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们已全无希望了!如果这个民族只有这样的政府,这个民族又谈何希望呢?我无法指望他们带我回家了。我对这世道全然失去了信心。我对这个民族产生了怀疑,我并非死于我丈夫阵亡,我完全死于对未来的毫无希望。我身处一片黑暗中,瞧不见半丝光亮,我已经尽力了,但如今我走不下去了,身体的气力耗费干净。活着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这些埋怨马太太最后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婉萍念着字字句句觉得无比痛心。夏青揉着眼睛,陈彦达脸上满是愤懑,他们都知道这些牢骚话只能停在今天陈家的餐桌上,从此不会有人再看到,尤其是马太太的两个孩子。因为这封遗书如果被其他人看到,只怕要引来灾祸。
婉萍深吸口气,将遗书翻到下一页,马太太写着:“我来世愿做两个孩子的牛马,以偿还今日弃养之大恶。我如此爱他们,但最终也没有能量再带着他们继续走下去。世道残忍,我却要将他们弃之不顾,我曾想过把他们一起带走,但最终也还是下不了手。孩子过于年幼,他们总该有自己的路,也许今日我看不见的,往后他们再长大一些就会找到呢?说了那些丧气抱怨的话,但最终我还是愿意希望我民族依旧是有未来的,只是那星火在我看不见之处。我是死于黑暗中的人,但我愿看见光明的人坚强走下去,有一天我们能赢,有一天那些没有死于黑暗中的人可以回到家乡去,回到他们的湖南,江西,南京,上海,北平和我的黑龙江。”
婉萍读到最后,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流了下来。
马团长死于一场极其耻辱窝囊的大败,马太太死于对于未来的极度失望。他们那样渴盼着回到东北老家,但最终谁也没能回去。
第三十一章 归来
马太太去世后,她的一双儿女黑龙和兴安被送去了孤儿院。婉萍去看过那两个孩子几次,她有心想收养他们,但家里的情况并不乐观,自从夏青生病每个月得花不少钱来买药,如怀正是上学的年纪也需要留出学费。眼下的物价又一直在涨,可偏偏学校工资是不涨的。日子越来越艰难而两个孩子总要长大,他们长大后是要上学的,生病了也得花钱治疗,这不是养只小猫小狗随便给点儿口粮就能打发过去,如果要收养黑龙和兴安需得全家慎重考虑。在马太太去世三周后,一日陈家吃晚饭时,夏青说:“养吧,孩子太可怜了。小小的就没了父母,在我们家养着,怎么着不会饿着他们,有我们一口干的也绝对不会让他喝稀的。就算将来读不起书,家里两个老师还教不了他们识字吗?”夏青在陈家此前一贯是什么都听陈彦达的,嫌少会说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婉萍和如怀长大后,她更加是没了主见,有时买匹料子做衣裳都得要别人帮忙拿主意,但这回她第一个说出来要收养两个孩子。其实陈家人心里都是愿意收养的,只是之前缺个下决心的人,夏青说完后全家人都松下口气。
马太太去世后,她的一双儿女黑龙和兴安被送去了孤儿院。婉萍去看过那两个孩子几次,她有心想收养他们,但家里的情况并不乐观,自从夏青生病每个月得花不少钱来买药,如怀正是上学的年纪也需要留出学费。眼下的物价又一直在涨,可偏偏学校工资是不涨的。
日子越来越艰难而两个孩子总要长大,他们长大后是要上学的,生病了也得花钱治疗,这不是养只小猫小狗随便给点儿口粮就能打发过去,如果要收养黑龙和兴安需得全家慎重考虑。
在马太太去世三周后,一日陈家吃晚饭时,夏青说:“养吧,孩子太可怜了。小小的就没了父母,在我们家养着,怎么着不会饿着他们,有我们一口干的也绝对不会让他喝稀的。就算将来读不起书,家里两个老师还教不了他们识字吗?”
