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彦达服了软,把实验室的情况,目前遇到的困难一条一条地给夏青摆,磨了两天嘴皮才可算是把人劝住。夏青虽然也找了帮人缝补的小活补贴家用,但全家的主要吃穿用度加上如怀上学的学费还是压到了婉萍身上。
婉萍给两个家庭做家教,一三五和周日上午在李子坝上课,二四六要去黄家巷,一周只有小半天能得空。她时常跟马太太抱怨,自己说是家教其实更像保姆,多数时候都是在陪着那两户人家的孩子玩,而家里的太太则在楼下招呼着三五位同样有钱的阔太太打桥牌或者麻将。
马太太是读过中学的,中学毕业后就和丈夫结了婚。从兴安岭老家逃难到北平后,马太太曾经在一所小学里做过语文老师,但就是上课期间她的长子因为缺少照看从楼梯上跌倒摔了腿。马太太当时以为小孩子摔一下碰一下应该很快就能好,但谁想就是这一跤,她儿子再也站不起来了,身体也是迅速消瘦衰弱,挨到冬天时又生了风寒,一病就再没醒过来。马太太对此很是自责,她从那以后就把全部心思放在了年幼的龙凤胎上,再不肯轻易离开他们一步,去哪里都带着孩子,非得在眼前才能放心。
马太太虽然没有给人做过家教,但从东三省沦落后,她逃难这些年也是遇到过不少白眼,所以婉萍抱怨时她总能细心而熨帖地安慰。除此之外,在周日下午,婉萍难得休息的时候,马太太会带她去参加一些太太们的聚会。这些太太中没有高官的夫人,最高的职位也就是马太太这种杂牌军里的上校夫人,更多的都是些少校中校的家眷甚至遗孀。
她们没什么地位,但胜在人员复杂、路子多,在宜昌与他们分别的庞太太就是通过这种关系才又和马太太婉萍他们相逢的,所以婉萍也是寄托颇多希望在这些太太们身上,希望她们与丈夫通信时,能帮忙问询下姜培生的消息。
自从十二月底到了重庆,婉萍虽然费劲打听,但却没得到什么回复。
隔年四月份的时候,重庆涌入了不少南京来的难民。他们都在说日本人在南京城里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大屠杀,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孩子都被杀了。每家每户都有死人,哪怕是躲进难民区的也免不了,那些小鬼子时不时就会冲进来糟蹋姑娘,然后指着干苦力的男人非说他们是伪装成难民的士兵,稍加反抗便是不分男女地用机枪扫射。整整三个月,每分钟里都有人死去。
“士兵呢?那些士兵呢?”婉萍听到他们说起南京的事总是格外得上心,但得到的回复却是让她最伤心的,他们说士兵都被拉去杀了,鸡鸣寺、草鞋崖、下关都是集中大屠杀的地点。那些小鬼子会把当兵的用绳子捆成一串,然后驱赶在一起,用机枪扫射,然后泼上汽油火烧,但凡被抓住的,没有一个人能活着。他们都被杀了,长江出水口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难民带来的关于南京的消息,让在重庆的南京人都生出强烈的后怕与难以纾解的悲伤。如果慢一步,如果他们晚一点,可能就会变成难民口中的尸体。婉萍记得一天吃晚饭时,陈彦达听说从前的一个同事全家都被杀了。
“老赵就是放不下植物园里的药材,当时才没跟着学校走。”陈彦达对婉萍他们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通红:“他老婆死得早,老赵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孩,老大今年十六岁,老二今年七岁。小鬼子打进南京城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躲到了金陵大学的难民区,但有一天晚上,小鬼子翻墙进来说要找花姑娘。老赵家的那个小女儿被吓哭了,他们嫌她烦,就拎着孩子从三楼扔了下去,姐姐看见妹妹被摔就急着上前,又被一刀捅穿了胳膊,血流了满身子都是,那些畜生一见到血却更亢奋了!他们把人按在窗台上,让她低头看着楼下抽搐的妹妹,然后……”
陈彦达说着停下来,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他缓了大概半分钟后才继续说:“老赵见到这情景,当时就气疯了,冲上去要和小鬼子拼命,结果被人连捅八刀,浑身都往外滋血,可就这他还是紧紧抱着老大的腰不让那些畜生扒她的裤子,最后被人拿枪托把脑壳都给打到凹了进去。老大当时没死被救下来了,但那姑娘自己没熬住,隔了两天,从楼上跳下去,也没了。老赵啊,婉萍,夏青,如怀,你们都见过赵老师的,就那个戴着黑框眼镜,大鼻子,个子不高的。他家两个姑娘长得很像他太太,很好看的……”
陈彦达说着声音哽咽,嘴唇颤抖不断重复着:“你们都记得老赵……老赵哎!那个……过年给咱家送过什锦菜的老赵哎……婉萍记得吗?你读大学的时候,他家老大还跟你学过一阵子英语,小姑娘蛮机灵的。我记得她同你说,长大了也要去上女大,婉萍记得吗?”
