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蓝色的亚麻衬衫被他从身上褪下,露出宽阔的肩膀和散发着光泽的小麦色皮肤。
肌肉和骨骼的线条都很漂亮,如同雕刻家精心塑造的作品。
除了出众的先天条件外,这具身体的主人,无疑也是一个极其自律的人。
吴天翔把衬衫卷成一团,问她:“这样感觉好点了吗?”
过分平静的语气,简直像谈论天气那样自然。
游嘉茵却觉得如坐针毡,更加不敢看他,只能哑声催促:“……快把衣服穿回去。”
“我不要。”
“为什么?”她被他的行为和态度弄糊涂了:“你在闹什么脾气?”
“我在生你的气。”他瞪着她,眼神冰冷,里面蕴含的却不是怒意,而是怅然:“为什么你总是把姿态放得那么低?”
“……啊?”
“比起照顾我的心情,你就不能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的感受吗?为什么连在这种情况下,你都不能多为自己着想?”
“……”
“我真的不理解……”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游嘉茵匆匆打断了他,“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很清楚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性格和习惯刻在骨子里,并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改变的。
日复一日的自我提醒和纠正或许会形成肌肉惯性,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内心深藏着的缺陷依旧会暴露在阳光底下。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更做不到放手不管。”
吴天翔忽然起身,将衬衫披在她肩上,又将她抱在胸前的两只手抽出来,合在自己的掌心里。
“我从来不指望你能彻底改变性格,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更重视自己,不要总是把你的想法和需求放在最后。”
“……”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无论你多努力,多么为他人着想,都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看你不顺眼。但相反,即使你不勉强自己,活得更加任性一点,自私一点,依然会有人爱你。”
“……”
“那个人就是我。”
后半句的转折让游嘉茵愣住了,一时忘了对他大胆的肢体接触做出反应。
“你怎么说话那么肉麻……”
“只要你想听,我可以一直说下去。”他对她的揶揄不以为意,神态比刚才更加温柔,“我想做那个能让你放下心理负担的人。至少在我面前,你永远可以优先考虑你自己,不需要伪装,也不用强迫自己变成别的样子,可以哭,可以生气,可以发牢骚,什么都可以。我这样说够清楚了吧?”
“……”
宽大的手掌挤压手背,体温顺着紧贴的皮肤传来。
游嘉茵视线低垂,默默消化着刚刚听到的这一大段话,没有吭声,也没有将手抽回。
良久,她将肩上的衬衫还给他。
“把衣服换了吧。”她委婉地说,“这个颜色不是很适合你。”
吴天翔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现在就去。”他一脸认真地叮嘱,“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
游嘉茵回报以微笑,点头答应。
远远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跑向员工宿舍,一种奇妙的、安心的感觉从心底滋生出来。
就像在清晨时分的山间,看见晨雾散去,朝阳为灰色的世界取回色彩;就像在晚霞漫天时,看见海水被夕阳染成华丽的金色;就像在广袤无边的皑皑白雪中,看见远方亮着灯的木屋和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白雾;就像在雨水连绵的天气,听着雨珠敲打玻璃窗,然后在某个时刻,门外传来让人心动的钥匙转动声,只因为知道门背后站着的那个人是谁。
冷冽的风不断灌进领口,但她的心中却有一股暖流在蔓延。
没过多久,吴天翔原路返回。
藏蓝色连帽衫,及膝的米色短裤,这是她熟悉的他的样子。
另外,他的肩上还挎着一个帆布袋。
“把这穿上。”他从袋子里抽出一件灰色的连帽衫,递给她。
游嘉茵没有拒绝。
厚实的面料阻隔了不到十五度的冷空气,身上顿时变得很暖,还能嗅到他常用的香水味。
