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太太招呼着大家来尝尝她的油泼辣子面,婉萍想起来姜培生信中写的江西辣椒,笑着问庞太太:“西北的辣椒是不是不辣?”
“辣椒不辣还能叫辣椒吗?”庞太太拌了红油油的一盆面,宽粗的面条一根就能盛一碗。
夏青尝了口直呼太辣,庞太太自个吃起来却没半点反应,她嘴唇被辣得通红,却还是坚持说:“辣才好吃呢!越辣越过瘾。”
庞太太又高又瘦,薄薄的嘴唇通常没什么血色,若是不擦口红时,她总显出一丝病态。不过这也仅是从脸上瞧出来的,若庞太太一开口讲话,听她说话的人就会知晓这女人精力旺盛极了,她咄咄逼人的架势像一把薄刃的小刀子,往哪轻轻一划都会割开口子流出血来。
年夜饭后,庞太太和白小姐被马太太邀请去楼上给孩子们守岁,这是她老家的讲究,守岁的长辈越多,来年就能积下越多的福气保佑孩子们健康长大。
如怀今年已经十四岁,早过了需要守岁的年纪,所以陈家人收拾了餐桌就早早睡去。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上班的上学的都要歇下,陈彦达、夏青和如怀都还在蒙头大睡时,婉萍却已经起身出门,她要去罗汉寺祈福。
罗汉寺始建于北宋治平年间,在重庆是香火最旺的寺院,当地人都说这里的佛祖菩萨是最灵的。婉萍进了罗汉寺,先拜一进门的弥勒佛,再拜五百罗汉殿,然后进入大佛殿,跪在大佛释迦摩尼前,求佛祖保佑姜培生能平安顺遂,他们夫妻可以早日相见。这一通三跪九拜完成才终于走到说法堂,婉萍用一年里从牙缝挤出来的钱点三盏供养灯。
从罗汉寺离开时,陈婉萍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不少。她悠悠闲闲地往家里走着,想起昨天一块吃饭时庞太太说过今日上午要去一趟南滨路,而此时自己正好无事,于是她临时决定走过去瞧瞧,说不定能正好碰见庞太太和白小姐,就算碰不上也当是闲来四处逛逛,看看那附近的洋房子。
南滨路和李子坝、黄家巷一样都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各式各样的小洋楼能从街头排到街尾,张家是行政大员,李家是将军统帅,隔壁的王家是商贾大富,总之是个顶个的风光。这样的讲究也不仅限于自家房屋院子,连他们门前的马路都比其他地方要更宽更平坦,能并排跑庞蒂克之类的豪车。四处巡逻的警察让这里也少了难民的影子,干净整洁非常,总之是从里到外的体面。
婉萍走在街上,正专注地看着法式的雕花,意大利风情的柱子,忽然就听到前方一阵犬吠。“汪汪汪”的吼叫里夹杂着女人尖锐的叫声,婉萍听着声音耳熟,由不得多想就顺着声音跑过去。
她拐过一处街角,看到的果然是熟人,只见三条呲着牙滴答着口水的黑背黄身大狼狗围住了庞太太与白小姐。白小姐红着眼睛勾着背,婉萍看得出来她此刻怕极了,浑身都在发抖,但依然一手将庞太太拦在自己身后,另一手拿卷成筒的报纸试图去驱散围住她们的狼狗。
白小姐对峙着三条狗,而庞太太则挺直脊梁瞪向恶犬后面插腰站立的男人。他身穿灰色制服军装,腰间扎皮带,脚蹬黑马靴,满脸烦躁,抬着下巴说话:“大过年的也不消停,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你们什么时候把钱给我,我什么时候就不来闹了!”庞太太说话气力十足,丝毫没有被眼前的恶犬给吓到。
“不是说了吗?过完年,刘司令就把钱给你们!”男人粗声粗气地大声说。
“钱?什么钱?我可跟你们刘司令说过的!不要法币!就要银元!”庞太太用等量的声音吼回去。
(*1935 年法币发行,抗日战争期间法币急剧贬值,民间更加信任银元。)
“哪有什么银元?现在流通的就只有法币!”男人叉着腰原地踱着步,指着庞太太说:“如果不是看在庞兄的面子上,司令怎么会搭理你这种泼妇?我告诉你,没有银元!只有法币!你他妈爱要不要?”
