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导抬手一指。
距他们两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座伫立在沙滩上的小山。丰沛茂盛的植被为它裹上一层浓绿,让人无法看清底下岩石的颜色和形状。
“那地方叫落霞岩,涨潮成岛,退潮为山,是南岛出名的景点。”向导说,“我小时候经常趁退潮跟朋友爬上去玩,但前几年这里出了起事故,那之后就不许了。”
竖在半山腰的那块写有“禁止攀爬”的黄色警告牌呼应了他的话,顶上站着一排海鸥。
“什么事故?”
众人纷纷被他吊起胃口。
“一三年夏天,有个马上要升高三的男孩子爬上落霞岩看烟花,莫名其妙掉下来淹死了。”
向导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继续:“这件事邪门得很,大家都说这种意外不该发生在对落霞岩很熟悉的本地人身上,但谁也没看到他出事的经过,只能用他命不好来解释。他那时连重点大学都保送好了,前途好得很,万万没想到……”
“太可怜了吧……才十几岁……”
“他的爸妈也很惨,白发人送黑发人……”
“生命真的好脆弱啊……”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唏嘘。
即使与那位早逝的少年素未平生,他的遭遇也足以让这群陌生人感到惋惜。
向导带他们绕落霞岩走了半圈,在正对沧南的位置停下脚步。
那里被一面高耸的岩壁庇护,遮挡了凉飕飕的海风,还有几块表面平坦的礁石可供人坐着休息。
不过最让人在意的,还是岩壁凹槽处一个摆满鲜花的洞穴。
康乃馨,菊花,马蹄莲……光看颜色和品种就能猜到它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些花该不会是给那个男孩子的吧?”有人试探着问。
“是啊,他是八月初没的,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有人来落霞岩献花。”向导没打算卖关子,甚至主动抖出了更多细节,“那孩子在我们这可出名啦,人长得好看性格也好,脑袋还很聪明。我大女儿跟他一个学校的,去了他的告别式。回来跟我说底下的女孩子全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她也难过得几天没怎么吃饭。”
“真的假的,那么夸张啊!”女大学生们面面相觑,忍不住抛出了一个不合时宜地问题:“他到底有多帅!?师傅你有照片吗!?”
“我当然没有,你们得去问我女儿……哦对!”
向导猛地一拍脑袋,表情变得神秘兮兮的:“刚才忘说了,那男孩其实有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弟弟,离开永兴岛很多年了,现在人在国外。但每年他都会在他哥哥的忌日回到这里,说不定过会儿我们回去的时候能在这附近碰到他,到时我指给你们看。”
“哈哈哈,好啊好啊!”
眼前骤然变亮,是云层扯开一角,倾泻而下的光芒笼罩万物。时间和阳光的温度一起稀释了这段沉重往事的阴影。即使身处事故发生地,眼中映着那些素色的花朵,耳边传来向导的叙述,听众们也丝毫没有觉得害怕或者不自在。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些有关行程的话题,休整完毕后继续上路。
天边有一层光点在闪烁,那是海水对夏日阳光的热烈回应。再过一个小时,这片海就会迎来当晚的涨潮时分,他们必须在那之前结束参观。
刚走出不远,便看见一个手里捧着花的年轻女人迎面向他们走来。
她看上去二十五岁上下,身材高挑,黑色吊带裙外披着一条淡蓝色的亚麻衬衫,下摆很随意地在腰间打了个结,是岛上常见的度假打扮。
海风把她的衬衫吹得鼓胀起来,也把她的长发扬在风里,有几缕贴在脸颊上,被她拨到耳后。
擦肩而过时,她客气地对他们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疲惫、憔悴、带着易碎感的美,是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哪怕那双微微弯起的眼里饱含温柔亲切的笑意,也能明显感觉到她心事重重。
她手中那捧点缀着勿忘我和尤加利叶的白色百合,和刚刚从向导口中听到的故事,都让她的目的地变得不言而喻。
“她是谁?”队伍里有不少人在她走远后依旧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那么漂亮的人,该不会是那个死掉的帅哥的亲戚吧?”
“不可能,我对她没印象。”向导摇头,“我们这种小地方,家家户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见过我肯定能认出来。她应该跟你们一样是外地人。”
“是外地人的话说不通啊。为什么一个外地人要特地过来献花?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那我就不知道了,想知道就自己追上去问呗。”
向导耸耸肩,随口答道。但过了几秒,他却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转身追去。
——“美女!你等一下!”