夏青在陈家此前一贯是什么都听陈彦达的,嫌少会说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婉萍和如怀长大后,她更加是没了主见,有时买匹料子做衣裳都得要别人帮忙拿主意,但这回她第一个说出来要收养两个孩子。其实陈家人心里都是愿意收养的,只是之前缺个下决心的人,夏青说完后全家人都松下口气。
隔天,婉萍就去学校请了半天假,上午最后一堂课讲完,连饭都顾不上吃便前往孤儿院。在孤儿院里她遇见了一个老熟人――白晓媛,她说自己从香港过来,这次回重庆就是要带走黑龙和兴安。
“马太太去世前给我家顾小姐写了信,她知晓太太心肠软,人又仗义,所以拜托了她在自己去世后收养一双儿女。”叫了许多年的太太,白小姐一时还没改过口,说话时顾小姐和太太两个称呼总是混着叫:“太太收到信后立刻回信劝她不要轻生,但写信时我们心中就已然有了最坏的打算,顾小姐与马太太交往多年,她最知道马太太的性格。老话说过刚易折,她决定赴死便没有再抱任何生还希望,写信来也只是给孩子们找个依托。”
婉萍记起马太太后来看似镇定的那半个多月,想来是她已经在安排后事,不禁说:“所以你们早就知晓了。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更仔细一些,说不定可以救下马太太的……”
“我们给你写信了。”白晓媛说。
“我没有收到!”婉萍听到这话,神色一怔。
“可能是马太太把我们寄给你的信拿走了……”白晓媛柔声安慰婉萍:“姜太太,马太太下了决心,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每一次就能救得了她。”
“她太失望了……马太太她……是他们让她太失望了。”婉萍叹了口气说:“你们什么时候离开?收养的手续应该很复杂吧。”
“收养抗日烈士遗孤的手续的确比我们想的要复杂,所以折腾到现在才过来。”白小姐手里拎着个皮箱,同婉萍说话时,目光不断向里面的屋子瞧:“今天我要带两个孩子走,一会儿拿上东西我们去朝天门码头,姜太太你来了就送送我们吧。”
“好的啊,我请你们吃小面,去了香港就吃不到重庆小面了。”婉萍浅笑着说。
快到下午三点的时候,黑龙和兴安被负责人从屋子领出来,两个从前叽叽喳喳闹着不停的小孩在短短不到一个月里长大了许多,他们变得安静乖巧,走到婉萍身边时鞠了一躬,说:“姜太太好。”
“往后到了香港要听白阿姨和顾阿姨的话。”婉萍蹲下身,从兜里掏出来一把花生糖塞进他们的口袋,说:“黑龙、兴安,一定记得你们的家在黑龙江兴安岭,长大了要回家看看。那里的冬天会下大雪,白茫茫的大雪,有高高的红杉树,有呆头呆脑的傻狍子,有肥鱼,还有花生和高粱。”
婉萍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白小姐伸手将两个孩子揽进怀里低声说:“放心吧,姜太太。我家太太说了,等战事结束,她就会带两个孩子去他们的东北老家。”
“嗯,”婉萍用力点点头:“我晓得顾小姐是一诺千金的人,她答应了送黑龙与兴安回家,就一定能做得到。”
婉萍掏钱请了白小姐和孩子们吃重庆小面,然后把他们送到朝天门码头。汽笛声响后,婉萍看着那船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江雾里。
马太太、马团长以及孩子们的照片、证件被白晓媛带走了,剩在屋子里的都是旧衣裳和被褥,婉萍把它们拿去烧掉后三楼的房子就彻底空了。房东想把楼上再租出去,但因为之前就有闹鬼传闻,再加上马太太自杀,一时间晦气的说法传得附近人尽皆知。
半年后,三楼的房子没有租出去,楼下卖麻花的也不干了,说是生意不好,打算换个铺面。金碧谷 28 号一时就只剩下陈家人还在住着,房东特意跑来跟陈彦达商量,只要他们不搬走,房租可以不涨。
那就住着吧。陈家人是这样一致想的,反正马太太他们都认识,那样正直的一个人就算真成了鬼也不会害人的。
当年 12 月,日军第三次进攻长沙,他们调集五个师团,十万余人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这一仗从 12 月打到了 1 月初,1 月 15 日小鬼子撤至新墙河以北,统共丢下了将近六万具尸体。大胜的消息传到重庆,所有人都是一片欢欣鼓舞,而更令婉萍高兴的是在 1 月底她收到了姜培生寄来的信,说是由于他所属部队在第三次长沙战役和去年春天上高会战中表现出色,上面特批了一个月探亲假,他将于 2 月 7 号到重庆,直到元宵节过后第三天,3 月 3 号离开。
培生要回来了!这是陈家顶天大的好消息!