“现在提起庞大志成你庞兄了,把他们独立团一千两百条人命当烧火棍使唤,当路边马粪糟践,当炮灰扬了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他是你庞兄?五年前姓刘的许诺的抚恤金是银元,那你就得兑换成银元!我告诉你,我不要法币,只要银元!”庞太太极力的拔高嗓门,尖锐的声音压过犬吠硬生地怼到对面男人的面前。
“嘿!”男人冷笑着撇了撇嘴角:“你要这么说,那笔抚恤金还是蒋校长批下来的,你怎么不直接去总统府要钱呢?再说了,庞大志他们独立团是叫日本人杀光的,你有仇有恨找他们报去,成天来找我们司令撒什么泼?”
“庞大志他们到底怎么死的你心里不清楚吗?”庞太太愤怒地往前走了半步,可仅仅是这半步,一条恶犬就扑了上来,白小姐连忙用身子去挡,结果被它压在地上,另外两条狗一瞧见也扑上来。
婉萍虽然怕狗,但是眼看着白小姐要被三条狗围攻,还是鼓起勇气跑上前,和庞太太一同把人拉了起来。好在是那狗还算训练有素,只扑不咬,白小姐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腥臭口水,眼睛通红,瞪着对面的人,声音颤抖着怒吼:“我们为什么要找你家刘司令,他自己心里没数吗?庞大志为什么会死?他们独立团一千两百一十三个人为什么有去无回?不就是因为你们刘司令畏战不前,临阵撤退吗?说好的独立团作先锋占领高地,怎么到最后只有他们冲了上去,你们人呢?你们人到哪儿去了?说好的援军呢?是你们把他们送给小鬼子杀的!”
“当时情况你看见了吗?你个婊子懂个屁!”那男人恼羞成怒地大骂。
“我没看见,但有人看见了!那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难道就不能有一两个良心发现的把真相说出来吗?”白小姐哭着嘶喊:“庞大志是你们的人啊!可他的尸体都不是你们找回来的,是小鬼子被扔下山后被其他部队的人捡到的!”
白小姐哭到浑身都在发抖,婉萍紧紧扶着她,觉得这个女人已经脆弱到了极致,自己只要一松手,她就会像满是裂纹的花瓶般彻底碎在地上。
“姓刘的让他们做先锋,去之前就许诺下抚恤金。我不管这笔钱是谁批的,我只知道庞大志当时的军长是你家司令!西北军独立团的人死绝了,一千二百一十三人的抚恤金我只能从他这里要。”与白小姐的崩溃大哭不同,庞太太始终绷着脸,又冷又硬像一根杵在地上的铁杆子。陈婉萍意识到如此柔弱易碎的白小姐能撑到现在,依仗的就是庞太太这股死不退缩的强悍劲儿。
“妈的!”那男人嘴里骂了一句,来回踱着步。缓和了大概两三分钟后,他看向庞太太,这次口气软了下来:“从庞团长殉国算起来也有五年的时间了,刘司令陆陆续续也给你们不少银元。庞太太你还是见好就收吧,凡事真的没必要这么执拗!讲句老实话,刘司令对你们够客气了,这么多年也没把你俩怎么着嘛!要是换一个心狠手辣的,你俩都费劲儿能活到现在。”
“说的像姓刘的是什么菩萨一样,”庞太太听到这话时俩手抱在胸前冷笑:“他不动我,还不是因为我们讨抚恤金这事儿闹得够大!西北军里谁不知道我顾昭晏在给独立团的弟兄们讨抚恤金,你说我要是哪天走在街上被车撞死了或者被一枪打死了,会是谁干的呢?傻子大概都猜得出来,你家刘司令没必要为了那点小钱给自己招惹麻烦。”
“小钱,这可不是小钱吧?”那男人见硬的不行就来了软的,陪着笑说:“现在前方战事紧张得很,没人有余钱啦!答应给你的那些法币都是我们刘司令从日常开销里硬挤出来的。”
“对我们来说当然不是小钱,是天文数字一样多的钱,可对你家刘司令来说那就是小钱!”庞太太见他笑也嘴唇一弯笑起来:“你说可怜话时也不瞧瞧刘司令住的地方!他拿不出来银元做抚恤金,但有钱在重庆住这么大的院子,雇那么多的仆人?前阵子,我听说刘司令的大公子还在督邮街露露舞厅为了个歌女一掷千金呢!”