游嘉茵被从背后传来的呼喊声吓了一大跳,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了,头脑昏昏沉沉,仿佛被一层雾笼罩,神经变得格外敏感。
突然收到这种惊吓,身体难免有点承受不住。
昨晚从上海到永兴岛的航班是一场噩梦。先是起飞延误三小时,好不容易快到目的地,又因为低空处横冲直撞的飓风无法降落。
飞行员尝试了几次后宣告放弃,调转方向一路北上,在凌晨一点时降落在北岛机场。
航站楼里挤满了从各方向迫降在这里的上千名旅客,大人的抱怨和孩子的哭闹吵得人心烦意乱。
眼看机场即将关闭,不允许旅客滞留,航空公司也无法安置所有人,只能给出两个选项:
1/自行找酒店在北岛休息一晚,等待后续通知。
2/去停车场排队,直接搭夜间巴士南下。
周围有当地人窃窃私语,说如果风力不减,或许之后的几天都没有进出南岛的航班。
游嘉茵听完果断选择了后者。
黑夜和路况让司机不得不小心行驶,路途远远要比地图上显示的要长,时间几乎翻倍。
她恍然想起,八岁那年第一次来永兴岛的时候,她也是在这样的深夜被父亲载着颠簸在黑暗蜿蜒的山路上。当时她无忧无虑地昏睡到目的地,如今望着窗外看不清任何轮廓的世界,却如论如何不敢闭眼睡着,总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隔壁座的中年女性似乎有着同样的心情,强打起精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游嘉茵闲聊。
“你是来永兴岛旅游的吗?”她问。
“我外婆家在这里。”
“哦,探亲啊。”中年女性自顾自地帮她把话说完,又提到了自己,“我是来谈生意的。南岛的龙舌兰这两年做得很不错,和我们对接的酒厂接到了很多外国单子,年初还在国外得了奖。现在他们正在筹备一个参观酒园的深度体验项目,提供从酿造过程演示到品酒外加DIY礼物的一条龙服务。”
“是不是跟参观葡萄园差不多啊?我以前去过,很有意思。这个项目感觉也会有很多人想去。”
“是啊,所以我们也打算给他们投资,可能还会建配套的度假村。这次如果顺利……”
漫漫长夜不知不觉到了尽头。
上午八点,游嘉茵抵达沧南,入住预先订好的酒店。
随着外婆将家里的旧屋和餐馆一起卖给江伯,在这座岛上,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
“我们的早饭供应到十点,您的房费里包含了,现在可以直接去。”
酒店前台在为她办理手续时好心提醒,“要是想去外面吃,这附近有沧南最大的美食街,我会把比较好的餐厅勾在地图上。另外如果您想玩跳伞浮潜之类的项目,也都可以通过我们预定,价目表在房间里,您可以慢慢看。”
“谢谢,不用,我只想随便走走。”
“那也没问题,沧南很适合散步。”前台的态度热情不减,摊开一本地图继续说道,“这个星期沧南有很多活动,绿厢在办嘉年华,古城墙晚上有历史灯光秀,但我建议你提前在网上订票,这样到现场就不用排队了。啊对了!沧南港口今晚举办一年一度的烟花节。据说这次的规模特别大,还有无人机表演。我们本地人一般会去这几个地方看,让我都帮你标出来……”
游嘉茵怔怔地看着前台用圆珠笔在落霞岩所在区域打了个圈,心头猛烈颤动了一下。
目光向上偏移,又发现柜台背后的电子屏上赫然显示着当天的日期:
【2021年8月8日】
“……这里最近的花店在哪里?”
游嘉茵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问道。
出发前她并没有为这次的永兴岛之行制定详细计划,但命运已经在冥冥之中为她做出选择。
回忆到此为止。
“……您好?”
游嘉茵疑惑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中年男人,有些弄不清状况。
为什么要叫住她?
是她认识的人吗?
或者说……是认识她的人?
