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萍看到庞太太也红了眼睛,她抿着薄薄的嘴唇,低头看着白晓媛。周遭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前劝说或者安慰,一直等到庞太太自己叹了口气说:“没说不要你,钱你拿上,若是想走可以与我一道去香港,只是以后不要再叫太太了……叫姐吧,我把你当做我妹子。”
“不,太太,您就是太太!”白晓媛非常坚持地摇头,她握着庞太太的胳膊抽泣说:“您永远是我心里的太太,您记得那一千二百一十三条命,您记得他们……七年,整整七年……您给他们讨回了公道,您是我遇见过最仗义最心善的人。”
“你说得我……”庞太太的眼泪落下来,但她立刻抽出帕子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倔强的不肯再多流一滴泪,缓了片刻深吸口气说:“我倒是不想管,但一千多条命怎么可以就这么白白没了?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不是个活菩萨,我只是有那么点良心在。给他们讨个公道,也是让我往后自己活得安生。眼下公道讨回来了,我算是对得起他们,再不必时时刻刻背着那一千多座坟。往后我的日子还长得很,所以不用再叫庞太太了,我就是顾小姐,我要为自己活着。”
“你若是喜欢可以跟着我去香港。”庞太太用自己的手帕擦掉白晓媛不断滴落的眼泪,她把脆弱的女人揽进自己怀中说:“今天尽情哭,哭完了就再也不要哭。往后没有庞太太,只有顾小姐,写小说的顾小姐。”
第三十章 一念
顾小姐与白小姐在9月底离开了重庆,她们走后马太太的情绪就极其失落,往后的太太聚会她都没有参加,婉萍还去过几次,但缺了熟悉的人,也觉得实在没有意思。*民国30年元月17日,报纸上登出来一条新闻说新四军叛变,宣布取消番号。隔了几天后,婉萍又听来消息说不是叛变,是蒋要趁机消剿灭共军。本来已经临近年关,大家是要好好过个年的,但传来这样的消息,新年显然过不安生了。外面小鬼子还在蠢蠢欲动,这边倒是先对自己人动起手。这事儿气得陈彦达在家里背了好几天曹植的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民国30年即1941年)婉萍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确切的说婉萍很多时候都想不明白蒋的种种行为。他的政策总是那样矛盾,面对侵略者有时强硬,有时软弱,他防着自己的国民,像防贼一样,嘴里高喊着团结,却又要把中央军,地方军,共军分得无比清楚,有的是宝贝疙瘩,有的是命如杂草,有的则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人不像是一个国家的领袖,他更像个买卖人,像个地主,把自己的粮搂在怀里看得格外紧,遇上要抢粮的,愿意搏一搏,可又不愿伤到自身性命。对外总是犹犹豫豫,格外在乎别人的脸色,可对内却强硬至极,谁敢动口粮食,便要暴跳如雷,拿出雷霆手段。当然了,这些想法婉萍也只敢自个儿琢磨琢磨,她可不敢跟别人说。自打元月份的事情后,重庆城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兮兮,学校的老师私下里偷偷说路边到处都是特务,讲错话是要被抓起来的。如此紧张的氛围持续到了5月,算起来5月真的是个灾月。前年5月3号4号日军对重庆进行了大轰炸,去年的5月张自忠将军殉国了,今年的5月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仗。