婉萍自不必说,她觉得自己简直高兴晕了头。一封短信,晚上睡前看一遍,醒来后要从枕头下摸出来再瞧一遍,唯恐是自己做梦。欢喜的同时,婉萍又陷入了巨大的焦虑,尤其是越靠近日子她越焦虑,虽然时常有来信,但到底是四年未见,而且此次姜培生回来是要和她住在一起的!两人虽然结了婚,但那是怎样混乱的情况之下呀,这次回来才是第一次要同床共枕呢!婉萍每次想到都是无比羞涩,站在镜子前会看着自己发呆,忍不住去想姜培生会怎样抱着她。
与婉萍同样焦虑的还有陈彦达,他是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女婿。当初他不同意婉萍跟姜培生在一起,大过年闹得十分难看,如今没有一点过度就要坐在同一张桌上成自家人了,陈彦达只是想着就觉得脑子疼。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能缓和气氛,担心着姜培生那小子记仇给他甩脸色,同时也怕自己控制不住脾气,在饭桌上又和人家吵起来。这种焦虑在姜培生回来的前一天彻底大爆发,陈彦达整晚上没睡觉,他就盯着窗户外面,看着天从漆黑变成墨兰,然后是青灰,到最后太阳出来一片亮堂堂。
与婉萍和陈彦达的复杂情绪不同,夏青的高兴就纯粹许多,在她眼里打了大胜仗的姜培生是能称得上一句英雄的,这样的人物回来,面子上倍儿有光彩。如怀的情绪与夏青更像,只是他又多了几分好奇心,毕竟他上次见到姜瑞生还是五年前他来家里吃年夜饭,那时候自己刚十一岁,印象里的这位姐夫好像就只会不停的给他姐和他爸送礼。
从磁器口码头到朝天门码头坐船约么三十分钟,姜培生信里讲他的船是下午三点半到朝天门,理论上婉萍两点从家里出门,过去都是绰绰有余的,但她实在是等不住,上午十点多钟便催着夏青做早午饭,吃过饭十一点刚出头就换上那身粉色的羊毛尼旗袍裙直奔码头。
婉萍十二点四十分就到了朝天门码头,冬天的重庆湿冷湿冷的。她站在江边,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割一样,婉萍搓着手,眼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吹了整整三个钟头的冷风,快四点时婉萍终于等来了姜培生乘坐的那艘渡轮。
船还未靠岸,陈婉萍就看到了甲板上的姜培生,他穿了身褐绿色的军装,手里拎着一只大箱子,勾着后背与旁边一位身材娇小的女人讲话。那女的相貌非常娇俏,细眉大眼睛,笑起来脸上两个梨窝,头发也烫的是时下流行的款式,一身奶白色的皮草大衣,脖子上还挂了串特别招眼的珍珠。
婉萍看着她和姜培生有说有笑,肚子里那坛老醋刚要打翻却被理智扶了回去。想想看啊,姜培生是什么官职,那位太太的穿着打扮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上校能应付得来的,婉萍猜着她应该是某位高官的太太吧,恰巧在船上而已。
等船靠了岸,婉萍看到另一个穿草绿色军装的人先走上台阶,然后伸手去扶着那位太太走下来,姜培生拎着箱子跟在后面,瞧见婉萍后连连招手。
婉萍等待姜培生时是焦躁的,远远看到他是兴奋的,但真的看到他向着自己招手,婉萍忽然不知所措了起来,在一秒钟里过去的事情都砸到了面前,他们那样仓促的婚姻,他们还没来得及重新当面和好。
随着姜培生越来越近,这种急促又飞速被冲淡,喜悦重现占据了整颗心脏,婉萍快步上前,她此刻只想给四年未见的丈夫一个大大的拥抱,但走到白皮草太太面前时还是压制住激动的心情停住脚,低了下头,说:“太太好。”