庞太太的话刚说完,院子大门打开走出来个油头公子哥。在庞太太面前叉腰耍威风的男人,见到小青年立刻换了副嘴脸上,朝着恶犬低声呵斥一句,三条狗立刻安静乖顺地趴下。他则垂手走到路边的庞蒂克车前,上前主动帮忙开门。
庞太太看向油头公子哥,故意大声笑着说:“说起来真让人羡慕,我这老脸是没机会了,我要是有机会也想认识出手阔绰的刘公子!美人少帅一见钟情,穿金戴银,风花雪月,觥筹交错眉眼之间全都是罗曼蒂克!就是不清楚刘大公子为博美人一笑掷下铜臭钱时,可想过那是他父亲麾下千百条人命血淋淋的卖命钱呐。”
刘公子上车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皱着眉看眼庞太太,肿馒头一样的脸上全是淡漠,像是死个千把人跟开席吃顿酒宴似的随意。庞太太想再说话,那位刘公子却低头坐进了豪车里。车子轰隆隆地发动,等开出巷子后,刚才还低眉顺眼的男人又来了威风,他吹声口哨,三条狗跑回到脚边,那人昂起来下巴朝着庞太太冷笑:“叫花子一样,成个天的跑来讨钱!”
婉萍侧头看向庞太太,见她紧咬着牙齿,微突的颧骨此刻更加突出,每个字都是从牙花挤出来的:“你们乐意把我当什么就当什么,叫花子也行,泼妇也行,怎么样都行!但姓刘的欠我们的抚恤金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我今日讨不来就明日再来!什么时候钱齐了,我什么时候就不来了!”
“你随意!”男人冷笑着哼了声,转身走回刘家的院子。
“砰”一声铁门被狠狠摔上,庞太太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缓了足有半分钟后,对婉萍和哭成泪人的白小姐说:“走吧!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们不在这丧门星一家门口沾晦气了。”
第二十七章 大轰炸
当年白小姐流产差点丢了性命,虽说最后被庞太太救回来,但却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只要她情绪过于激动就会肚子疼,而且是如拳打刀割般的疼痛,疼到小腿抽筋,腰都直不起来。婉萍和庞太太一左一右扶着她往租住的地方走,路上庞太太问起婉萍:“我记得去年你家不是想换房子,租到朝天门或者较场口那边吗?怎么今年又续了租子,还住在磁器口?”“是想换来着,但去看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我们瞧得上的价格太贵租不起,我们能租得起的,又实在是让一家四口人住着太憋屈。”婉萍想到年前看房的事不由叹了口气:“对比来对比去,就觉得还不如住在原来的地方。反正现在我每周只去黄家巷三次,其他时候在家里翻译点东西没有最初那么奔波了。”“噢,这倒也是。”庞太太应合着,与婉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快走到她与白小姐的出租屋时,四处传来呜呜的警报声,庞太太一把拉住婉萍与白小姐的手说:“快躲起来,小鬼子的飞机来了。”婉萍当然也知道刚才的声音是空袭警报,自从去年10月份武汉被日本人攻占后,12月中旬他们就开始空袭重庆,算上今天这回已经是第三次了。
当年白小姐流产差点丢了性命,虽说最后被庞太太救回来,但却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只要她情绪过于激动就会肚子疼,而且是如拳打刀割般的疼痛,疼到小腿抽筋,腰都直不起来。
婉萍和庞太太一左一右扶着她往租住的地方走,路上庞太太问起婉萍:“我记得去年你家不是想换房子,租到朝天门或者较场口那边吗?怎么今年又续了租子,还住在磁器口?”
