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里,你看到过你哥吗?】
——【鬼魂,幽灵之类的东西,你见过吗?】
不久之前的那个无眠的深夜,她曾经借着醉意向吴天翔抛出了这个问题。
她忘了他是怎么回答的,但却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快要哭出来的心情。
人的感情难以预测,少年时代的初恋不一定能走到最后。可那个夏天结束得太突然,命运为他们的关系画上终止符,她和吴天佑之间甚至没有一句正式的道别。
即使她早已接受了他的离开,也明白时间不会倒流,但这一点始终让她难以释怀。
她恨这样的结局。
她当然知道鬼魂并不存在,这个问题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是她情感上的宣泄,以及心灵上的寄托。却没想到八年后的现在,她真的亲眼看到了吴天佑的鬼魂。
一个温柔注视着她的,停留在十七岁的他。
他看起来太真实,穿着最适合他的淡蓝色衬衫。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那对明亮的眼睛,那头随风飘动的卷发,那种和煦又慵懒的气质,一切都和八年前的他没什么两样。他似乎只是被困在了时间的缝隙里,在一片远离残酷现实的永无乡定居。
游嘉茵屏住呼吸,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腔。
脑海中一片混乱,有许多声音在叫嚣,酝酿多年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乌有。
下一秒,她听见了自己平缓到不可思议的声音。
“是你保护了我吗?”
她看见他轻轻弯起嘴角,笑容在不断飘起的窗纱背后时隐时现,带着一种虚幻朦胧的美。
“你没有生我们的气对吗?”
她缓慢地起身,向仍旧笑而不语、不置可否的他靠近。一种微妙的恐惧感在体内徘徊,但并不是因为鬼魂本身,而是害怕自己的一举一动会惊扰到他,让好不容易看见的他消失不见。
指尖即将接触到他的身体时,游嘉茵猛地醒了过来。
“……”
墙上的钟指向四点。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毯,手里牢牢握着那根断了的云眼贝手链。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弓起身体,双手抱住自己的脚踝,像婴儿那样蜷缩起来,把头靠在膝盖上,再次闭上眼。
不知不觉中,脸上已经泪迹斑斑。
……
第二天的早餐和例行检查后,护士如约将游嘉茵带去吴天翔的病房。
“昨晚睡得好吗?”
“嗯。”
“你和你男朋友打过电话了吗?”
“还没有。”游嘉茵无奈地笑了笑,“我手机好像摔坏了,开不了机。”
“哎呀,那可麻烦了,出院后赶紧找个地方修。”护士在电梯前停住脚步,按下上行键,“现在的生活没手机太不方便了,你男朋友联系不上你估计也担心死了。”
“哈哈,是的……”
虽然手脚完好,精神也不错,但护士严格遵守医院规定,让游嘉茵用轮椅代步。
坐上去后,视线高度顿时矮了一截,观察世界的感受也变得很不一样。
沿途不断有擦肩而过的人从俯视角度向她投来同情的眼神。这也难怪。一个头戴颈托,领口露出层层纱布,无法自主行走的年轻女人,怎么看都是刚刚经历了一起生死攸关的事故的幸存者。
游嘉茵不习惯这样的打量,于是低头避免目光接触,直到抵达目的地才重新抬眼。
“他十一点半做检查,在那之前你们可以单独呆着,有需要就按铃。”
护士好心为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和头发,抬手敲响了门。
进屋的那一刻,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
游嘉茵环顾四周,越发确定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但还没来得及展开回忆,就和不远处靠在病床上的吴天翔对上了视线。
“一会儿见。”护士将轮椅推到床前,拍拍游嘉茵的肩膀,转身离开。
“……你的腿怎么了?”
房门刚一合上,吴天翔就率先打破了沉默。
“没什么,我没受伤。”游嘉茵立刻站起来走了两步,向他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医生非要我坐轮椅过来,但明明让我今天出院的也是他。”
“没事就好。”
“你呢,你怎么样?”她在床侧坐下,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同样的病号服,同样的颈托。从同一场事故脱身的他们有着类似的打扮,但吴天翔的情况明显比她严重许多。
几根连接监测设备的导管将他固定在病床上,一旁的显示屏时刻记录着他的体征数据。
凌乱的卷发和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渣,也让这个男人看上去比平时憔悴不少。
“还行,没什么感觉。”他凝视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
“我听护士说你可能要开刀。是真的吗?”
