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培生握住婉萍的手,说:“我也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人,淑兰,刘叔、刘婶和长生,卖雀鸟的老古董,做旗袍的大姐,还有咱们吃过鸭子的韩复兴,紫金山、光复门、白鹭洲、秦淮河、玄武湖,一个一个场景在我眼前不停地闪。”
“他们……”姜培生的反应让婉萍心下一凉,她的额头抵着姜培生的左侧肩膀,那里有一处很大的伤疤,骨头变形,整个肩膀塌下去了一厘米。
“他们死了。”姜培生的鼻音很重,他语速缓慢,闷闷地说:“都死了,我看见的。”
“淑兰死了!”婉萍能想到没有依仗的刘家人可能遭了难,但淑兰是她万万没想到的。婉萍拉着被子一下子坐起来,她双手抓着姜培生的胳膊,瞪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人问:“你看见……你看见淑兰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她……”姜培生的脑子里又响起了三个日本兵的笑声,他只觉得后槽牙都在疼,咬紧着牙齿说:“被流弹打中的,从胸口贯穿一下子就没了。”
“怎么会呢?淑兰怎么会被流弹打中呢?她明明同我讲过要躲在家里,他父亲和很多日本人都认识……”婉萍的话说了一半,被姜培生打断了,他的手掌握住婉萍的手腕,轻轻地晃了晃说:“婉萍,你相信我说的吧。淑兰没了,我亲眼看见的,她衣着*格正地倒在了路边上,脸上没有太多的痛苦。”(*格正:南京话里衣服整齐端正)
“淑兰没了,淑兰没了。”婉萍嘴里念叨了两遍后,又问:“刘叔、刘婶和长生也是被流弹打死的吗?”
“嗯,”姜培生应了声,停顿片刻说:“三元里的老街坊都是被小鬼子一枪打死的,没太遭罪。”
婉萍之前听过很多关于南京的祸事,所以姜培生说的这些,她心中是信了一半,不信一半。婉萍相信淑兰、刘家夫妻孩子以及三元里的老街坊都被日本人杀了,但她不信他们都是一枪毙命,毫无痛苦。培生一定是看见了无比凄惨的一幕,他只是不愿意再把这些事情讲给自己听而已。婉萍躺了下来,抱着碗姜培生,伸手抹了抹他脸上的眼泪说:“有一天我们会回南京的,有一天我们会把侵略者通通赶回他们的小岛上。”
“我不怕伤、不怕残也不怕死,我就怕输,我就怕一败再败,我恨透了打败仗。”姜培生说:“我想赢,我发了疯一样地想赢,我想给那些死去的人报仇,我想把丢掉的南京夺回来。婉萍,我们不能败,败了要亡国灭种的。”
婉萍抱紧了姜培生,低声说:“会赢的,一定会的。”
“你还记得《无锡景》吗?”姜培生问。
“当然记得了,”婉萍回答说。
“你能不能唱给我听啊?”姜培生转过身,将婉萍抱进怀里,额头抵着额头轻声说:“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听过《无锡景》了。”
“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暇义坐只汽油船呀;梅园靠拉笃太湖边呀,满园哪个梅树,真呀真奇观呀。
第一个好景致呀,要算鼋头渚,顶顶暇义夏天去避暑呀;山路曲折折多幽雅呀,水连哪个山来,山呀山连水呀。
天下地二泉呀,惠山脚半边,泉水碧清茶叶泡香片呀;锡山相对那惠泉山呀,山脚下两半边,开个泥佛店呀。”
几句词调婉萍反复哼唱着,到不知道第几遍时她哭得也连不成语调。婉萍与姜培生谁也没有睡着,静静地抱着彼此,直到窗外不再是漆黑黑一片。
姜培生撩起被子擦了把脸,然后拉开婉萍的胳膊,从床上坐起身,捡起地上的衣裤说:“我在外面抽根烟,你先睡吧。”
婉萍看着姜培生穿上衣裤,从卧房走了出去。
如怀一贯有清晨上厕所的习惯,这天当然也不例外。他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原本是要下楼,走到客厅时被窗前的人吓了一跳。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困意全无,愣怔五六秒后才想到那个人是他的姐夫。