“你是哪一位啊?”白皮草太太看了一眼陈婉萍,问。她声音脆甜,伴着浓重的福州口音,要不是婉萍之前有同学是福州人,她可能连这句话都得想半天才能分辨出来是什么意思。
“她是我太太,陈婉萍,”婉萍正要开口,被姜培生抢了先。他大步走到过来,把陈婉萍拉到自己身边,笑着说:“婉萍,这位是王太太,我们军长的夫人。”
果然!婉萍为自己猜到王太太的身份感到了一丝小得意,又朝着人家微微鞠躬:“王太太好。”
“培生真是好福气,娶得这样漂亮的老妈。”王太太的话音刚落就见到婉萍神色一僵,她连忙摆手笑起来:“忘掉了,你们都听不懂福州话,老妈在我们那边是妻子的意思,都姆是丈夫。我头一次叫我家依哥‘都姆’,他也是被吓了一跳。你是不是也不知道依哥什么意思?依哥就是哥哥,我丈夫比我大几岁,我习惯叫他依哥。”
王太太说话时语速颇快,声音又是脆生生的,一开腔就像是满把的小玉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进磁盘里。她是个不端架子的人,婉萍对这位王太太第一印象很好,心中觉得她应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紧张的情绪也一下子放松了不少,笑着回应:“读大学时寝室里有个福州来的同学,几年耳濡目染,我多少听得懂些福州话。”
“在江西的时候我讲话他们常说听不懂,有时想找个人聊天,都不知道该找谁说。这下子好了,婉萍,以后在重庆我找你出去逛街、喝茶,你可不能拒绝我。”王太太说着拉住婉萍的手用力晃了晃,然后指向刚才扶她下船的身穿草绿色军装的男人说:“那位是王副官,会留在重庆照顾我们一家子,往后你们可能常打照面。”
“姜太太好,”王副官听到声音回身向婉萍点头致意。
“王副官,”婉萍回了礼,看到有七八个人搬着大箱子小箱子从船上卸下来,王副官指挥着他们。
“王太太怎么之前没来重庆住呢?”婉萍问。
“依哥的部队在江西,我也住在江西。这不是我家老大到了上中学的年纪,依哥说江西的教育哪赶得上重庆,非得把孩子送过来。老大老二要在重庆上学,我也就跟着一起把家搬过来。”王太太回头扫了一眼搬上码头的箱子,笑着说:“依哥本来让我和四个孩子同他一起坐前两日的飞机来重庆,但我怕这些家当在路上出闪失,所以就坐了船。哦呦,在船上把我吐的呀,早知道这样我也坐飞机,才不遭这份罪呢!”
第三十二章 家
“坐船的确辛苦,到了重庆得好好歇歇。”婉萍笑着对王太太说:“太太,我与培生一起帮您把东西搬去新家吧。”“不用了!”王太太摆摆手,回身指着王副官和那些忙碌的工人说:“这边的工人有王副官看着干活,不劳我操心。再说培生是我家依哥的爱将,我随便指挥他的兵,他知道了可是会骂我的。”见惯了重庆城里那些横行霸道太太们,王太太这样一说反而让婉萍有些惊诧,忍不住说:“王军长这样严格啊!”“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全是依哥说了算,他管我就像管他的兵一样,严得很呢!不准打牌,不准吃酒,不准抽烟,不准随便指挥他的人,不准收礼,还有好多个不准,我若是碰不见都想不起来。”王太太环抱胳膊笑着抱怨了一通丈夫后,对婉萍说:“这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夫妻赶紧回家吧。他们能回来的日子少,不要浪费时间在码头上吹冷风。”“好。”姜培生与婉萍一口同声地答应,随后两人买了从朝天门码头到磁器口码头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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