记得,当然是记得的。只是婉萍无法将记忆里那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与父亲刚刚描述的残忍图景联系到一起,她不敢想,刚才大脑里匆匆闪过的画面就足够让婉萍后脊发凉,浑身忍不住的颤抖。
“我记得那个姐姐!她给我买过梅花糕。”如怀大声哭出来。
第二十四章 喜讯
姜培生曾托那个年轻四川士兵向婉萍带话,如果六个月内得不到消息便当他已经殉国了,眼下已经到了7月,但婉萍丝毫没有放弃寻找姜培生的念头。每到周末,她总是最积极参加太太们聚会的,只要见到生面孔,就一定会上前说起姜培生,然后拜托她们给丈夫写信时提一嘴,看看是不是能得来一丝半点消息,哪怕只是报个平安也好。7月的重庆简直热得惊人,甚至比南京更加难熬。婉萍本身是很怕晒的,她从前在南京的时候,天气最热时总喜欢躲在二楼阴凉处偷懒,但是现在可不行了,她是这一家人的顶梁柱。从磁器口走到李子坝得三个半小时,而黄家巷则必须得坐船。夏青动了搬家到朝天门的念头,毕竟陈彦达在磁器口的工作可是全免费劳力,家里总得为唯一赚钱的人行个方便,可他们想去退租时,房东却不肯退租金。陈家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当时为了图便宜一口气交了一年的租子,现在这边房子退不掉,他们是绝对没有钱再去新租的,没办法也只能在磁器口闹鬼的老房子里继续住下去。其实从磁器口到李子坝也可以坐船,单程过去只要四十多分钟,船票算不上贵,但家里拮据,婉萍还是想省下些钱,只有每周日为了赶下午太太们的聚会才坐船回来,其他时候她是走路的。清晨五点起床,五点半从家走,这样才能赶上九点到雇主家里,偶尔遇上阴雨天来迟了就要看人家全家的脸色。下午是四点离开,但到家通常快八点。天黑路上不安全,陈彦达都会接送一大段。这天是周日,婉萍照例早早走了。陈彦达送她到上土湾路后回到家里是八点多,正打算拿上材料去实验室,忽然听到楼下有个女人喊:“陈老师!陈老师!”陈彦达连忙开门跑下去,见到来找自己的人是个穿茶褐色印花衣裳的少妇,问:“我就是陈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唉?”少妇见到陈彦达皱起眉头,上下扫了他一遍问:“这里是金碧古28号吧?”“是!刚同你讲了,我就是陈老师嘛。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好啦。”陈彦达急声说:“我这边还急着去实验室呢!你要是没其他的事情,我可就走了。”“我要找的…
姜培生曾托那个年轻四川士兵向婉萍带话,如果六个月内得不到消息便当他已经殉国了,眼下已经到了 7 月,但婉萍丝毫没有放弃寻找姜培生的念头。每到周末,她总是最积极参加太太们聚会的,只要见到生面孔,就一定会上前说起姜培生,然后拜托她们给丈夫写信时提一嘴,看看是不是能得来一丝半点消息,哪怕只是报个平安也好。
7 月的重庆简直热得惊人,甚至比南京更加难熬。婉萍本身是很怕晒的,她从前在南京的时候,天气最热时总喜欢躲在二楼阴凉处偷懒,但是现在可不行了,她是这一家人的顶梁柱。
从磁器口走到李子坝得三个半小时,而黄家巷则必须得坐船。夏青动了搬家到朝天门的念头,毕竟陈彦达在磁器口的工作可是全免费劳力,家里总得为唯一赚钱的人行个方便,可他们想去退租时,房东却不肯退租金。陈家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当时为了图便宜一口气交了一年的租子,现在这边房子退不掉,他们是绝对没有钱再去新租的,没办法也只能在磁器口闹鬼的老房子里继续住下去。