“是想换来着,但去看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我们瞧得上的价格太贵租不起,我们能租得起的,又实在是让一家四口人住着太憋屈。”婉萍想到年前看房的事不由叹了口气:“对比来对比去,就觉得还不如住在原来的地方。反正现在我每周只去黄家巷三次,其他时候在家里翻译点东西没有最初那么奔波了。”
“噢,这倒也是。”庞太太应合着,与婉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快走到她与白小姐的出租屋时,四处传来呜呜的警报声,庞太太一把拉住婉萍与白小姐的手说:“快躲起来,小鬼子的飞机来了。”
婉萍当然也知道刚才的声音是空袭警报,自从去年 10 月份武汉被日本人攻占后,12 月中旬他们就开始空袭重庆,算上今天这回已经是第三次了。
婉萍和庞太太扶着白小姐随人流跑进了一条巷子,抬头看过去十来米的地方就是个防空洞,可防空洞门外却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们在洞口外一米处摆了木栅栏,拦住跑过来人不让进去。婉萍看见惊诧地问庞太太:“那俩人是干什么的?”
“这个防空洞是私人挖的,进去需要防空证。”庞太太抿了抿嘴角,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婉萍面前说:“这个数一张防空证。”
“两法币?”婉萍说完自己也觉得钱太少了,想了想又改口说:“不会是要两个银元吧?”
“银元?呵!”庞太太冷笑着摇摇头说:“二两黄金一张。”
“天哪,这谁买得起!”婉萍啧啧舌头。
婉萍正与庞太太说话时听到轰隆轰隆的爆炸声,那声音距离她们远得很,闷闷的像在打雷一样。
十来声后,远处也没了动静,围在防空洞外的人群逐渐疏散。婉萍与庞太太扶着白小姐再次从巷子中出来,婉萍踮脚看向城市中心的枇杷山,预示着空袭的三颗红灯笼被撤下,看样子今日的空袭是结束了。
“我从前最不喜欢起雾的天,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漫开的死气丧气,让人瞧见了就心情不好。”庞太太对婉萍说:“但我现在害怕重庆的雾气散开,一旦少了那层遮挡,小鬼子不会再睁眼瞎一样把炮弹扔到山沟河流里,他们一定会扔进城里,扔到我们脑袋顶!你说到那时我们该怎么办呢?是倾家荡产买二两黄金一张的防空证,还是不躲不藏生死由命呢?”
冬天总会过去,拢在重庆上空的雾也会有散开的日子,到那时日本人来了他们要怎么办呢?婉萍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庞太太也没有答案,她们都陷入了沉默中。
送白小姐回到出租房后,婉萍没了继续逛街的心情,甚至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思考相同的问题。如果小鬼子把炸弹扔到磁器口,他们要怎么办?这边的房子可都是老式的木质楼啊,一旦烧起来就是成片成片的连成火海。
春节过后天气逐渐温暖起来,笼着重庆的厚重雾气越来越稀薄,同时婉萍的焦虑也越发沉重。5 月 3 号是周三,这天清晨婉萍如平时一样六点多起床,但拉开窗帘的瞬间她心脏猛然一缩,不是因为天气坏,而是因为天气太好了,这是山城重庆难得的艳阳天!
大太阳明晃晃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临近的木质老楼上,让那些上了岁数的木头瓦片重新焕发出了光泽。
婉萍整个上午都没翻译多少文件,她忧心匆匆地生怕自己错过窗外的警报。夏青倒不觉得出太阳是什么坏事,她把家里的被褥都拿了出来,要趁着好不容易见太阳好好晒一晒。
陈彦达和如怀一个上学,一个上班都不在家里,中午十二点夏青煮了两碗阳春面,她刚端上桌,屋外便传来了呜呜的警报声。婉萍听到声音立刻跳起来,拉住夏青的胳膊,说:“快走!姨母,我们得找个防空洞躲一躲。”
“唉呦,小鬼子又不是第一次扔炸弹,有什么好怕的嘛?”夏青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把筷子塞到了婉萍手中说:“现在的物价贵得了不得!白面都恨不得卖上天价啦!你看看我刚做好的面,不吃就浪费了!婉萍,你不要害怕嘛,我们吃了再走一样的,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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