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刚才事情的刺激,婉萍不愿再穿西洋款式的婚服,她选了一身白色的旗袍,方襟,并蒂莲花刺绣,头纱是蕾丝勾边的,拍照时手里拿着一束黄色的郁金香假花做装饰。
婉萍与姜培生一共拍了三张照片,一张半身像,一张坐着,一张站着。半身像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镜头怼着两人的脸,五官清晰就可以。婉萍坐着的那张姜培生站在身后,双手微微搭在她的肩头。
婉萍最喜欢的是两人站着的,原本的姿势应该是他们侧身站立看向相机,姜培生轻搂着婉萍的腰,右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但就在按下快门那一瞬间,婉萍也不知怎么想地抬头看向了姜培生,而姜培生恰巧侧过脸,他们目光相碰,两人一下子都笑了出来。于是定格在胶片上的身影便和之前的预想有了很大不同,他们没有正面,是两张侧脸,但彼此开心地自然地笑着。
婉萍觉得就是那一秒钟里他们把此刻真实的情绪停留在了下来。就算没有华贵的袍子,但婉萍相信十几二十年后,当她再次看见这樱花落海洋张照片时,依旧能想到此刻发自肺腑的幸福。
结账时姜培生收坚持买下婉萍拍照穿的那身旗袍,他说衣裳好看,比那件一两黄金只能拍三张照片的法国货更好看。
白色的刺绣旗袍裙不是夸张的婚纱,婉萍索性没有换衣服,就穿着那一身回到家里。他们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夏青正在做晚饭,听到开门的动静后人从厨房探出头,瞧了一眼婉萍,啧啧嘴:“哎呀,好看!这身衣裳真好看!”
“姨母,不是衣裳好看!是婉萍好看,所以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姜培生笑着对夏青说。
昨日还有些生疏的人今天这样一说话,夏青觉得她熟悉的那个姜培生又回来了,还是事事维护着婉萍的样子,尽管相貌变了许多,但好在人还是从前的那样。
“我就说婉萍是咱家最有福气的一个,”夏青笑着回到厨房。
姜培生坐在桌子边,婉萍说要去帮夏青做饭,她话音刚落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这回开门进来的是陈彦达。
他手里拎着个公文包,看了眼婉萍身上的衣服后清清喉咙,说:“婚姻大事!父母都不告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给办了?”
“什么办不办的,四年前不就办过证了吗?爸爸,我和培生今天就是去照个相而已,顺便买了身裙子,你要这样计较吗?”婉萍垂下眼眸嘟囔说。
“领证归领证,但结婚总该是有个仪式的,哪能拍个照片就算了?”陈彦达把包放在门口的柜子上,对婉萍说:“他们姜家人都不在这边,按传统的操办连人都凑不齐。要不……我给你们找个教堂,请个牧师给。”
“我和培生又不信教,找教堂干什么?”婉萍听了陈彦达的话连连摇头。
“你的意思呢?”陈彦达朝姜培生扬了一下下巴。
“我听婉萍的。”姜培生回答。
“那婉萍你得听爸爸的,该办的仪式还是要办,”陈彦达说完,转身开门要往外走。
“爸爸,姨母晚饭快做好了!”婉萍把人叫住,起身走到陈彦达身边问:“你现在干什么去呀?”
“等会你就知道了,我马上回来,”陈彦达说着急匆匆地跑出去,婉萍想再问两句却见人已经到了一楼。
夏青端了一盆白菜汤从厨房出来,看见大门开着问婉萍:“刚才我听见你爸爸的声音,他这人呢?”
“出去了,不晓得是有什么事情,”婉萍说着也坐在餐桌边。
半个小时后,陈彦达和如怀一起回来,他把一本厚厚的书放在桌子上。婉萍好奇地伸脖子一瞧,书本封面上写着《自然科学总论》。
“爸爸这个是做什么?”婉萍问。
“咱们可以不信上帝,但是不能不信科学。”陈彦达说着,拉起婉萍的手压在了那本《自然科学总论》上,然后对姜培生说:“你把手也放上来。”
夏青完全在状况外,看了一眼桌上的书,然后仰头看向陈彦达问:“这是打算干什么呀?”