顾小姐与白小姐在 9 月底离开了重庆,她们走后马太太的情绪就极其失落,往后的太太聚会她都没有参加,婉萍还去过几次,但缺了熟悉的人,也觉得实在没有意思。
*民国 30 年元月 17 日,报纸上登出来一条新闻说新四军叛变,宣布取消番号。隔了几天后,婉萍又听来消息说不是叛变,是蒋要趁机消剿灭共军。本来已经临近年关,大家是要好好过个年的,但传来这样的消息,新年显然过不安生了。外面小鬼子还在蠢蠢欲动,这边倒是先对自己人动起手。这事儿气得陈彦达在家里背了好几天曹植的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民国 30 年即 1941 年)
婉萍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确切的说婉萍很多时候都想不明白蒋的种种行为。他的政策总是那样矛盾,面对侵略者有时强硬,有时软弱,他防着自己的国民,像防贼一样,嘴里高喊着团结,却又要把中央军,地方军,共军分得无比清楚,有的是宝贝疙瘩,有的是命如杂草,有的则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人不像是一个国家的领袖,他更像个买卖人,像个地主,把自己的粮搂在怀里看得格外紧,遇上要抢粮的,愿意搏一搏,可又不愿伤到自身性命。对外总是犹犹豫豫,格外在乎别人的脸色,可对内却强硬至极,谁敢动口粮食,便要暴跳如雷,拿出雷霆手段。
当然了,这些想法婉萍也只敢自个儿琢磨琢磨,她可不敢跟别人说。自打元月份的事情后,重庆城里的气氛就变得紧张兮兮,学校的老师私下里偷偷说路边到处都是特务,讲错话是要被抓起来的。
如此紧张的氛围持续到了 5 月,算起来 5 月真的是个灾月。前年 5 月 3 号 4 号日军对重庆进行了大轰炸,去年的 5 月张自忠将军殉国了,今年的 5 月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败仗。
在遥远的欧洲,法国人花费巨资建了一条名为马其诺的防线,号称此防线坚固无比,能挡住所有的侵犯之敌,但是当德国人真的攻来之时,这条防线却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法国几十天里便向德军投降,而在中国山西也有一条防线自称叫“东方马奇诺”。
事实上这条东方马其诺还要坚强那么一点,至少之前成功抵御过几次日军攻势。但既然它叫马其诺,那就逃不出来一个悲剧的结果。5 月初日军集结了 10 万军队再次发动大规模进攻,从月初到月尾,仅仅一个月期间中国军队阵亡了 4.2 万人,俘虏 3.7 万人。中国官方声称击毙日军 9900 人,但日方却说此次战役他们只有 673 人战死,可不管是 9900 人还是 673 人,付出如此惨重代价只获得这样的结果,都是令人感到惊诧的!
以至于面对死亡数据时,婉萍心中第一感觉并非是对阵亡将士的悲伤,而是感到彻头彻尾的荒唐,随后是极大的愤怒!纵然她不懂军事,也不懂政治,更无法知道如此大败的具体原因,但有一点婉萍坚信,一定是上面出了问题!否则不可能有这样夸张的阵亡比例,前线的官兵简直就如一群羔羊般被人屠杀,他们的死亡轻飘飘的,甚至让人感受不到多少重量。
婉萍的愤怒尚未平息,下班回家看到楼下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婉萍记起马太太曾经同自己讲过,一旦发生战争,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有人上门八成都通知家属阵亡的。婉萍盯着那两个人,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
对方见到婉萍后连忙上前,随后掏出一只信封,问:“请问您是马太太吗?”