姜培生笔挺地站在窗前,手里夹着一只烟,听到动静后侧身看了眼如怀,点下头又转过去。在重庆青灰色清晨里,他像一柄挂霜的冷枪,没有丝毫温度。如怀心中生出寒意,觉得姜培生此刻是极冷硬而严厉的,是一个和昨日饭桌上,和在姐姐身边时全然不同的人。
姜培生出去后,婉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再睁眼时外面已经大亮。洗脚桶被拿走,昨夜扔到桶里的蜡烛也已经被擦干重新摆在床头,床脚是叠好的一身衣裳。婉萍揉了揉脸坐起来,她慢腾腾地收拾好自己,从屋里出来后看到姜培生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报纸,听见人来的脚步,抬头看向婉萍笑:“你起来了。”
“你没有睡吗?”婉萍问。
“我坐在这里小睡了一会儿,”姜培生回答。
“怎么不到屋里去?”婉萍坐在了姜培生身边问他。
“我回去的时候见你睡着了,那床晃晃悠悠的,我怕自己一上去又把你弄醒,反正我坐着也能睡。”姜培生说着合上报纸放在了一边儿:“姨母他们吃过早饭后出去了,我们吃点东西,然后出门把该办的事情办了。”
“办什么事儿?”婉萍一脸蒙地问。
“我们在信里说过的,你怎么忘了呢?”姜培生笑着拉住婉萍的手站起来,两人走到桌边坐下。姜培生生盛了一碗小米粥递给婉萍,说:“这次回来要买一对金戒指,还要拍结婚照,补办婚礼,你忘了吗?”
“要这样着急的吗?你不是回来一个月吗?学校放假了,我近来也天天都有时间,”婉萍说。
“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但若前线忽然告急,我说走也就走了。哪还能放着前面炮火连天,我在后面继续休假?”姜培生摇摇头,笑着说:“我这个人急性子,什么事都不喜欢拖着,你若是今天感觉还行,那我们一会儿就出去。而且吧,我还有个私心,想给你换个房子,这屋子简直是四处漏风,昨晚下雨吹进来的潮气让我差点以为自己还睡在老林子里头。婉萍,这种房子住久了要生病的。”
“还好吧,我们在这里住了好些年。”婉萍小口喝着粥说。
“不行,真的不行,这晃晃悠悠的地板,颤颤巍巍的老木头床,实在是太影响我发挥了。”姜培生坚决地摆手说:“我昨晚觉得我再使点劲,咱俩一睁眼就睡一楼了。”
“讲的什么话,你害不害臊?”婉萍放下碗,拍了姜翠生的后背一巴掌,粉白的脸烧得通红。
姜培生看着婉萍笑,胳膊肘撑在桌上说:“我算了算这些年的饷钱,要是一口气全取出来应该能够租个不错的小院子。也不说多高级,就跟在南京时你们家的小院差不多。”
“我看这房子也挺好的,不要浪费那些钱了。”婉萍摇摇头。
“我下定了决心,你说什么也改不了。”姜培生拿了个粗面馒头,大口咀嚼着说:“今天我们先去买戒指、拍照,后面几天去找找房子。我这次走前一定把你们都安顿好,免得将来在外头心里还挂念。”
“王太太说她家依哥大事小事什么都要管,你是他的部下,我看你们还真一个作风。”婉萍低下头继续小口喝着米粥。
婉萍在屋里简单收拾了一番,上午十点两人从金碧谷 28 号离开。姜培生拉着婉萍先去了金店挑选戒指,婉萍选了最朴素的款式就是两个细细的金圈,姜培生问婉萍要不要挑个有雕花或者粗一些,婉萍却直摇头:“往后家里用钱的地方多,能省就要省一些。”
从金店出来,两个人连午饭都没吃就又奔向照相馆,婉萍带姜培生去的那家就是之前她拍半身照的。一年前那家照相馆被日本人的飞机给炸了,所幸老板没什么事,婉萍当时还在担心往后会不会找不到这位老板了,结果谁想半年照相馆又恢复了,而且比以前的更大!从前只是一层,现在是两层的,楼上照相,楼下可以租拍照的衣服。
婉萍拉着姜培生扎进了一排排婚纱和旗袍里面,穿着身水红色旗袍的老板娘翘起兰花指,掐尖着一把嗓子说:“左边架子是旗袍,右边架子是洋裙,要看太太和将军喜欢中式的还是西洋的?”
