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眼下当然是着急啦!小鬼子开着飞机说来就来了!”婉萍放下筷子,硬拖着夏青出了门。夏青脸上有些不悦,不断地在路上嘟囔:“等回去面就要坨住了,多可惜啊!我刚做出来的面条……”
婉萍拉着夏青还未到公共防空洞就听到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这次可不像之前几回声音遥远了,巨大的声响震得地面都在颤动,周遭的那些木质房子像纸片一样哗啦哗啦地左右摇摆,玻璃瓦片砸碎了一地。
夏青被彻底吓住,她紧抱着婉萍的胳膊,两人互相拉扯着拼命地往防空洞跑,可还是晚了一步,里面此时已满是人,婉萍和夏青只能依偎在一起半蹲在防空洞外的山体边上。
轰炸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但没有人敢轻易地离开防空洞。直到下午两三点时,大家才开始陆续地往家里走。不幸中的万幸是磁器口并未遭到大规模的轰炸,只有几栋房子倒了。婉萍和夏青回到他们租住的老楼,桌上的阳春面已经铺上了一层灰渣。
夏青从厨房取了把勺子,小心地把上面的灰渣刮掉,对婉萍说:“我回锅煮一煮再吃吧。”
婉萍下午从广播里得到消息,朝天门到中央公园一带被炸得最惨,十九条商业街道都变成了一片废墟。下午陈彦达和如怀回来也说起中午的大轰炸,山在动,地在颤,哪怕是水泥房子也得打哆嗦。如怀说他看见了刺眼的白色火焰,一下子窜出了一层楼那么高,像书里的火龙,粘在哪里哪里就要烧起来。
隔天是周四,婉萍本来要去黄家巷做家教,但是夏青和陈彦达不同意,因为刚刚经历过大轰炸的朝天门正乱得不行。婉萍和如怀都被要求留在家里,全家只有陈彦达去了附近的实验室。
与 5 月 3 号一样,5 月 4 号也是个大晴天。婉萍总担心着日本人的飞机会再来,提心吊胆地过一天。到太阳已经偏西坠在远处的屋顶边缘时,她才终于松下口气,想着白天都没来空袭,眼下马上要天黑,夜里总该是安全的。
婉萍走到厨房帮着夏青一起准备晚饭,但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防空警报声。婉萍浑身一抖,侧头看向夏青。有了昨天的经历,她们再也不敢耽搁半分钟,扔下手里的活计从厨房跑出来,夏青大喊着如怀,随后三口人从木楼里跑到街道上,向着附近的防空洞狂奔而去。
从防空警报响起到第一颗炸弹落在磁器口,前后一共不到十分钟。低空飞过的飞机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接着炸弹与燃烧弹像雨点一样落下。
此次袭击重庆,日军主要使用的是九八式 25 号陆用炸弹以及九八式 7 型 6 号燃烧弹。陆用炸弹能够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炸出深一米五,直径八米的大坑,产生一万余枚碎片,造成直径四十五米的死亡区域。而更恐怖的是燃烧弹,爆炸瞬间能够扬起五米高的火焰,三千度的白色火花可以烧穿二十多厘米厚的水泥屋顶,并持续十到十五分钟。
就像婉萍之前担忧的那样,磁器口的木质老楼一旦燃起来,接着就会把附近的房屋也烧着。婉萍看着自己生活的地方,在短短几分钟里就成了一片火海,人们哭着到处奔逃,周围到处都在喷着火焰,同时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还在不断响起,炸弹的碎片四处乱飞着。
婉萍看到前面一个提皮箱的男人被弹片削掉了后脑,但他浑然不觉地还在向前跑。如怀惊叫着喊出来:“脑袋!你的脑袋被炸了!”前面的男人身体一顿,用手摸了下脑袋,接着扑通倒在地上,再也没站起来。
