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死了,死在紫金山上,死在距离四川老家一千八百公里以外。姜培生想最后看一眼小武走时有没有闭上眼睛,但日本人密集的炮弹连这样一个机会都没有给他,他没有时间去做任何多余的事情,眼下他们只有不停地反击。
两个小时后日军的冲锋逐渐缓了下来,但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它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冲锋要开始了。姜培生握着发烫的枪管,这时一个通讯兵跑过来。
“怎么样?联系到指挥部了吗?”姜培生焦急地问。
“没有,”通讯兵说:“没有联系到指挥部,但是我们右侧的据点开始往后撤了,营长我们要不要也撤下去。”
他们现下已经与指挥部失联十个小时,如果右侧没了支援,日军下一波冲锋绝对会把他们像饺子一样包圆吃掉。姜培生扫了眼战壕里还剩下的百十来个弟兄,点点头说:“他们撤了,我们也不得不撤,现在所有人跟着我往光华门方向走。”
姜培生带着残部一百余人从紫金山上下来退进南京内城,往光华门方向移动时遇到了一股日军。他们那时还不知道光华门已经陷落,以为只是几十人的小股敌人,姜培生指挥部队躲入民房伏击,可一打起来便发现对方陆续扑来了一整支中队。
战斗持续将近一小时,一颗子弹打碎了姜培生左侧肩胛骨,接着一枚炮弹在他旁边炸开,弹片从右下腹穿透。仅仅是那么几秒钟,姜培生就觉得浑身的血液流了出去,他的手脚不听使唤,大脑空白,一头扎在了地上。
等姜培生再寻回一丝残存意识,耳边已没了枪炮声,他浑身无法动弹,甚至眼睛都睁不开,只有眼珠能勉强动弹,从未闭合的眼缝里看到一撇周遭情景。通讯兵死了,总是自嘲“猪八戒”的连长也死了,几个穿白色马褂的人正在把他的同袍弟兄的尸体扔上板车,不远处站着两个配刀的日本人在抽烟聊天,他们大声说着话,肆无忌惮的哈哈笑着。
一个收尸的老人走到了姜培生身边,俯下身,伸手要帮他合上眼睛,可就是这个简单动作让他发现这人居然还有一丝鼻息在。老人浑身一僵接着紧张起来,他蹲下身仔细确认他眼睛在动后,连忙拉过旁边一件死人衣服盖在了姜培生的头上。
“你莫要动啊,当官的,你千万莫要动啊!”老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我拖你出去,你要是能活下来,一定记得回来给我们这些老百姓报仇啊!”
姜培生眼前一片黑暗,他感到自己被人用力拖到了一辆板车上,接着蒙在头上的衣服被揭掉,身上压过来两具尸体,都是他的士兵,但姜培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应该只在执勤的时候匆匆见过一两面而已。
姜培生的头被尸体压着歪向了一边。他浑身无法动弹,只能通过眼皮的缝隙看着残破的到处都是尸体残肢的街道。
收尸队的车走得很慢很慢,姜培生晕胀的脑子有些分不清楚收尸队到底走的是哪一条路,只是现在走到哪里也没关系了,从前每条路有每条路的风景,现在每条路上都一样,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甚至孩子的。
“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惬意坐只气游船呀!”这样如人间炼狱的地方姜培生忽然听到了完全违和的一段唱腔,温柔绵软的声音颤悠悠地在充满血腥味的寒冷的空气中飘散开。
姜培生顺着声音看过去,他在路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是婉萍最好的朋友,那个叫陆淑兰的女孩子。她长卷的乌发此时乱如蓬草,身体赤裸只披挂着一件宽松的浅粉色羊毛呢外套,神情呆滞,鼻子和嘴角都是血。
淑兰捏着手指在唱《无锡景》,旁边是三个日本人,他们哈哈笑着鼓掌,随后其中一人将嘴里叼着的烟头按在了淑兰赤裸的白嫩的胸脯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那几个畜生笑着上前把她围在了中间。
