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玄关很狭窄,地上铺着纹样复古华丽的花砖。
铃兰形的古董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灯光照亮了周围的环境,也将他们的影子拖拽到门上。
吴天翔脱掉早已湿透的连帽衫,露出底下的T恤,侧身向背后的人伸出手。
“把外面的衣服给我。”他说,“这里有烘干机,我拿去烘干。”
游嘉茵马上照做。
浸满水的夹绒布料又冷又重,褪下时浑身一轻。
下半身的裙摆没有受到保护,彻底被雨水渗透,狼狈地贴在腿上,黏糊糊的感觉很不舒服。
滴滴答答下落的水珠,很快在她脚边的地砖上留下一圈印记。
吴天翔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浴巾,披到她肩上。
“先擦一下,去客厅里等我。”他绅士地说,“我去楼上看看,有没有你能穿的衣服。”
脚步声和背影一起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能听见楼梯随着他走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在空旷幽静的室内回旋,放大。
游嘉茵简单擦过头发,又把裙摆和浴巾绞在一起挤了挤,确定不会再滴水,这才脱掉鞋,光脚走进铺着灰色地毯的客厅。
这里的布置很老派,装饰和家具年代久远,但整体风格简单温馨,是一间典型的法式度假屋。
巨大的空间连接房子两头。一侧是餐厅,古色古香的八人餐桌占据了多数空间;以一座大理石壁炉为分界线的另一边,米白色的亚麻布沙发和两张雕花扶手椅围绕落地窗摆放,正对窗外被笼罩在无边夜色中的沙滩和大海。
总之,是一间地理位置和视野都绝佳,在有夕阳的傍晚一定美到惊人的屋子。
八年前,刚来法国的吴天翔就是在这里度过了那个难熬的冬天。
她在脑海中想象着他在这里生活的样子,四下徘徊打量,想要寻找他留下的痕迹。
目光扫过沙发时,她被卡在靠枕背后的某样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
当吴天翔带着替换的衣服下楼,最先看到的,是游嘉茵专注的侧影。
湿漉漉的裙身裹住她的身体,勾勒出曼妙的曲线。长发被她拢到肩膀一侧,露出纤长的脖颈。
她垂着头,安静地站在灯光下,正在翻看一本速写本。
即使在放松状态下,她依旧腰背挺直,仪态很好。
纸页沙沙作响。
她看得很入迷,没有注意到黏在她身上的视线,和慢慢靠近她的那道人影。
“你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吴天翔开口问道。
游嘉茵被他吓了一跳,肩膀一颤,猛地将速写本合上,一脸被抓包的尴尬。
深蓝色封皮,右下角用银色签字笔写下的字母【T.WU】。这本速写本的主人是谁,显而易见。
“沙发那里……”她指着被掀开的靠垫,小心翼翼地确认:“你不介意我看吧?”
“没事,你随便看。”
他大度一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就想怎么找不到,原来掉在这里了。”
然后他径直走到落地窗前,握住黄铜窗把手,在施力前礼貌征求她的同意。
“我能开条缝吗?这里今年没人来过,一股霉味。要是你怕冷就算了。”
“可以,没关系的。”
清新湿冷的空气透过窗缝倒灌进来,一下子吹散了屋子里的沉闷。
外面的风声和雨声明显减弱,这场午夜风暴正在远离。
吴天翔迟疑了一下,顺手拉上窗纱。
“你可以慢慢看,但先把衣服换了,否则会生病。”他把一套睡衣搁在沙发上,补充道,“洗手间是上楼左拐第一扇门。如果你想吹头发,吹风机在洗手台下面的抽屉里。”
“好的,谢谢。”
“要不要喝点热茶?我去泡。”
“好啊。”
“你想喝什么?”
“这里有什么?”
“不记得了,我去厨房看看。”
“嗯,你来选吧,我喝什么都行。”
“哦。”
吴天翔再次离开。不一会儿,厨房里的动静就传了过来。
热水壶烧水的声音,他翻箱倒柜的声音,楼上烘干机发出的隆隆声,一切清晰地落在耳边,仿佛发生在咫尺之外。
隔音不良的老房子里,距离感总是很模糊,难以把握。
游嘉茵瞥了一眼睡衣,没有动弹。
她的身上湿冷交加,她知道他马上就要回来,但却依旧站在原地,不舍得将速写本放下。
这里面,记录着那段她所不知道的岁月。
海岸边的彩色木屋,宏伟的教堂花窗,港口停泊的帆船,沙滩上行走的马群,风中的芦苇丛……
最开始的几十页,全都是他在诺曼底的生活点滴。
内容琐碎,没有重点。有的只是寥寥数笔的涂鸦,有些却精心上了色。
到后来,随着他走出这座小城,来到更广阔的世界,他笔下的风格却变得抽象起来,笔触和色调越发大胆,像是将双眼所见的事物在脑内二次加工,构造出一座只属于他的圣域,一片躲避现实狂风巨浪的避风港。
游嘉茵看得很匆忙,没时间细细品味,不停地往下翻。
忽然,她手里的动作一滞。
眼前出现的那张横跨两页的水彩风景,几乎让她浑身的血液停止流动。
灰色调的画面右侧,是一座绘有深蓝色条纹的灯塔,伫立在晨曦降临前的晦暗黎明时分。
“你怎么还没换衣服?”
吴天翔端着两个装有热茶的马克杯回来,见她愣愣地杵在那里,不免有些好奇。
但当他的视线落在那张画上时,眼神同样僵住了。
“……你是不是知道这个地方?”