“我不是将军。”姜培生纠正说。
“您英姿勃勃,早晚都是将军。先生,我这个人的眼睛,看人毒得很。”老板娘笑着说完,问婉萍:“太太喜欢哪种样式?”
“有没有那种裙子蓬蓬的,然后有蕾丝花边。”婉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是她曾经在报纸上见过的一张照片,男人一身军装,女士穿的就是这样一条裙子。当时婉萍看见时只觉得十分般配,心里就想轮到自己了也要穿成那种款式的裙子。
“太太的眼光真好!”老板娘伸出大拇指,带着两人穿过了成排的衣服后走到一个玻璃罩前。里面是一件雪白的婚纱,衣服裙摆蓬蓬的满是蕾丝花边,配着的头纱是镂空样式,边缘缀着一圈珍珠。这可比婉萍当初在报纸上见到的裙子更加漂亮,她惊叹地啧啧舌头,左右仔细地瞧着,满眼都是喜欢。
“借这身衣服拍照片要多少钱?”姜培生问。
老板娘伸出了一根手指,说:“衣服、化妆加三张照片,一共一两金子。”
“一两金子!”婉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我又不是把它穿出去,只是在一楼借了,拿去二楼拍几张照片就要一两金子?”
“太太 ,这身衣裳可是刚刚从法国订购来的高档货!你是第一个穿它的客人,价格肯定是要高一点。”老板娘拉住婉萍的手,指着那身衣裳说:“您瞧瞧,您仔细看这上面的蕾丝钩花都是二十年老工匠手工做的,头纱上珍珠是从太平洋里捞的!这一身穿上绝对是艳压群芳,哪怕是过上十几二十年,拿出照片一看,哎呦,那年最漂亮模样全留下来了。你想想看,往后想起来是不是也能记起来今天的高兴啊?再说咱们将军这样英武,太太穿这身才是最搭配的呀。”
“可是一两金子也太贵了!”婉萍再喜欢这件裙子也实在难被老板娘说动,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行不行,太贵了,我要换一件。”
“就这件吧。”姜培生在旁边忽然开口:“婉萍,你去试试吧。若真是好看,多花点钱也没什么。我这辈子就打算跟你拍一回婚纱照,当然要挑最好看的了。”
听姜培生发话,老板娘那张脸上简直乐开了花,连连点头说:“对呀对呀。太太这样好看,当然要穿我这店里最美的婚纱。”
老板娘说着话向店里的伙计使了个眼色,小伙计赶忙上前从玻璃罩里把整套婚纱取出来递给婉萍。婉萍被老板娘拉进了一个格子间里,二十分钟后,她从里面走出来,姜培生看着婉萍点头说:“好看,我觉得好看,不然就这身吧。”
“那我自己瞧瞧,”婉萍拎着长长的裙摆问老板娘:“哪有大一些的镜子?”
“来这边,”老板娘帮忙提着婚纱跟婉萍一起走到橱窗边的大镜子前,婉萍上下左右的看着自己,确实是很漂亮的裙子,穿在她身上不大不小,正刚好。婉萍侧头看见姜培生站在三四米的地方冲她微笑,一瞬间强烈的幸福感砸在了心口上。
婉萍只觉得眼睛都在微微发酸,她等这一天太久太久。如果能将幸福就在此刻永远留下来,这一两金子花得也是值得的。
“就是它了,我们上去照相吧。”婉萍对老板娘点头说。
老板娘开心地领着人要上楼,这时店门被推开,一个戴着墨镜的小姐走进来,她指着陈婉萍身上的婚纱问老板娘:“你这件婚纱是新的吗?”