婉萍大致猜到了父亲的意思,她很是无奈地摇头说:“干什么要搞这怪模怪样的东西啊?”
“什么叫怪模怪样呀!我就是要他给你一个承诺。”陈彦达说。
“要是结婚证都不顶用,发誓和承诺又有什么用呢?”婉萍依旧在摇头。
“婉萍来吧,”这回倒是姜培生更配合陈彦达了,他拉着婉萍一起站起来,两人的手交叠着压在了那本厚厚的《自然科学总论》上,姜培生认真而严肃对陈彦达说:“来吧。”
别人家结婚要么是拜天地拜父母,要么是去教堂拜上帝,可她的婚姻是对着一本《自然科学总论》承诺发誓,本来是滑稽又可笑的事情,可偏父亲与丈夫两个男人却异常严肃,这样的情景让婉萍也不得不郑重起来。
陈彦达开口说:“上帝、神佛,哪怕父母都有可能会抛弃我们,但科学不会,它将永远忠诚于真相与事实,所以请对这本《自然科学总论》发誓,你们对彼此的承诺会始终如一,像树上的苹果受到地心引力而永远向下坠落。”
“地心引力是什么?”夏青坐在旁边问。
如怀拉了拉母亲的袖子,示意她别打岔。
“接下来我要各问你们一个问题,请仔细思考后再回答。”陈彦达并没有因为夏青的问题而终止,他像一位尽职尽责的老神父,盯着女儿与女婿说:“姜培生,你是否愿意迎娶我的女儿婉萍做妻子,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论她美丽或丑陋,生病或健康,始终忠诚于她,相亲相爱,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我会的。”姜培生一脸严肃认真地回答:“我会把我能给的都给她,只要她愿意,一切都可以。”
“婉萍,你真的愿意嫁给姜培生吗?哪怕他随时会死亡,会受伤,会让你的生活充满忧虑,你依然愿意爱他,陪伴他,等待他吗?”陈彦达问女儿的问题简单了很多,没有那么多的假设,因为他说的每一条都是婉萍过去,现在以及将来要真切面对的。
“愿意啊,怎么会不愿意呢?”婉萍轻笑:“我只想要姜培生在我的身边,不论他是将军还是大头兵,无论他是贫穷或者富有,哪怕他受伤成了残疾,哪怕是病得躺在床上动不了都没关系,只要他能回到我的身边就好。”
婉萍的话说完,陈彦达的手压在了二人手上,他用力的握住,说:“姜培生,你不要辜负我的女儿。刚才的话你也听了,她不图你什么,只是喜欢你这个人而已。所以你好好得活着,我们全家都希望你好好活着,人能回来就行,其他的都不重要。”
“放心吧,”姜培生点头说:“我心里有数。”
姜培生说他心里有数,陈彦达很想追问一句他心里有的究竟是什么数?是觉得自己能活着回来,还是往后能许诺婉萍一个安定生活,但这个问题陈彦达最终没问出口,他清楚要是真问了,婉萍肯定第一个拧着眉头抱怨他又在挑刺儿了。
虽然陈彦达对于姜培生的回答还是有些不满,但不管怎么说,这仪式有了,陈彦达心里算终于舒了口气儿,他把书收起来,一家人坐在饭桌前。
婉萍也得承认,陈彦达对让她和姜培生对着《自然科学总论》发誓,虽然过程有些滑稽,但效果还是有的。至少饭桌上的气氛融洽了许多,尽管姜培生还是不太愿意说话,可脸上的神色是温和的,夏青问起前线状况时,他明显不愿意说,但也是客客气气地打马虎眼,没显出半点烦躁。
从那天后,婉萍开始了幸福又辛劳的日子,白天晚上都得不着休息,真是把她累坏了。
腊八当天姜培生又拉着婉萍早早起床,想跟她出去看房子。这回婉萍终于忍不住了,甩开姜培生的手,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睡个好觉,让全身的筋骨都睡到舒服为止。
被子卷在身上,婉萍把自己裹成个蚕蛹,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面,紧紧闭着眼睛嘟囔:“你这人太坏了!闲不下来地折腾我!我快被累死了,今天怎么说也不会如你的愿了!”