其实从磁器口到李子坝也可以坐船,单程过去只要四十多分钟,船票算不上贵,但家里拮据,婉萍还是想省下些钱,只有每周日为了赶下午太太们的聚会才坐船回来,其他时候她是走路的。清晨五点起床,五点半从家走,这样才能赶上九点到雇主家里,偶尔遇上阴雨天来迟了就要看人家全家的脸色。下午是四点离开,但到家通常快八点。天黑路上不安全,陈彦达都会接送一大段。
这天是周日,婉萍照例早早走了。陈彦达送她到上土湾路后回到家里是八点多,正打算拿上材料去实验室,忽然听到楼下有个女人喊:“陈老师!陈老师!”
陈彦达连忙开门跑下去,见到来找自己的人是个穿茶褐色印花衣裳的少妇,问:“我就是陈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唉?”少妇见到陈彦达皱起眉头,上下扫了他一遍问:“这里是金碧古 28 号吧?”
“是!刚同你讲了,我就是陈老师嘛。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好啦。”陈彦达急声说:“我这边还急着去实验室呢!你要是没其他的事情,我可就走了。”
“我要找的不是你,是另一个陈老师,年轻的、女的。”少妇见陈彦达说话急促,自己跟着也有些情绪:“唉,对,我要找的是姜太太!”
“噢,你要找婉萍对吧?唉呀,我是他爸爸。”陈彦达一听这话,连忙拱拱手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说话着急了,请问您找婉萍有什么事吗?她现在去上课了,我可以帮你转达。”
陈彦达的态度一转,少妇也跟着放松下来,笑着从随身小包里抽出来了一个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说:“我有个好消息要跟你们讲。”
好消息。仅仅是这三个字就足以让陈彦达浑身一抖了,他觉得从去年开始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听过好消息这三个字。只有坏的和更坏的,绝望的和令人更绝望的,悲惨的以及无比悲惨的,忽然有人同他说给你讲个好消息,陈彦达汗毛都一下子立起来,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期待着这会是一个怎样的好消息。
陈彦达盯着少妇,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快要不会了。
“姜培生是你家姑爷吧?”少妇问。
姑爷?陈彦达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姑爷是什么意思,连忙点点头说:“对!姜培生是我女婿,婉萍的丈夫。”
“上个月我写信去问了我丈夫有没有听说过南京教导总队姜培生的消息,现在兵荒马乱的那么多军队,整天打来打去调来调去。本来我没报什么希望,结果谁想到这个月他回信了,在这里……”少妇说着把信纸递到了陈彦达眼前,指着上面的字说:“你看这里!我丈夫说那个姜培生还活着!他现在被编进了王师长的 51 师,听说人是在南京城死人堆里被收尸队救出来的,伤很重,断断续续治疗了将近 5 个月才康复。”
“那姜培生现在在哪儿啊?你丈夫同你说了吗?”陈彦达问。
“这我哪里知道?我丈夫又不是 51 师的。再说他也就是个中校,哪可能知道别人军队的具体调动。”少妇摇了摇头,不过脸上还是带着喜色:“陈老师,你不能太贪心!这个消息就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呀!”
“对!对!对!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陈彦达兴奋地搓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接着他上前拦住要离开的少妇,忙问:“劳问您怎么称呼?”