“还没有决定,今天下午会知道结果。但医生让我做好切除一部分脾脏的心理准备。”吴天翔抬起脸,一丝自嘲的笑容从嘴角蔓延开来,“很可笑对吧,我居然受了和我爸当年一模一样的伤,住的还是同一间病房。这样的巧合也太讽刺了,简直像在告诉我这就是命一样。”
这下游嘉茵终于想起来了。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万籁俱寂的夜晚,她曾经来这里探望因为脾脏出血住院开刀的吴伯。
也就在这间病房的门外,她第一次偷听到了那对兄弟之间的争执。
现在与过去在这一刻发生了重叠,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击中了她,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联系过你爸妈了吗?”
迟疑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没有。我想等出院了再通知他们。”吴天翔说,“他们现在在海上,就算听到消息也没法立刻赶回来,没必要让他们瞎操心。”
“哦……”
“你呢?”
“我也没有。理由和你差不多,我不想让我妈担心,回巴黎前我什么都不打算说。”
游嘉茵说到这里,特地停顿了一下,表情变得很认真,“关于我们两个的事……我也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家里。我妈和我外婆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句话带着明显的求和讯号,但吴天翔反常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假如医生决定开刀,我大概要下周才能出院,到那时你的假期都结束了吧。”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把话题扯远,并对游嘉茵脸上一闪而过的愕然表现得无动于衷:“对不起,这次我恐怕没法带你去你想去的那些地方了。但要是你不介意,我会把灯塔和我哥墓地的地址发给你,这样你至少没有白跑一趟……”
“可我不只是为了你哥才来永兴岛的!你明明知道!”游嘉茵忍无可忍地揭穿了他,“我来这里也是为了你,因为我想和你把话当面说清楚!”
“……”
“为什么不说话?问我啊!问我想对你说什么!”
“我不想问,至少不是现在。”吴天翔抽回被她握住的手,慢慢从床上直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阴郁,“我没有忘记你上一次在医院和我‘当面把话说清楚’时发生的事,那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我不想再在这种情况下听到任何不想听到的话。有事可以等回巴黎再说。”
游嘉茵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总说我喜欢逃避,什么时候你也变成这种性格了?”
“……”
“不管了,我今天一定要说。”她孤注一掷地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巴黎遇到的那天吗?你说我不该为你哥的死自责,不该永远活在十六岁。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生气,因为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能那么若无其事地为我开脱!那可是你的哥哥!他的死完完全全就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我一直很后悔那时让他下去找手链,更后悔当初没有对他说出实话的勇气!”
吴天翔皱了下眉,脸上写着茫然:“什么实话?”
“你哥曾经问过我喜不喜欢你,我否认了。”
“这不是很正常的回答吗?”他愈发不解,“你选了他,所以你只有一个答案。而且即使你真的对他说了实话,我也不认为会改变什么。”
“会的。会有改变。”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语气坚定,“如果他知道了我对你的想法,我和他或许会吵架,或许会分手,或许我们根本就不会一起去落霞岩。这样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是我给他带来了噩运,把他推到了另一条路上,而我甚至没法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我有愧于他,也因此觉得和你在一起是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我可以和世界上的任何人在一起,但那个人不能是你。可除了你之外我没法爱上其他人。我很矛盾,所以有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些复杂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最终汇成了支离破碎,混合着忏悔和告白的一段话。
吴天翔安静地听完,陷入沉思,清澈的眼底逐渐笼上了一层雾气。
“来这里。”最后他柔声说。
游嘉茵探身向他靠近。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会凑过来吻她,但他只是低头将嘴唇贴在了她冰冷的手指上。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我哥的死让你觉得你没有资格得到幸福,对不对?”他的声音很轻,失去了惯常的笃定与自信,听起来格外陌生,“其实我也有差不多的心情。哪怕到现在,我都觉得我偷了他的人生。如果他还活着,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从他身边把你抢过来。我们会竞争,我们会闹得不可开交,你会因此为难,可能会再次拒绝我,但也可能会选择我。可现在他不在了,我得到了你却觉得空虚。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趁虚而入的小人,也不确定你对我的感情是爱,是惯性,是怜悯,还是单纯把我当成一根浮木。一开始我心甘情愿地被你抓住,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沉下去,所以愿意陪你承担你忘不掉的一切。但我也是人,我会觉得不甘心。”他将她的手放到胸前,贴在心脏的位置,“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想被你坚定地选择一次。”
“但我已经选了你啊……”
“不,你并没有选择我,你只是接纳了我。”他摇头,吐字清晰地纠正道,“过去八年里你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在感情上止步不前。你恐怕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周围那些真心对待你的人。现在是时候为你自己而活了,找回你自己的人生,好好体会什么是爱。即使没有我在身边,你也一定能做到。”
游嘉茵一下子愣住了,浑身僵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意思?你想和我分手吗?”