“没办法,开了荤的老和尚都是这样。”姜培生笑着坐在婉萍的床边,伸手连人带被子地揽进怀里说:“你说我都这么卖力了,这次能怀个孩子吗?”
“我怎么知道?”婉萍的脸烧起来,扭动着身体挣扎两下,却丝毫没有撼动姜培生的怀抱,只能是由他抱着,闷声说:“也许能吧。”
“最好能有,要不然我哪天嘎嘣死了,连个种都没留下。”姜培生说。
“今天腊八节,你乱讲什么混账话!”婉萍一下子睁开眼睛,瞪着姜培生说:“不准说死!”
“好,不说!不说!”姜培生看着婉萍笑:“那换个说法,我是光绪三十四年生人,虚岁今年正好三十有四。我这个年纪,大部分家里少说也有两三个孩子了,可我们现在连一个都没有。我这次回去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乱七八糟的事情拖一拖,年纪再大些恐怕往后更难有孩子。”
“我又没说不生,该有自然就有了,你不要乱着急。”婉萍垂着眸子,隔了一会儿,声音软糯地问:“如果能怀上,培生,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心里喜欢女孩,最好跟你一样,又香又软地招人疼爱。”讲前半句时姜培生还是笑的,但说着他脸色沉了下去:“但眼下这个混账世道,我觉得还是生个皮实抗造的男孩好。万一我回不来,他长大了也能照顾你。若是个女孩子,你们两个人我怎么放心呢?真是死了都没法闭眼。”
“你真是要气死我!”婉萍挣扎着从被子里伸出只手揪住姜培生的耳朵说:“刚同你讲了,不准说死!不准说!过新年不准讲这种晦气话!”
第三十五章 王太太
这一年的年夜饭是陈家到重庆以来吃过最丰盛的一顿,有鱼肉,有鸡肉,还有一大份儿的羊杂汤。它热气腾腾地摆在餐桌正中央,实际却是专门给姜培生一个人准备的,因为陈家人都是不怎么吃羊肉。准备年夜饭时,婉萍问了姜培生想吃什么,他说自己最想念老家的羊杂汤。于是陈彦达第二天天没亮就去早市买来新鲜羊杂,夏青也专门请教了附近开店的厨子。一份苦心好在没白费,姜培生连喝满满两大碗,见他喜欢连着最嫌弃羊膻味儿的婉萍也给自己盛了小半碗。这顿年夜饭难得的和气,期间姜培生和陈彦达还聊起了抗战胜利后对于将来的规划。陈彦达是想带全家回南京,但姜培生却提出来想往北边走,去天津、北平或者石家庄,总之不太愿意再回南京那边。“为什么不回南京?”婉萍问。“首先我能去哪里不是我说了算的,我们内部的人事很复杂,不好同你细讲。如果将来真被安排去南京,对我来说绝非什么好差事。那边官大的人太多,关系盘根错节,是极其难应付的浑水。”姜培生说到他们内部关系时不由地皱皱眉。“东北军、晋绥军、你们中央军,还有新桂系的人,”婉萍说:“从前马太太经常会跟我讲这些。”
这一年的年夜饭是陈家到重庆以来吃过最丰盛的一顿,有鱼肉,有鸡肉,还有一大份儿的羊杂汤。它热气腾腾地摆在餐桌正中央,实际却是专门给姜培生一个人准备的,因为陈家人都是不怎么吃羊肉。
准备年夜饭时,婉萍问了姜培生想吃什么,他说自己最想念老家的羊杂汤。于是陈彦达第二天天没亮就去早市买来新鲜羊杂,夏青也专门请教了附近开店的厨子。一份苦心好在没白费,姜培生连喝满满两大碗,见他喜欢连着最嫌弃羊膻味儿的婉萍也给自己盛了小半碗。
这顿年夜饭难得的和气,期间姜培生和陈彦达还聊起了抗战胜利后对于将来的规划。陈彦达是想带全家回南京,但姜培生却提出来想往北边走,去天津、北平或者石家庄,总之不太愿意再回南京那边。
“为什么不回南京?”婉萍问。