“我丈夫姓许。”少妇回答。
陈彦达向着许太太拱了拱手问:“许太太,可不可以把你的信借给我。婉萍去上课了,我现在拿过去给她看一眼。我保证不会把信弄坏或者弄丢的,我就是想赶紧把这个消息跟婉萍说,让她也高兴高兴。”
听到陈彦达的话,许太太连忙把信收起来装进了信封里,摆摆手说:“这封信收到了,下封信什么时候能收到都不好说,我可舍不得借给你。”
“许太太你现在忙吗?你要是不忙,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李子坝找婉萍?我们坐船过去,我给你买来回的船票。”陈彦达把去学实验室的事情甩在脑后,他此刻真的太高兴了,急切地想让婉萍知道这个消息。
许太太思量片刻,点了点头说:“行,那我跟你一起去。”
陈彦达与许太太坐了小船,从磁器口到李子坝。下船后陈彦达就小跑着带人往婉萍上课的那家去,顺石阶往上时他不小心踢到了台阶,身体往前摔了一跤,好在后面的许太太上前帮忙把人扶起来。陈彦达发觉到了大脚趾生疼,但此刻的兴奋已经让他顾不得脚趾头,只拍了拍手便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上跑。
等到门口摁下门铃,开门的女仆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陈彦达立刻就要关门,陈彦达再顾不得形象大声说:“我是陈婉萍的父亲,我们找她有急事,麻烦你叫一下她。”
客厅里正在打牌的阔太太们听见声音看过来,房主夫人蹙了蹙眉头,随后轻抬下巴:“陈老师的父亲来了,那就帮忙叫陈老师吧。这样着急,应该是家里头有事,咱们总不好拦着的。”
女仆得了夫人的点头,这才半开着门,叮嘱了一句陈彦达不要进屋,随后转身上楼。几分钟后,婉萍从楼上下来,她看着陈彦达满头大汗,心里着急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接着又看到陈彦达的黑色布鞋鞋头像是被血渗透了,连忙跑上前拉住父亲的胳膊,问他:“爸爸怎么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没有,”陈彦达摆摆手。
“爸爸,你的脚……”婉萍说着弯下身,却被陈彦达一把拉住了,他喘着粗气儿说:“哎……不重要!我的脚不重要!婉萍,我给你说个好消息!”
陈彦达话刚说完,他身后的许太太凑上前,把半开的房门完全推开,然后将手里的信纸递到婉萍的面前,指着上面的字,说:“看这里!姜培生还活着!他五月底归队,被重新编进了王师长的 51 师。”
婉萍在李子坝的雇主家里说话平时都得刻意压着声音,因为那位刻薄的太太十分不喜欢除她自己和那些阔太太朋友以外的人制造出来的声响,哪怕是自己的一对儿女稍微闹腾,都要惹来黑脸发脾气,更不要说婉萍这些在她眼中低等的“难民”。
但今时今日的婉萍已顾不得那些,她实在太高兴了,就像要被砍头的犯人忽然被告知可以无罪释放,像那要溺死的人被拉上岸,像困于火场中的人忽然天降暴雨,婉萍激动地尖叫出声:“活着!培生还活着!菩萨保佑!谢天谢地!”
坐在客厅的雇主太太侧头瞧过来,她紧蹙着眉,拉着脸,嘴角向下,婉萍看见了那张吃的苍蝇一样的恶心面孔,但此刻她毫不在乎!她只在乎姜培生,她在乎姜维生活着这件事情,婉萍不愿意压抑丝毫自己的喜悦,原地跺着脚,抱住了父亲陈彦达的脖子,然后又转身搂住带来这个好消息的许太太。
“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婉萍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觉得自己胸口太单薄,砰砰乱跳的心脏似乎冲出来,她的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流,浑身都在因为喜悦而止不住颤抖。
“得庆祝,得好好庆祝!”陈彦达大声对婉萍说:“我回去准备菜,今天晚上把你的朋友们都叫到家里来吃饭!这是好事,一定要好好庆祝!咱们家太久没有值得庆祝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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