淑兰的尖叫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姜培生身上的每一处毛孔,他无比愤怒,无比悲伤,浑身涌动的血液要冲破刚刚凝固的伤口。姜培生痛恨此刻完全无法动弹的自己,他心中想:“老天爷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今生要眼睁睁看到这样残忍的一幕!如果我活着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淑兰如何被一群牲畜折辱,那还不如早早就让我死了算了,至少能少受一些煎熬与痛苦。”
姜培生是个很少流泪的人,但此刻他的眼泪却顺着眼角不停地往下淌,他从淑兰想到了婉萍,想到如果今日所见人不是淑兰是婉萍,那又该是怎样成千成万倍的痛苦。被打碎的肩胛骨,被穿透的肠子,都不及这万分之一。
收尸队还在慢慢往前走着,淑兰的声音消失了。姜培生却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更熟悉的地方,是三元里啊!从前他和婉萍经常会来这边吃馄饨,婉萍女大毕业晚会上表演时穿的裙子也是在这边的裁缝店做的。姜培生的心脏此时已如一张揉皱的书页,他能料想到这条他最熟悉的街会是怎样,但亲眼所见,还是格外令人难以接受。
旗袍店的老板娘死了,就倒在路边,她最得意的那件绿缎子旗袍裙被血染红了大半,脖子被刺刀扎穿,留下了一个血窟窿。卖雀鸟的前清遗老爷死了,他的头被砍下来,用辫子拴在门前的树枝上,旁边还挂着他最喜欢的那只八哥,八哥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地蹦达着,扑扇翅膀,用尖锐嘹亮嗓门叫唤着:“恭喜发财”“老佛爷吉祥!”
然后是刘家的馄饨店,桌、椅、板凳、碗、筷、锅子都被从店里扔了出来。一个年幼的孩子坐在碎瓷片中间,他的手上脸上都是血,声音微弱的哭叫着“娘”。
“长生啊。”姜培生的嘴唇微动着,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胆子小,性子软糯,喜欢吃糖,不喜欢吃辣,会软绵绵的叫他叔叔,会在高兴时湿哒哒地亲他的脸颊,会用小手抓着他的衣领。
这么小的孩子,要他怎么在南京活下去呢?姜培生正在担忧长生,忽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颗子弹,小孩子细弱的哭声戛然而止,噗通歪斜倒在地上,血从额头的弹孔流了下来。
长生啊!姜培生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他心中痛苦:“对不起啊,没能保护你。长生啊,对不起,我的小长生。”
姜培生想闭上眼,却发现眼皮无法完全闭合,他被迫地只能继续看着南京城里的一幕又一幕的惨剧。他看到和婉萍曾经一起吃过的馆子空空荡荡,门外是倒伏在地上的尸体,仔细辨认里面也有他熟悉的一二张面孔,有的是大堂经理,有的是领班,有的是服务员。
鸡鸣寺下堆满了尸体,风情万种的秦淮河只有杀戮,玄武湖埋葬着无数冤魂,一年四时景的白鹭洲在 37 年的冬天不会有人去赏红梅。
那些他与婉萍吃过的小店,那些他与婉萍看过的风景,那每一条他与婉萍走过的巷子全都没了。姜培生觉得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今天被流了个干净,他看着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漫天红色都是被南京城里的血染的。
“我要活下去!”姜培生迸发出了强烈的意志:“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会回来,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第二十一章 滞留