不是找她的,婉萍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紧接着她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情。
“马团长出事了吗?”婉萍问。
“请节哀,”来送信的人向婉萍敬了个军礼,婉萍连忙摇头说:“我不是马太太,她住在三楼,我是她的邻居。”
“哦,”穿制服的两人目光彼此碰触了下,拿着信封的手垂下去。
婉萍立刻跑上楼梯,她心中是害怕的,想要将那两人远远甩在后面,将这种噩耗都甩在身后。上到二楼,婉萍进屋看到夏青正带着马太太的两个孩子黑龙和兴安玩耍。
八九岁的孩子正是最调皮的时候,小家伙们在屋里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不知道在开心什么。婉萍看着他们心里格外悲凉,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将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两个孩子。
旁边的夏青发现了端倪,看见婉萍脸色不好,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
婉萍拉着夏青走到厨房里关上门,压低声音说:“马团长阵亡了。”
“啊!”夏青惊叹一声,接着连忙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婉萍,问:“你确定吗?这种事情可不好乱说的。”
“通知阵亡消息的人到楼下被我撞到了,”婉萍低声说:“最近我们多留意下马太太,她这两年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太好,我怕这种时候她想不开。”
“怎么走的?是前阵子在中条山吗?”夏青问。
“不清楚,我也没敢细问,”婉萍说着听见两个小家伙拍打厨房的门。
婉萍连忙把门打开,笑着出去拉着他俩的手说:“要乖乖的哦。”
“我乖!”“我更乖!”“我最乖!”“我比你乖!”两个孩子又吵嘴嚷嚷着互相攀比着笑起来,婉萍想到即将要面对的情景,心口一阵发苦。
婉萍担心着马太太,但又不好趴在窗户上一直往楼下看,只能默默站在门前留意着上楼的脚步声。
如怀回来了,接着陈彦达也回来,他俩应该也遇到了送信的人,回来后面色都十分沉重。
除了两个孩子没人说话,陈家人都时不时地将目光看向紧闭的木门。到晚上 8 点时,楼道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夏青起身想去开门,却被婉萍和陈彦达拉住。
两个小孩嚷嚷是妈妈来了,但脚步声在婉萍家门前停了几秒后又继续往楼上走,似乎并没有要接孩子回去的意思。两个小朋友都显出失落,隔了半小时后嚷嚷着想要回家。婉萍把家里的糖罐搬出来,仅有的一点黄冰糖分给了两个小孩才把人哄睡着。
那天晚上婉萍听到楼上吱嘎吱嘎的脚步声徘徊整整一夜,天亮时才有了短暂的歇息。
早上七点,婉萍带两个孩子上楼敲门,好半天后门打开。婉萍看着马太太脸色惨白,眼睛红肿,嘴唇微微发青,连忙上前把人扶住,低声说:“孩子还小,马太太你要撑住啊。”
“我知道。”马太太摸了摸黑龙与兴安的头,强撑着一丝笑对婉萍说:“我累了,让我休息会儿吧。孩子就拜托你们帮我再照顾一天,我缓一缓精神,好些了就去带他们回家,可以吗?”
“当然可以,”婉萍点点头说:“我姨母一直都在楼下,马太太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过去找她。你要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晚上下班后过来陪你。”
“没事儿,我其实早有心理准备的。”马太太苦笑着说:“我每天晚上都在想,他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这种事情我想过千遍万遍了……婉萍,你现在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马太太话说完把大门关上,两个小孩见妈妈没有接自己回家立刻扑上去要敲门。婉萍伸手把两个孩子拦住了,说:“你妈妈现在心情不好,让她一个人缓一缓,等她睡觉起来一切就会好起来。”
那天上班婉萍一直都提心吊胆,她担心口马太太会想不开,直到晚上下班回到家里,夏青告诉婉萍,马太太已经在下午把两个孩子带回去,状态看起来虽有憔悴,但是也还稳定,不像会做出极端事情的样子。
“那就好,”婉萍松下口气。
第二天马太太照常把孩子送来夏青这里,然后去了菜市场上班。她平静得就像是所有悲伤都留在了前一个晚上,随后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好让这原本就艰难的日子能继续过下去。
事情的急转直下是在半个月后,婉萍觉得马太太已经从失去丈夫的悲伤中完全恢复了。可就在那天晚上,她正看书时,忽然一滴水落在了头发上,接着一滴两滴。
婉萍仰头看上去,发现水滴是从天花板上漏了下来的,闻起来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婉萍一下子有了不好的想法,低头再瞧,落在书页上的水滴居然是水红色的。
出大事了!婉萍从家里冲出去跑上三楼,用力地拍打马太太的房门,可屋里没有半点声响。
婉萍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的气力,她向后退两步,接着重重撞在了木质的房门上。“咔嚓”一声门被她从外面撞开,婉萍身体往前一扑摔在地上,但她顾不得膝盖疼痛,连滚带爬地起来向卧室跑。
黑龙与兴安正躺在床上安静睡觉,马太太侧倒在地上,身边是一只歪斜的木盆,她的双手此时还泡在水里,从木盆中溢出来的血水一部分染红了衣裳,一部分渗透木板缝隙流了下去。
婉萍把马太太从地上扶起来,双手用力压住正在冒血的手腕,然后大声喊:“爸爸,姨母,如怀,快上来帮忙!”