“我们要去哪里?”她敏锐地问道。
“海边。”
吴天翔将帆布袋打开,露出里面装着的烟火,“反正你也没有别的事做,陪我去散步吧。”
……
从城堡到海滩,车程不到两分钟。
虽然双方都不是很醉,但因为血液里的酒精还没有代谢完,这一带的交警在七八月的度假季节也查得很严,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只好寻找别的代步工具。
吴天翔从停车场背后的小木屋里搬出两辆自行车,又问城堡值班员工要来了后车灯和荧光臂带。
凌晨一点,装备齐全的他们沿着坡道下行。
天上的云层比前夜更厚,彻底遮蔽了沿海小城本该璀璨的星空。
坡道两侧的房屋都在沉睡,只有路灯拉出一条笔直的光带,直通两公里外依旧热闹的海岸。
风扑在脸上,带来潮湿的、大海的味道。
游嘉茵很少在幽静的夜里骑车,从高处俯冲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让她感到新鲜。
还没有过足瘾,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
海岸边的酒吧和餐厅都在营业,甚至还有一间门口排着长龙的糖果屋。成群结队的法国年轻人在路边闲逛,啤酒和香烟是他们统一的装备。
潮水已经过了当晚的最高点,正在缓慢回落中。
沙滩上可以落脚的地方很多,随处可见裹着外套,围坐成一圈喝酒聊天的人们。
“我们去人少一点的地方。”
吴天翔指向海滩尽头,熟练地走在前面开路,显然对这一带很熟悉。
游嘉茵紧紧跟随,迎着海风,双手插进连帽衫口袋,在沙滩上深一步浅一步地前行。
指尖触到口袋深处的塑料包装。掏出来一看,是几颗柠檬薄荷糖。
“给我一粒。”他向她摊开手。
清凉的薄荷,甘甜的柠檬。这些味道在口腔里扩散,盖过酒精残留的气息,也让头脑更加清醒。
越往北走,环境越发昏暗,沙滩上的人不见了,沿海民宅的密度肉眼可见地降低,黑洞洞的窗口内不见灯光,里面的人早已入睡。
天空与大海在黑夜中连成一片,仿佛一大块丝绒幕布,遮蔽了眼前的所有风景。
只有一丝光线穿破海上的雾气,静悄悄地落在他们身上。
游嘉茵停下脚步,向远处眺望:“那是什么?船吗?”
“不,是灯塔。”
“……灯塔造在海中央?”
“差不多。”吴天翔把袋子里的烟火倒出来,分了几支给她:“据说以前是炮台,二战后才改建成灯塔,所以位置比较特殊,只有坐船才能过去。但其实就是孤零零的一座塔,没什么可看的,附近几座城市的居民还嫌它杵在海上很碍眼。”
黑夜,大海,狂风。连绵不绝的涛声,孤独闪耀的灯塔。
又是巧合到过分,足以唤起痛苦回忆的一幕。也像一种隐晦的提醒……和暗示。
游嘉茵抿了抿嘴唇,收回视线,不再说话。
“过来帮我挡下风。”
吴天翔站在防波堤围出的角落,招呼她过去:“我一个人没法点火。”
火焰窜起,烟花棒在黑暗中绽放,火星嘶嘶飞溅,耀眼而迷人,但很快就被猛烈的海风吹灭了。
除此之外的另几种烟花,甚至根本无法固定在沙滩上燃放。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放烟花。”游嘉茵哑然失笑,“根本就是在浪费嘛。”
“不放才是浪费。”他又点燃了一根,“罗曼从网上订货时选错了量,一下子送来好几箱,这里的天气又潮,如果不用掉就只能扔了。”
“我听克拉拉说,你刚来法国时在诺曼底住过一段时间。”她把几根烟花棒握成一束,从他手里接过打火机,“跟你家比,这里的气候很糟吧?一年四季又湿又冷,还老是下雨。”
总是阳光丰沛的永兴岛。被湛蓝海水包裹的永兴岛。风里弥漫着植物香气的永兴岛。夏日仿佛永远不会过去的永兴岛……
阔别八年后,脑海中关于那座岛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
以至于在说出这番话时,她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是很不一样,一开始很难熬,我受不了没有阳光的天气。”
吴天翔遥望黑暗的海面,喃喃道,“但到了晚上,差别就不那么明显了。那时我经常会半夜来这片海滩散步,因为晚上的海会让我想起……”
——咻。
打断他的,是一整束烟花棒被点燃制造出的动静。
出乎意料的强光把他们吓了一跳,如同眼前炸开了一枚闪|光|弹。
虽然游嘉茵反应迅速,一把将烟花棒扔开,但还是被喷薄的火星烫到,腕口留下一片红印,发出火辣辣的疼痛。
“……你没事吧?”
吴天翔立刻拉过她的手,对着手机光线查看皮肤状况。
然后,他又一次看见了她手腕上常年佩戴的那条,磨损严重的云眼贝手链。
“你每天都戴着它?”他用指腹轻轻摩挲贝壳表面,螺旋纹路在多年后的现在依旧清晰,“你就真的那么喜欢TA吗?”
她不确定他说的是“它”还是“他”,但这并不影响她给出答案。
“对。”
“到什么程度?”