周围不断倒下的人让婉萍怕极了,眼泪在顺着脸颊往下流,但她自己却浑然不知,只有来自肌肉的逃生本能催着她拼命向防空洞方向跑。婉萍跑着跑着发觉自己的左手空了,回头一瞧是如怀摔倒在地上,她来不及多想,毫不犹豫地折身跑回去,正弯腰去拉起如怀时,轰隆又是一声爆炸声。
婉萍只来得及把如怀的脑袋抱进怀里,她以为自己会被弹片穿透,但迟钝了几秒后,婉萍发现自己被夏青环抱住,她把身体舒展开,如一只撑开翅膀的老母鸡般把两个孩子保护在单薄的羽翼下。
婉萍抬头看向夏青,她的右侧额头被削掉了一小块肉,脸颊上有正在淌血的擦伤,但最严重的是鼻梁上的伤口,其实说伤口也不准确,那几乎就是一个洞,小指甲盖大小的弹片直接穿透了夏青的面部钻进脑子里。此时夏青的眼神是涣散而茫然的,她盯着婉萍几秒,然后猝然一笑,用软糯的南京话说:“侬还好啊?”说完身体软绵绵地也倒在地上。
“姨母!”婉萍尖叫着,她看到夏青的大腿、胳膊、后背到处都是伤痕,浑身都在淌血。
如怀哭喊着“母亲”将只剩下微弱呼吸的人背起来,婉萍在后面帮忙托臀部。姐弟两个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向防空洞方向继续奔跑,他们根本不敢停下来,一刻一秒都不敢,因为只要站住脚,下一秒就会被不知道何处飞来的弹片索取性命。
防空洞里早就挤满了人,夏清流出来的血渗透了如怀的衣裳,婉萍惊恐而焦急地环看着四周。糟糕!糟糕!简直不能更糟糕了!他们现在既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全躲过空袭的地方,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医生能够给夏青做急救。
正在婉萍和如怀将要绝望之时,陈彦达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他看到如怀背上的夏青,二话不说把人接过背起来,然后对自己的一双儿女说:“跟我走!”
空袭并未停止,陈彦达背着夏青带着婉萍和如怀穿过四处冒火的房屋,跑向他的研究室。那里是一栋水泥房子,建筑比起附近的木质楼要结实了许多,里面此时已挤入了不少避难的居民。
婉萍头一次见父亲那样粗鲁,他高声呵斥着,用身体撞开挡路的人,不管不顾地跑向三楼。三楼是个药物合成实验室,里面存放了大量的有毒试剂,为防止避难的人群闯进来造成更大危险,学生们自发堵在了三楼的楼梯口。他们看见陈彦达后,让出一人可过的小道,婉萍和如怀随着父亲的脚步一起进入实验室。
陈彦达小心地将夏青放在地上,让她正面躺平后,吩咐如怀去找些酒精给夏青擦拭身上的伤口,然后又让婉萍陪在夏青身边,自己则跑向了里面的一间屋子。
如怀找来了一瓶酒精,他把自己的衣裳脱了下来,用正面较为干净的地方蘸上酒精,擦拭母亲身上的伤口。他一边擦一边哭,婉萍实在看不过去,拿过如怀手里的衣裳帮忙擦洗。过了大概五六分钟,陈彦达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瓶子,一个银白色的金属铁盒和几根蜡烛。
“爸爸……”婉萍看着陈彦达跪在夏青身边。
婉萍话未说完,陈彦达便把手里的蜡烛递给婉萍,说:“点上,我要给你姨母把弹片取出来。”
夏青已经完全晕厥过去,这倒是省了麻醉的过程,只有弹片被拔出体内的一瞬间,她会闷哼一声。这样的清理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大大小小的炸弹碎片一共被取出来 28 枚,唯有打穿鼻梁钻进脑袋里的那一块,陈彦达也毫无办法。
婉萍见父亲往手心里倒了些棕色小瓶里的粉末,然后将粉末涂在夏青的伤口周围,问:“它是什么?”