老旧的木楼此时难得发挥了正面积极的作用,很快夏青和陈彦达、如怀都跑到马太太的房间里。他们拿出布条把割开血管的两只手腕扎紧,然后如怀背起马太太从楼上跑下去,陈彦达跟在后面,要把人送医院。夏青则去看了两个孩子,他们应该是被喂着吃下去了什么药物,以至于丝毫没有被屋里的动静所惊醒,还在沉沉地睡着。
婉萍手脚冰冷,沉默地靠在墙上,看着马太太的卧室。当目光落在床脚,她将掉落在窗下的一封信捡了起来,打开信只匆匆到了一眼,婉萍马上意识到它是不能够被人瞧见的,于是连忙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清晨陈彦达和如怀回来了,但马太太被留在了昨夜,她失血过多死在路上。两个孩子一觉睡到天亮,睁眼看见夏青后问妈妈去哪儿了,夏青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先把两个孩子带回陈家。
到中午时,孤儿院的人来了,要把孩子带走。夏青想挽留,却被告知收养两个孩子需要走些正规手续。
黑龙与兴安哭着被强行抱走,夏青坐在屋里只能抹眼泪。这一天里恍惚中像是两个世界,晚饭时婉萍拿出了马太太留下的那封遗书。
“我今日之死,死于对我民族之极大绝望,死于对未来之毫无期许。”婉萍在桌上念起了马太太的遗书。这是开头的两句,也是婉萍看到后立即把它收起来不敢让其他人见到的理由,她大致已经猜到这封信写的会是些什么内容。
“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一头傻狍子,在林子里尽情地撒欢奔跑,跑啊跑啊就一口气跑回了老家。我看见许许多多从前的朋友和亲人,他们正围着大锅热气腾腾地煮饺子,我还看到了金色的小麦田,风一过麦子像波浪一样一滚一滚地往人怀里涌,接着往前是高高的红杉林,那树像是要长到太阳上,再后来下了一场大雪。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团一团雪白的蒙在眼睛周围,但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它不是雪,而是雾,重庆的雾!紧接着我从梦里醒来了。
想来故土沦丧后,我东奔西逃已近十年,虽口口声声说着要回故乡,可故乡的积雪我都快忘记是什么样子了。那出现在梦里的一片白茫茫如此模糊,我只怕再迟一些自己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婉萍念着马太太的遗书,她的眼前未见茫茫白雪,却出现了莫愁湖边的荷花与白鹭洲的垂杨柳,就如马太太回不去的故乡一样,南京也是陈家人回不去的家。
“我丈夫死在中条山了。他们说不清具体地址,说不清他是怎么死的,只说有人看见他中了两枪就倒下下去,尸体也没有被带回来。我从前同情庞太太、白晓媛,现在想来自己还不如她们呢!至少庞大志的尸体还被带回去安葬了,可我丈夫的呢?他被留给日本人了。
我有两个孩子,他们年纪还小。我知道身为母亲无论如何应该将他们抚养成人,但是此刻我发觉自己完全无法做到。这两年我丈夫不断同我诉苦,说他们东北军是如何被排挤,上面的人存心把他们当蒲草烧。我心中一刻不停地翻滚着怒气与怨气,当年要求一枪不鸣放弃东北的是他们,如今嫌弃东北军的还是他们,他们要我们怎么样?难道我们失去故土后就不是中国人了吗?难道我们的人命就不是人命?为什么要这般欺负我们?
如今他死了,死在这样委屈这样窝囊的一场大败里。那些混蛋可以在元月派几万士兵去围剿新四军,难道分不出一丁点兵力去加强中条山的防御吗?他们对内总是如此坚决果断,对外却又一塌糊涂,彼此防着,生怕别人抢了自己的功劳。就是这样自私而勇于内斗的人,我如何相信他们能带我们重新回到老家呢?
26/65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