婉萍是在11月16日凌晨登上了离开南京的船,周遭一片乌漆抹黑,她原以为大家都一个样,可等到天大亮时才发现这艘客轮其实也分了两层。上层是给高官们的亲倦,有包厢床铺,有餐厅,甚至有一个棋牌室,可以让无聊的太太们打牌消磨时间。下层则没有这样好的待遇,婉萍猜他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游轮原本的舞厅,因为正中央挂着一个硕大的彩色灯球。地上铺着些滕编垫子,人像沙丁鱼般挤在一起,不要说躺下了,连歪个身子都会和旁边的人撞脑袋。陈彦达紧张兮兮地抱着他的高精密天平,去上个厕所都要和婉萍、夏青嘱咐几遍,不要让人动坏了。客轮逆流而上行驶两天,18号上午抵达宜昌。因为长江在11月进入枯水期,婉萍他们所乘坐大客轮是进不了重庆的,必须在宜昌换成大马力的小渡轮才能过上游的险滩。船上的人全部下来后客轮离开码头,随后两艘小轮渡靠过来,婉萍他们向轮渡走时却被人拦住了。穿着轮渡公司马甲的小工手里拿着一沓黄纸,高喊:“拿红票头的直接上船!拿白票头的排队换黄卡,等其他渡轮安排!”来时在下层的自然都是白票头,有人想要浑水摸鱼,可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守在码头的士兵推搡回去,拥挤的人群被驱散让出一条通道给拿着红票头的“人上人”。婉萍夹在人堆里,她努力地踮起脚尖看向登上小轮渡的太太们,里面果然有宋太太。她盘着卷发,黑色毛领大衣里面是祖母绿的高领旗袍裙,腹部隆起瞧着像怀了身孕,身边还有两个小孩子。等到高官太太们登上船后,“白票头”们才开始排队登记换黄卡,长长的队伍只有一个小工,等到中午时终于排到陈家四口。陈彦达背着他那笨拙沉重的高精密天平问:“小伙子,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等到船啊?”“不知道”,小工很是不耐烦,皱着一张脸说:“也许明天,也许下周,也许下个月吧!谁知道呢?现在到处都是从北边和上海逃过来的难民,还有好多工厂器械等着往西边运呢!怎么排船是上面人说了算,我只负责给你们在这里换卡。”陈彦达总担心着他的仪器会坏掉,心里十分不乐意多…
婉萍是在 11 月 16 日凌晨登上了离开南京的船,周遭一片乌漆抹黑,她原以为大家都一个样,可等到天大亮时才发现这艘客轮其实也分了两层。上层是给高官们的亲倦,有包厢床铺,有餐厅,甚至有一个棋牌室,可以让无聊的太太们打牌消磨时间。
下层则没有这样好的待遇,婉萍猜他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游轮原本的舞厅,因为正中央挂着一个硕大的彩色灯球。地上铺着些滕编垫子,人像沙丁鱼般挤在一起,不要说躺下了,连歪个身子都会和旁边的人撞脑袋。陈彦达紧张兮兮地抱着他的高精密天平,去上个厕所都要和婉萍、夏青嘱咐几遍,不要让人动坏了。
客轮逆流而上行驶两天,18 号上午抵达宜昌。因为长江在 11 月进入枯水期,婉萍他们所乘坐大客轮是进不了重庆的,必须在宜昌换成大马力的小渡轮才能过上游的险滩。船上的人全部下来后客轮离开码头,随后两艘小轮渡靠过来,婉萍他们向轮渡走时却被人拦住了。
穿着轮渡公司马甲的小工手里拿着一沓黄纸,高喊:“拿红票头的直接上船!拿白票头的排队换黄卡,等其他渡轮安排!”
来时在下层的自然都是白票头,有人想要浑水摸鱼,可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守在码头的士兵推搡回去,拥挤的人群被驱散让出一条通道给拿着红票头的“人上人”。婉萍夹在人堆里,她努力地踮起脚尖看向登上小轮渡的太太们,里面果然有宋太太。她盘着卷发,黑色毛领大衣里面是祖母绿的高领旗袍裙,腹部隆起瞧着像怀了身孕,身边还有两个小孩子。
等到高官太太们登上船后,“白票头”们才开始排队登记换黄卡,长长的队伍只有一个小工,等到中午时终于排到陈家四口。陈彦达背着他那笨拙沉重的高精密天平问:“小伙子,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等到船啊?”
“不知道”,小工很是不耐烦,皱着一张脸说:“也许明天,也许下周,也许下个月吧!谁知道呢?现在到处都是从北边和上海逃过来的难民,还有好多工厂器械等着往西边运呢!怎么排船是上面人说了算,我只负责给你们在这里换卡。”
陈彦达总担心着他的仪器会坏掉,心里十分不乐意多停留,只想尽快到重庆。他签了字也不走,追着人家继续问:“我拿了这卡,然后呢?我要去哪才知道什么时候能排得到我的船?”
“那边!那边有公告!”小工抬手往码头边上的一处房子指了指,撇拉着嘴角说:“你弄完赶紧走,后面人多着呢!”