“磺胺,我们自己合成的磺胺。它能够杀菌,防止感染。”陈彦达说。
“母亲会没有事的对吧!”如怀到底年纪小,擦着眼泪追着问陈彦达。
怎么说的?陈彦达完全尽力了,但夏青能不能活下来,他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
陈彦达摸了摸夏青的头发,看着她在烛光下惨白的面孔,许久后长叹口气,眼睛通红,声音低沉而哀伤:“我第一次遇见夏青时,她在台上唱苏州评弹。声音脆的呀,像春天的雨滴打在青石板上,一下一下戳在人心头,我当即就走不动道了,心想谁要能娶这样的女子,每日该是多开心啊!后来我娶了她,她却没有什么机会唱苏州评弹了,尤其是生下孩子后,家里人都需要她来照顾。围着灶台打转的日子久了,我都快忘记夏青以前是那么端正漂亮的样子。这些年我嫌少管家里的事儿,里外都是她在操持,若是今日夏青走了,我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想不明白啊!”陈彦达说着眼泪落下来,他的拳头重重砸在自己的膝盖上,大声说:“我们过着自己的日子,没招谁,没惹过谁,那些人为什么要来欺负我们呢?要拼了命地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小鬼子是觉得扔下来几颗炸弹就能把我们炸成软骨头吗?炸死了那么多人,他们觉得能把我们炸怕吗?那群畜生王八蛋,他们就是在痴心妄想!我们死了家里人,怎么可能再去投降?他们乐意炸就让他们炸!昨天炸完今天炸,今天炸完明天再炸,这里就是一片废墟,让他们尽情地炸好了!横竖我们是不会被炸怕、炸怂、炸投降的!”
第二十八章 马太太
日本投下的燃烧弹在重庆烧了三天三夜,仅5月4号一夜就有两千余人直接死于空袭,受伤的更是达到三千三百人以上。夏青在昏迷两天后终于是挺了过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陈彦达高兴地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小孩得了糖果似的绕着人转圈。如怀哭着扑进母亲怀里,婉萍也是拉着夏青的手抹眼泪。“能活下来,真要感谢菩萨保佑。”夏青能开口说话后,跟婉萍提了个小小的心愿,请她代自己去趟罗汉寺感谢佛祖菩萨保佑大难不死。5月8日的清晨婉萍去了罗汉寺,一路上她发现越向城中心摧毁得便越是彻底,从前繁荣的街道现下一眼看去已经找不到还矗立到楼房,目之所及俱是碎石瓦砾。大块的尸体被清理走了,路边却仍能瞧得见喷溅的血液和细碎的肉块残肢,婉萍甚至在电线上看见了半截肠子,几只乌鸦正扑闪着翅膀围着它分食。空气里是浓重的焦糊与血腥味儿,婉萍在重庆的五月感到了强烈的寒意,浑身发冷,后背的汗毛都立起来。此处艳阳高照,微风和煦,但婉萍却觉得自己如行于地狱之中,她的情绪从最开始的极端恐惧逐渐偏向于麻木。
日本投下的燃烧弹在重庆烧了三天三夜,仅 5 月 4 号一夜就有两千余人直接死于空袭,受伤的更是达到三千三百人以上。夏青在昏迷两天后终于是挺了过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陈彦达高兴地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小孩得了糖果似的绕着人转圈。如怀哭着扑进母亲怀里,婉萍也是拉着夏青的手抹眼泪。
“能活下来,真要感谢菩萨保佑。”夏青能开口说话后,跟婉萍提了个小小的心愿,请她代自己去趟罗汉寺感谢佛祖菩萨保佑大难不死。
5 月 8 日的清晨婉萍去了罗汉寺,一路上她发现越向城中心摧毁得便越是彻底,从前繁荣的街道现下一眼看去已经找不到还矗立到楼房,目之所及俱是碎石瓦砾。大块的尸体被清理走了,路边却仍能瞧得见喷溅的血液和细碎的肉块残肢,婉萍甚至在电线上看见了半截肠子,几只乌鸦正扑闪着翅膀围着它分食。
空气里是浓重的焦糊与血腥味儿,婉萍在重庆的五月感到了强烈的寒意,浑身发冷,后背的汗毛都立起来。此处艳阳高照,微风和煦,但婉萍却觉得自己如行于地狱之中,她的情绪从最开始的极端恐惧逐渐偏向于麻木。
到达罗汉寺时,陈婉萍瞧见寺庙的高门稀碎一地,跨过满地残石碎瓦走进庙内,所有的大殿房屋均被炸毁了。巨大的青铜雕像在残垣断壁间显露出来,尚未熄灭的火苗正燃烧着粗大的圆柱,火光映在菩萨的眼眸中,他们依旧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或坐或倒,垂眼看着已成为一片废墟的重庆城。
婉萍看到一颗巨大的佛头碎裂在地上,半边脸已成焦黑,另外半边脸上布满裂纹,她低头瞧着它,忽然心中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如果菩萨连自己都没办法保佑,又如何能保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又如何能保佑前方浴血的战士呢?