“是啊,刚到的。这位太太今天第一个要穿上拍照。”老板娘满脸堆笑地说。
“Great!这件衣服我买了,你把衣服脱下来!”墨镜小姐昂着下巴对陈婉萍说。
“凭什么?”婉萍微蹙起眉头。
“我下个礼拜结婚,从法国订的那件婚纱送不过来了,需要找一件替代的。我瞧着你身上这件就勉勉强强可以凑活,现在要把它买下来了,你有什么意见吗?”墨镜小姐口气极其傲慢,她个子没有婉萍高,说话时仰着下巴的姿态更显得跋扈嚣张。
姜培生瞅着这人心中也很是厌恶,他皱起的眉头,上前说:“你要买,也得等我们拍过照片,是我们先定下的这件婚纱。”
“So funny!你难道让我这种身份去穿一件拍过照片的二手婚纱来结婚吗?”墨镜小姐摊开手,用着一种半土不洋的奇怪音调说话。
墨镜小姐的话音刚落,推门又进来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他们毕恭毕敬地向那位小姐鞠了一躬,然后快步上前走到老板娘身边嘀嘀咕咕了两句。墨镜小姐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墨镜说:“价格我保证让你满意。”
婉萍没听见那人对老板娘说了什么,但她从老板娘那副先是惊恐,随后大喜的表情里也能猜得出一二,显然人家有权有势,又给得出令人咂舌的价钱。
眼下城里的大人物实在太多了,别说是蒋宋孔陈四大家,军政大元都是各自有各自的路子,谁家的亲眷都不是一个小上校能随便招惹的。姜培生看着这些人的架势,猜着对方肯定是来头也不会小。他心中虽有许多不满,但也只能暗叹口气,把这些情绪忍下来。
“太太,您能不能换一身?这身婚纱其实是人家小姐早就定过了,我老糊涂,把这茬事忘了,您看您能不能行行好。”老板娘一脸紧张地对婉萍说。
“好吧,”婉萍沉下口气,快步走向刚才换衣服的格子间,很快把整件婚纱脱了下来隔着帘子递给老板娘。等老板娘精心打包好了婚纱送走墨镜小姐一行,婉萍才从格子间里出来。
姜培生看到她眼眶微红,连忙上前心疼的把人抱住,轻声说:“往后等我有钱了,我们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你若是喜欢我们就从法国再订一套婚纱回来,尽挑你喜欢的样式。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委屈了。”
婉萍摇摇头对姜培生说:“没有什么好委屈的,培生,我从未想过像刚才那种人一样。等将来抗战胜利,你能平平安安的回到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根本不需要你去赚多少钱,管他们有多少钱做多大官,我们只管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再说我们比上不足比下是有余的嘛。”
“太太真是贤惠啊!能有这样的贤内助,先生他日一定能做将军。”老板娘站在一边笑着奉承。
“你甭说这些好听的,”婉萍扭头看向老板娘时脸色一变,抽抽鼻子说:“要不是我刚才站到橱窗口,你那身纱裙绝对卖不了她答应给你的价钱。怎么说也算是我帮你挣了一笔,我再挑身裙子,你给我打个折吧!”
老板娘也是没料到婉萍忽然就提了这一茬,她怔了两秒,随后笑着连连点头:“好!我给您折个半价还不成吗?”
听到五折,婉萍满意地点点头,眼眶还红着,嘴角却弯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新婚燕尔
受了刚才事情的刺激,婉萍不愿再穿西洋款式的婚服,她选了一身白色的旗袍,方襟,并蒂莲花刺绣,头纱是蕾丝勾边的,拍照时手里拿着一束黄色的郁金香假花做装饰。婉萍与姜培生一共拍了三张照片,一张半身像,一张坐着,一张站着。半身像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镜头怼着两人的脸,五官清晰就可以。婉萍坐着的那张姜培生站在身后,双手微微搭在她的肩头。婉萍最喜欢的是两人站着的,原本的姿势应该是他们侧身站立看向相机,姜培生轻搂着婉萍的腰,右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但就在按下快门那一瞬间,婉萍也不知怎么想地抬头看向了姜培生,而姜培生恰巧侧过脸,他们目光相碰,两人一下子都笑了出来。于是定格在胶片上的身影便和之前的预想有了很大不同,他们没有正面,是两张侧脸,但彼此开心地自然地笑着。婉萍觉得就是那一秒钟里他们把此刻真实的情绪停留在了下来。就算没有华贵的袍子,但婉萍相信十几二十年后,当她再次看见这张照片时,依旧能想到此刻发自肺腑的幸福。结账时姜培生收坚持买下婉萍拍照穿的那身旗袍,他说衣裳好看,比那件一两黄金只能拍三张照片的法国货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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