“不是分手,但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
吴天翔的眼神变得很柔软,声音平淡真挚,“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变,但你需要想清楚,你想要的到底什么。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坚定地选择我。”
——无别之夏·下卷·完——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尾声!
第130章
2021年10月, 巴登巴登。
深秋时节的德国温泉小镇,天气说变就变。
明明白天还是晴空万里,温暖得仿佛重新回到了盛夏, 入夜后不久却突然下起暴雨。
狂风沿着小巷呼啸而过, 把路上的行人吹得狼狈不堪,即使只是从下出租车到奔到屋檐下的短短几步,身上还是蒙了一层雨丝。
高跟鞋底在暗红色的地毯上洇出水渍, 一路延续到售票亭前。
走在最前面的克劳蒂亚将两百欧现金和四个人的身份证件递进柜台, 用德语和工作人员交谈了几句后,换回门票和一堆筹码。
“每人五十欧,还记得我刚才是怎么说的吗?”
她将筹码分给身后的同伴们,语气一本正经,严肃得像在授课:“无论今晚运气好坏,一旦本金用完立马收手走人,绝对不能用赢来的钱去赌。”
“……可这有什么意义?”劳拉表示不解,“我们不是做好输光这些钱的准备来的嘛?”
“没错, 但那是两码事, 等你们进去就知道了。”克劳蒂亚谆谆教导:“赌场的环境是会让人失控的。如果不把这两笔钱分开算, 你会慢慢忘了自己的底线在哪里。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已经把所有家当都送出去了。这在赌场可不是新鲜事。”
“放心啦, 我们才没有那么蠢。”奥利维亚满不在乎地笑着说:“而且说不定我们今晚就走大运发财了呢?要不我们先想想如果赢了十万欧该怎么花?”
“我会先把工作辞了!”
“算了吧劳拉,平分下来每人不到三万, 这点钱可不够你过一年!”
“那就赢个一百万欧!”
“哈哈哈哈哈不行!还不够!再多加点!”
“进去后我先给你们每人买一杯酒, 等喝高了再做这个梦吧。”克劳蒂亚哭笑不得地打断她们, 转头看向身边正在低头看手机的第四人, “我们是来这里给嘉茵过生日的, 放松才是首要目的。嘉茵你说对不对?”
“……啊, 对。”
游嘉茵将屏幕摁灭,随口应了一声。
现在是十月十六日晚上九点。再过几个小时,就是她的二十五岁生日。
虽然是标志人生四分之一的里程碑,但她原本并不打算特别庆祝,只想在生日那天约几个亲近的朋友出门吃顿晚饭,再一起去酒吧小酌两杯,平平淡淡地把这页日历翻过去,但却受到了奥利维亚和劳拉的强烈反对。
“这怎么行!?这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二十五岁啊!”
她们坚持要给游嘉茵一个惊喜,并把同样和游嘉茵认识已久的克劳蒂亚也拉拢过来。
一番神神秘秘的策划后,游嘉茵接到了正式邀请:
她需要在十月十五日傍晚六点带上护照和泳衣,到巴黎北站和她们会合,迎接一趟细节暂时不能透露的周末之旅。
【护照】:法国以外。
【泳衣】:海滩。
【巴黎北站】:B线通往南北两个机场。
……大概是要去地中海某处吧?
游嘉茵暗自揣摩着这几个已知关键词,心里有了推断。
但直到登上前往德国的火车,她才意识到自己完全猜错了目的地。
“我们最初想去伊比萨,劳拉的外婆在那里有间小房子,愿意借给我们。”克劳蒂亚说,“可这星期岛上天气不好,每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完全看不到太阳,我们就把机票取消了,临时决定去巴登巴登。虽然两边的度假风格很不一样,但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相信我!”
列车隆隆驶过德法边境,带她们来到这座优雅迷人的小城。
温泉SPA,小众博物馆,特色餐厅……周六白天在一派欢声笑语中悠闲度过。
“虽然你男朋友没法陪你过生日很可惜,但也多亏他不在,我们才有这样一起出来玩的机会。”
奥利维亚在晚餐时为游嘉茵满上酒杯,感慨道,“好像回到了以前上学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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