陈彦达想再问两句,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有人在大声埋怨着“老头子好嗦麻烦嘞!”他想要跟人理论,扭头却见排在自己身后的都是些年纪轻轻的大姑娘、小媳妇,自己站在里面显得格外突兀,一时本来有理的也变得没理,只能忍下这口气儿离开。
宜昌本身并不是上海南京那种大城市,作为内陆水运的中转港,码头虽然繁忙,但常住人口其实并不多,可眼下的宜昌城却被难民和内迁工厂的货物挤得满满当当,本就不算宽的道路上是一辆接一辆装满了货物的推车,两边的屋檐下是站着躺着坐着的人。
如怀扶着夏青,陈彦达背着他万分金贵的宝贝,婉萍一个人拿了家里大部分的行李,从前没做过什么力气活的四个人走得很是吃力。他们连问了几家旅店都没有空房间后,陈彦达坐在路边,捶着腿大声抱怨:“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这么多人这么多货堵在一起,上面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办法吗?报纸上不天天宣传黄金十年吗?我倒是想问问这十年他们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情?铁路没修多少,公路下点雨就成烂泥,江面上的轮渡还是私人公司那几艘,辛亥革命开始宣传着人人平等,可今天瞧见了,遇上事情还是红票头的先走,他们把我们老百姓当过人吗?没有啊!”
“好了,爸爸,你不要说这些话啦!不要说那些红票头的,连我们手里的白票也不是想要就能要的!要没有培生,我们现在还在南京城呢。”婉萍靠在墙上恼火地说,大冬天里她被累出了一身汗,手勒得生疼,腿肚子发酸,脊梁被包裹压得好像随时会裂开一段。
牢骚满腹的陈彦达头一次在女儿面前觉得理亏了,他半张着嘴,看着婉萍半天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最后只能垂下头长叹了口气。
“哎哟,这种时候就不要吵了嘛,大家心里都着急的。”夏青出来做和事佬,轻推了儿子一把,用眼神示意他去接过婉萍手里的箱子。
“姐,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如怀起身走到婉萍身边说。
“你们就在这里坐着别乱走,我去周围瞧瞧。”婉萍说着话把包裹和皮箱放在夏青身边,整了整衣裳沿大街往前走。
快走到丁字口时,婉萍遇上了桩热闹事。一个穿着绛紫色短褂和黑裙子的女人跑上前抓住了个消瘦满嘴黄牙的男人,接着她抡圆胳膊“啪”地一个大耳光把人扇倒在地上。旁边见着这情景的立刻“哦哟哦哟”叫起来“好厉害的婆娘!”
“嚷嚷什么嚷嚷!大烟鬼耍流氓还不能打吗?”紫褂子大嗓门,东北口音,她这话一说完,旁边立刻有人起哄“就瞧着你打他,我们可没见着他打你!”“这么彪悍的婆娘,谁敢对你耍流氓呀!”
围观的人轰然笑起来,被打翻在地上男人也来了精神,他一下子翻身站起,昏黄的俩眼珠子滴溜乱转,上下扫了一眼紫褂子,往地上啐了一口:“不知道谁家的倒霉男人娶了你!”
紫褂子是典型的东北人大骨架,身高与被打的男人差不了多少,样貌大概三十岁,薄薄的单眼皮,眼角尖锐,高鼻梁,嘴巴偏大,一张长圆脸。她听到对方的话立刻黑下脸,往前又走了半步,逼得对面往后缩了缩。
正在此时人群被推开,两个女人各拉扯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挤进来。年长些的女人看起来也是三十岁上下,瘦瘦高高穿了身藏青色旗袍裙,裙子上无花纹,但滚边是明艳的孔雀蓝。她头发梳得很精致,大眼睛,双眼皮又宽又深,颧骨微突,嘴唇很薄,单看面相让人觉得这人严厉甚至有几分刻薄。与她一对比,另一位简直是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年纪与婉萍应该差不多,扁杏仁眼,粉红的小嘴巴,鼻梁瘦削微翘。她红着眼睛指着被打的男人,声音颤巍巍的:“庞太太,马太太,就是他!他说要来租房子,我就把人带进了屋里,可刚进门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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