“到死也忘不了的程度。”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变重,圈住她手腕的手指也在收紧,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说下去:“就算这样,你还是喜欢我,愿意和我在一起?”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汹涌拍打的海浪,盘旋在空气里的咸味和烟味。远处沙滩上跑来跑去的青少年,城镇里残留的点点灯光。风声和心跳。贝壳随着潮水落下藏进沙里,海中央的灯塔矗立在云层之下,等待下一个黎明。
海岸周围的一切都凝结成了坚硬的固体,被阻挡在他们之间隐秘而流动的心思之外。
云层越积越厚,天边响起隐约的雷鸣,但他们都没有听见。
这一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我当然愿意。”吴天翔平静地说:“你忘不了他和我喜欢你,这两件事不矛盾。”
“……”
“不如说,我其实很庆幸你这样说。”他凝视着她,目光澄澈温柔,“离开永兴岛后,我和过去的多数朋友断了联系。这些年来,我身边知道他的人越来越少,我对他的记忆也越来越淡。这让我感到很不安。死亡并不是一个人的终点,被遗忘才是。我不希望他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你也一样。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有关于他的共同回忆,只要我们之间还存在着联系,他就永远不会被忘掉。”
“但你不觉得不公平吗?我可以待在你身边,看着你的脸,心里却想着另一个人。”
“我根本不介意,你又为什么要介意?”他轻描淡写地打消她的顾虑:“你过去就曾经同时喜欢上了我们两个人,应该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才对。我在乎的只有你对我的想法。我不是一个容易死心的人,但我有基本的原则。如果你能看着我的眼睛,明确告诉我你现在不喜欢我,未来也绝对不可能爱上我,我就会彻底放手,不会再来纠缠你。”
“……”
“这个问题不难吧?”
“……”
“不要考虑别的因素,只考虑你对我的感觉。”
“……”
“想好了吗?可以回答我吗?”
“……”
游嘉茵依旧沉默不语。但这一次,她没有再逃避他的目光。
脑海中正在掀起惊涛骇浪,但她的脸色却很坦然,似乎答案已经到了嘴边。
雨在这个时候落了下来。
这场雨来势汹汹,仿佛在天上撕开了一道看不见的口子。狂风从海面上呼啸而来,夹杂着黄豆大的雨点横冲直撞,瞬间便席卷了整片海滩,人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毫无心理准备的他们,也在几秒内被浇得浑身湿透,几乎睁不开眼。
闪电劈开云层,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
沿海地带的极端天气,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让人对大自然的粗暴心生畏惧。
这场问答被迫中止,躲雨变成了当务之急。
“跟我来。”
吴天翔紧紧抓住她的手,带她朝沙滩背面跑去。
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世界都在晃动。
雨的声音,雨的气味,雨点打在身上的痛觉,全身感官都被这场雨占据。
脚下的沙子变得很黏,在踩上去的瞬间形成一个个坑,像是穿梭在一片幽暗的沼泽中,随时可能陷落下去。
她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却并不觉得迷茫,或是害怕。
因为她确信,那只握着她的手,绝对不会放开。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就处在同一片漩涡中。只有他能带她走出那场漫长的风暴。
作者有话说:
我怂了,很怕辛辛苦苦写完一锁锁一万,还是分开发了
车已经在路上了,写完马上发
第109章
离开沙滩后, 他们头顶狂风暴雨,沿着滨海小路跑了一会儿,最终在一幢别墅前停下脚步。
房子在沿岸第一排, 面朝大海, 外观是诺曼底常见的尖顶半木结构,充满了厚重的历史感。
此刻门窗紧闭,里面黑洞洞的, 一眼望过去, 看不到一丝亮光。
院门很矮,形同虚设。吴天翔双手一撑,直接从上面翻了过去,从里面把门锁打开。
游嘉茵隔着雨幕,不确定地看着他,没有立刻跟上。
“……这是什么地方?”
这场雨实在太大了,哗哗巨响侵蚀了耳边的世界。她必须用喊,才能确保他能听清她说的话。
“先进来再说。”
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拽了进去。
穿过狭窄的前院, 一路来到房子正门外的屋檐下, 他们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感应灯悄然亮起, 无数颗雨滴顺着屋檐滑落,在他们周围圈出一片亮闪闪的水帘, 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黑暗和喧嚣。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游嘉茵胡乱擦掉脸上的水珠,挤着头发上的水, 再一次认真问道。
虽然天气很糟, 但也不至于为了躲雨私闯民宅吧……
“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
吴天翔简单作答。
他弯腰在门侧盛放的绣球花丛摸索了一会儿, 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大门随着黄铜钥匙的转动应声而开。
浓郁的潮味, 木头味, 和另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是她对这间房子的第一印象。
85/107 首页 上一页 83 84 85 86 87 8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