失落,巨大的失落!婉萍看着已近废墟的罗汉寺,只感到胸腔内空空荡荡,再难以寄托任何幻想,此刻她无比清楚神佛菩萨是保佑不了他们的。
几个僧人在匆匆做着清扫和灭火,陈婉萍没有再跪下虔诚叩拜,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那里。
大轰炸后的重庆并没有就此消沉下去,如陈彦达在夏青受伤那晚说的一样,中国人从来不是会被几颗炸弹吓怕。那些被炸毁的房屋迅速被重新建了起来,大量的防空洞与防空壕也开始投入建设。市区里流传起来一首打油诗“让你龟儿子轰!让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有很好的防空洞,不怕!让你龟儿子轰!让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有广大的农村,不怕!让你龟儿子轰!让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总要大反攻,怕啥!”
与中央公园一带相比,磁器口被炸得并不严重,虽有不少老旧的木质楼遭了火灾,但大部分主体结构还是保持了下来,修修补补一番后依旧是能用的。
夏青可以走动后,婉萍一家人又回到了之前的老房子,尽管不少东西被烧,但走运的是大部分家当居然保留了下来。楼下开麻花店的老板娘回来了,马太太和两个孩子也万幸无事,只是因为他们在顶层,所以被烧得更严重些。
婉萍知道马太太是最不喜欢求人的,所以她来找自己借粮食时就猜到该是家里遇了很大的困难。
“我其实无所谓,只是孩子太小了,怕饿。”马太太看着婉萍给她装小米时,局促地解释说。
“小孩子不就是这样吗?再苦也不能苦他们。”婉萍温柔地笑着,把装了小米的袋子递给马太太说:“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有个照应是应该的。往后我家遇见了事,也得托马太太照顾呢。”
“哎……”马太太叹了口气,她似是有话想说,但最终也只是摇摇头,轻声说:“等我丈夫下个月发饷钱就还给你。”
“不急不急,”婉萍连忙摆手。她心中想问问马太太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开口,因为像马太太那样坚强爽利的女人,面子于她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要揭开给别人看身上的创口是极其痛苦的。
婉萍面上表现得大方,但其实那段日子她家里过得也颇是艰难,主要是夏青的伤。脑子里的弹片虽然没一下子要她的性命,但从此夏青经常性头疼,尤其是到了晚上要睡觉时,就像一把锥子沿着颅骨缝一下一下往脑袋里钻,疼得整宿睡不着觉。
他们去中央医院看过,花了不少钱,但医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开颅手术倒是可以做,但难度太高,一不小心人是要死在手术台上的,而且花费极其昂贵也不是陈家人能够支持得了。综合考虑,医生只能开些止疼药,可吃过止疼药后夏青就浑身无力,打不起精神,记忆力也远不如从前。
有一次婉萍从黄家巷回到家里,进门发现是陈彦达和如怀两人在厨房里慌手忙脚地做饭,而夏青则躺在屋里睡觉。等饭做好,她才醒来,吃了口带着糊味的米饭后,立刻就掉下眼泪说:“我真是越来越不中用,这样病着净给家里拖后腿。”
陈彦达一听这话“啪”地把筷子重重摔在桌上,板着脸故意大声说:“这讲的是什么混蛋话?我娶的是老婆、爱人,又不是洗衣做饭的老妈子!有什么中用不中用一说的呢?以后家里谁也不准再说这话!”
看似陈彦达凶了夏青,但实际却是极大的安慰。此前陈彦达常说“君子远庖厨”,但现下他再不提这茬了,经常会早些回来帮着夏青做饭、洒扫,甚至洗衣物。
大轰炸后,重庆的物价又翻了一番,不过好在陈家的日子还是能勉强过下去。婉萍比较担心的是楼上马太太,她情绪看着很是不好,常常极其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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