“首先我能去哪里不是我说了算的,我们内部的人事很复杂,不好同你细讲。如果将来真被安排去南京,对我来说绝非什么好差事。那边官大的人太多,关系盘根错节,是极其难应付的浑水。”姜培生说到他们内部关系时不由地皱皱眉。
“东北军、晋绥军、你们中央军,还有新桂系的人,”婉萍说:“从前马太太经常会跟我讲这些。”
“只能说大概是这样,但真要盘算起来,枝枝节节的可就太多了,大小山头数十个。”姜培生啧啧嘴:“就以中央军为例,中央军分成了嫡系,嫡系里的旁系,以及改编的杂牌军。其中嫡系又分成了三大派系,陈的土木系、胡的黄埔生系以及汤的士官系。”
“这样复杂啊!”婉萍忍不住感慨一句,接着问姜培生:“那你们呢?你们属于哪个系?”
“我们不属于他们那三大派系。”被问到了自己,姜培生摇头说:“除开三大派系,我们还有三小派系,第七十四军系统,第五军系统和第五十二军系统。”
听着姜培生说这些,陈彦达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绷着脸打断:“这个派系那个系统,你们是青帮的在混堂口吗?”
“青帮的堂口哪儿比得上我们的人事复杂,”姜培生无奈地笑了笑。
陈彦达黑着脸,姜培生也不再说话。婉萍眼看餐桌上好容易积攒的和气又要垮掉,连忙拉住姜培生的袖子,说:“我再给你盛碗热汤,好不好?”
“你们吃吧,我先回去了!”陈彦达放下碗筷,夏青想要叫住他,却见人气呼呼地走回卧房,“砰”地一声把大门摔上。
“大过年的他在发什么脾气!”夏青回头看了眼紧锁的卧房门,朝婉萍抱怨:“你爸爸这人真是的!上面官老爷们的事情,他在家里跟咱们发个什么脾气。”
婉萍怕姜培生误解,忙解释说:“我爸爸没有在同你生气。”
“我知道,”姜培生面色平静地回答:“外有侵略者,内部还在不停争来斗去,我也很讨厌派系斗争,但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过是卷在派系斗争里的一只小虾米,顺势而生罢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唉,”婉萍想到把马太太逼死的中条山大败,不由地叹了口气。
“虽然人事关系让人脑子疼,但我也还算幸运,我们军长在那些人里算得上是清流了,不仅能带着我们打胜仗,而且不喝兵血。他自己做了些生意,其中饼干糖果厂经营得最好,赚了不少钱。有时军饷几个月都拨不下来,他就会拿工厂的钱先给下面的人垫发一部分,伤残的也会托关系给安排工作。他对手下的人有良心,所以我们军整体战斗力不错。”说到了王军长,姜培生看向婉萍说:“初四你同我一起去给王军长拜年吧。”
“好啊,自从顾小姐和马太太离开后,我也想再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婉萍爽利地答应,她对那位王太太的印象蛮好,总觉得是个亲切的人。
“王太太和之前的马太太与顾小姐可不一样,在她身边切记要谨言慎行。”姜培生知道马太太和顾小姐的事情,清楚婉萍与她们之间的友谊,所以听到她把王太太与那两位类比时,连忙嘱咐说:“若是王太太也带你去聚会,见到其他太太夫人的时候说话千万要小心,拿不准的宁可不说,否则他们断章取义乱嚼舌根,可能会要了你我的性命。”
婉萍本来挺放松的,被姜培生一说紧张起来:“你讲得对!那些夫人太太们也是个人事圈子,鬼晓得她们回去要在枕头边吹什么妖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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