落下。婉萍眼泪未干,太阳穴突突直跳,沉了口气说:“姨母,我们去逃难又不是搬家,你带这些干什么?”
“哎哟,这些都是值钱的东西呀!家里好多年才攒下的,我们要不带走那不便宜小鬼子啦!要带走的,都要带走的。”夏青腿脚不便坐在地上,一边指挥着如怀把东西搬来搬去,一边忙着打包收拾。
“这些我们都带不走的。”婉萍说着解开夏青收拾的包裹,拎出来几件旧衣裳说:“明天如果幸运,我们可以坐船去重庆。姨母你腿脚不好,我们怎么可能带走这么多东西,最多每个人拿一两个箱子或者包袱。”
“我们不去乡下老家,要坐船去重庆?”夏青停下收拾包裹的动作,仰头看着婉萍问:“你怎么弄到的船票?”
“我跟姜培生结婚了,他去想办法给我们弄船票。如果运气好明天晚上就能走,如果运气不好我们也不回你的乡下老家,我们要往西边走,往武汉重庆走。”婉萍说话时神态平静,轻描淡写地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结婚?你和姜培生今天结婚啊!”夏青被婉萍的话说得整个愣住,目光在婉萍脸上停了片刻,又转向屋外,像是能透过木头楼梯看到下面的陈彦达。
“你不要管了,收拾东西吧!我们每个人最多带三四件衣服,两件春秋的,一件夏装,一件冬装,至于那些易碎的瓶瓶罐罐就留下吧。”婉萍说着半跪下来,把夏青整理好的包裹一个一个拆开。
夏青一时没回过神,还震惊于婉萍告知她结婚的消息,嘴里嘀咕:“这种时候结婚……这种时候结什么婚呐……”
下午陈彦达弄了辆推车回来,他从来没做过什么体力活儿,把空车拉回陈家院子手上和肩膀就被磨破了。晚饭是婉萍做的阳春面,她也只会做这个,放一点咸盐,撒一把葱花。
全家人在晚饭桌上默契地没有提起婉萍和姜培生结婚的事情都默默地闷头吃饭。晚饭后,婉萍上楼又清点了一遍行李,随后便回了自己屋里,说的是要早些睡觉,养好精力,但其实进了屋她压根睡不着。
婉萍坐在床上,打开衣柜,看着那些她带不走的衣裳。月白色的是陈彦达送她的第一件合身旗袍裙,虽然穿旧了,但总舍不得扔。浅蓝色的短褂子是陈瑛第一次来陈家时她穿的,还因为不如人家好看,生过闷气。那件姜黄色是她愣吵着要买的,等做好了回去又嫌颜色老气,不乐意穿,为此夏青埋怨了她两周浪费钱。红色格纹曾经是婉萍最喜欢的一件,后来洗得次数太多掉色了。还有鹅黄色的,那一件是她第一次与姜培生出门约会时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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