“你是不是要去落霞岩?”对方在她愣神时直截了当地问。
“……对。”
“噢,好。”中年男人点点头,做了个手指腕表的动作,“把花放下就该往回走了,千万不要在那里逗留太久。六点左右开始涨潮,水漫上来非常快,根本不给你反应的时间,如果不小心被困在山上只能打电话让水警来接,还要缴几百块的罚款,很不划算的。”
“嗯,我知道了,谢谢师傅提醒。”
她稍微松了口气,笑着与这位好心人道别。
站在落霞岩脚下时,游嘉茵意识到,这里似乎比她印象中要矮,比起小山更像一枚镶嵌在沙滩上的绿色绒布纽扣。
当年攀爬过的石径早已消失不见,虎视眈眈盯着她看的海鸥们倒是和过去一样不友好。
她将花留在岩洞里,摸着手腕上的云眼贝手链发了会儿呆,脑子里奇怪地一片空白,没有想象的那么痛苦。
简直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感。
她退到远处对着落霞岩拍了一张照片,打开和吴天翔的聊天记录。
昨晚在飞机上发出的那条信息依旧是未读状态,可最后登陆时间分明显示他曾经在线。
她犹豫了一下,将这张照片发送过去。
无所谓。她告诉自己:我不介意。
过去他曾经向她走了九十九步。如今当他倒退时,她当然也不能退缩。
她要做的只有前进。
作者有话说:
1-2章内把第二卷 完结
最后2章尾声
耶
第128章
海浪吞没沙滩时, 游嘉茵早已安全回到了岸边。
日落时分,太阳沉到了天海交界处。夕阳余晖将天空染红,映在水面上的金色光芒随着波涛的纹路摇晃扩散。
全世界仿佛被包裹在一个水晶球中, 洋溢着鲜活又如梦似幻的色彩。
五十米开外的地方, 伫立着那座灰色灯塔。
那么多年过去,它依旧是游嘉茵十六岁记忆里的样子:高耸,肃穆, 笨重, 毫无美感。
时间似乎没有在它身上留下痕迹,但周围的环境却和过去截然不同。
灰扑扑的水泥路铺上了沥青,杂草丛生的荒地被一片度假村取代。二十几栋设计现代,坐拥海景的公寓拔地而起,周围超市、餐厅、酒吧、停车场等设施一应俱全,俨然已经成了这一带人气旺盛的度假胜地。
尤其是今晚,人们早早来到灯塔附近,占据视野最佳的位置, 翘首期盼一年一度的烟花节。
游嘉茵去超市买了一罐红牛和一盒薄荷糖, 爬到海堤上坐下。
这两种味道她都算不上喜欢, 兑在一起更是怪怪的,但眼下为了提神别无选择。
膝盖上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她连忙把屏幕翻过来,却发现只是一封无关紧要的广告邮件。
忍不住再次点开聊天记录, 落霞岩的照片右下角, 赫然出现了两个蓝色的勾。
也就是说……
吴天翔已经看到了照片。他知道她来了永兴岛, 但他什么也没有问。
……算了。
游嘉茵努力将失望的情绪从脑海中剔除, 想想干脆关掉手机, 眼不见心不烦。
反正我知道他家在哪。
她乐观地想。
天色仍在磨磨蹭蹭地变暗, 沧南古城墙的装饰灯已经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
山坡顶上的天空被灯光渲染得五颜六色,如同一道道浮动在黑夜里的彩色极光,美丽却不真实。
晚上九点整,海那边传来音乐声,第一枚烟火准时在沧南港上空绽开。
盛大、壮观、不负众望的演出,不间断地持续了两个小时,也让观众们聚精会神地从头看到尾。
那些散落在夜幕里的火星化作转瞬即逝的星云,从远处吹来的海风里隐约带着硫磺味。
人群疯狂拍照录影,惊叹声此起彼伏,现场气氛一派热闹。
游嘉茵左右看看,发现四周都是情侣或带孩子的家庭,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把这场烟花看完。
这对她而言不仅仅是一场演出,更是一个迟到八年的神圣仪式,淡化了上一个烟花节给她留下的阴影和痛楚,也用新的回忆填补内心深邃的黑洞。
海锚、帆船、云眼贝。
烟火燃尽后,由上百架无人机拼成的沧南市市标为今年的烟花节画上句号。
观众们原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确认表演彻底结束,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转而涌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酒吧街和大排档,继续享受海岛夏日悠闲的夜生活。
游嘉茵却坐在原地,对着黑黝黝的大海发呆。
或许是功能饮料起了作用,或许是被隆隆爆破声刺激了神经,又或许是身体熬过了困倦和清醒之间的临界点,脑海中积攒一下午的睡意居然奇迹般地退了回去,但反应依旧很迟钝,思绪混乱不堪。
现在该做什么好呢?
直接回酒店休息?别的等明天再说,或者……
她用指腹摩挲着手机开机键,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去,心中一片迷茫。
底下的潮水也在回落,湿漉漉的沙滩重新显露出来。
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冲到沙滩上放烟火。但在反复尝试了几次后,他们懊恼地发现连点燃引线都是一项挑战,不由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来。
“风怎么那么大啊!不是说今晚不会起风的嘛?”
“我看看……靠,手机上说半小时后有雨,一直下到明天早上,这是什么鬼天气啊!”
“真的假的!?下午我看的时候明明说这几天天气都会很好!”
“天气预报果然不可信啊!!!!!!!!”
“唉,早知道应该下星期来的,我们也太倒霉了……”
游嘉茵朝天看了一眼。
刚才还漆黑纯净的夜空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浑浊。云层重重地压下来,酝酿着下一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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