“我知道。”
游嘉茵努力不让声音颤抖,朝他挤出一丝笑容:“你哥哥带我去过。”
那座灯塔,那个暴风雨中的吻,是她美好初恋的开始,也是她多年不散的梦魇。
“他没带我去过。”
吴天翔把茶杯放在咖啡桌上,嗓音困倦而低落:“直到他走后,我才从我爸妈嘴里听说,他过去经常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人跑去那里,但他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对我提过……”
从小朝夕相处的孪生兄弟,也并不是无话不谈的。
属于哥哥的秘密基地,第一次去,却是和父母一起,为了将哥哥的一部分骨灰,撒进灯塔底下的那片蔚蓝大海,让他在那个令他安心的地方长眠。
那个清晨,他独自坐在沙滩上,将眼前的风景深深刻在脑海中。
然后又在几年后某个午夜梦回的夜晚,用画笔记录下来。
脆弱,悲伤,怅然,酸涩,不甘。
纷乱的情绪在他心中流泻,又诚实地反映在脸上,全部被游嘉茵看在眼里。
“能不能告诉我这座塔在哪里?”她轻声询问,“我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我想再去一次。”
吴天翔收回思绪,点了点头。
“我查一下,明天发给你。”
“谢谢。”
“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吗?”他顺势提醒:“如果你八月份来永兴岛,我就直接带你过去。”
“我知道。我还在考虑。”
“别拖得太久,机票会越来越贵,毕竟去我们那里要转机,航班不是很多。”
“我知道。”
她加重语气,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表情有些不耐烦,似乎对他的催促很不满。
吴天翔注视着她,不再说话。
短短几分钟,关于吴天佑的话题,又一次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这种氛围下,双方的心里都有些别扭,也心照不宣地“忘记”了沙滩上那段未完的对话。
只差一步就能说出口的答案,最终被一种微妙又强烈的背德感覆盖。
空气和心情都变得很沉重,游嘉茵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趣。
她叹了口气,正要合上速写本,却发现有什么东西从页面底下冒出一角,差一点掉落出来。
“这是什么……”
她抬手翻到那一页,看见了一张早已辨不清字迹的登机牌。
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张巴掌大的人物速写。
那是一个短发女孩的上半身侧影。
画中人视线低垂,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很温柔。
蓝色圆珠笔勾画的线条简单流畅,没有太多细节,却精准抓住了那一瞬间的神韵。
“这个人是谁?”
游嘉茵转头看向吴天翔,脱口而出地问道。
即使她欣赏能力有限,也敏锐察觉到了这张肖像和速写本里其他人物涂鸦的不同。
从纸背上透出的丰沛情感,让她对画中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难道……这是他以前的女朋友?
“我画得有那么糟吗?”吴天翔与她对视,看起来十分无奈,“你连你自己都认不出来?”
游嘉茵略微一怔。
“我?”她指指自己,一脸不相信,“我的头发可没那么短。”
“但你以前留过短发。”
她眨眨眼:“……有吗?”
“刚上大学的时候。”他挑眉:“你该不会忘了吧?”
“……!”
游嘉茵稍作回想,恍然大悟地睁圆了眼。
他说得没错。
大学一年级的夏天,她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公益活动,和几位室友一起剪去一头长发,捐赠给市里的癌症基金会,供他们制作成假发,免费分发给有需要的癌症患者。
捐赠要求很严,需要一刀剪去三十厘米,这对爱美的女大学生而言无疑是一项挑战。
但因为活动时间刚好卡在暑假前,女生们的思想斗争没有想象的那么激烈,最终,还是想要帮助他人的心情占了上风。
大家爽快地签下同意书,约好等九月开学后再一起去做新的发型。
这是游嘉茵从小到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剪短发。
“……靠,你该不会失恋了吧?”
堂哥游晔惊愕得掉了下巴,迅速联想,“难道是有年暑假来你家住,差点被我撞到的那小子?”
游嘉茵直翻白眼:“什么年代了,现在谁还会失恋剪头发?”
游晔没有听进去,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谈恋爱分手实在太正常了,以你的条件分分钟就能找到下一个,都不用我帮你介绍。千万别想不开!”
朋友们则纷纷捧场:“很好看啊!偶尔也要换个风格嘛!”
脖子上空落落的,变得轻盈凉爽。但在照镜子的时候,她总觉得里面的人很陌生,不像自己。
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入秋后,游嘉茵重新蓄起长发,再也没有剪短过。
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不太喜欢自己短发的样子,她没有留下太多照片。
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甚至记不清当时的发型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问题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过去八年里,他们明明没有见过面,为什么他……
“我见过你短发的样子。”
吴天翔读懂了她眼中的疑惑,主动给出答案。
“那年夏天回家时,我在上海转机。但因为台风,我们滞留了一天。”他将登机牌递给她,指向上面模糊不清的日期和目的地,平淡地说道,“那天我来找过你。”
“……啊?”
“我去过你家,所以知道你住在哪里。”
“……”
“很奇怪是吧?我也觉得不太好,所以即使看到了你,我也只敢呆在很远的地方,没有靠近。”
“……”
“而且我也不可能打扰你,那时你有男朋友,那天他刚好送你回家,我……”
“等等。”
游嘉茵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打断了他的话:“你看错了吧?我上大学时没有交过男朋友。”
那四年里,她对所有向她示好的异性敬而远之,态度冷淡坚决。
以至于到最后,身边不少人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取向。
“可我亲眼看到了。”吴天翔凝视着她的眼睛,“那个人和你一起进了你家小区。他很高,皮肤白得吓人,还戴耳钉,长得很凶的样子,我对他印象特别深。”
游嘉茵愣了愣,哑然失笑。
“那人才不是我男朋友!”她把双手拢在嘴上,重重吸了口气,有些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此刻的情绪,“他是我堂哥!”
“……”
“真的是他,绝对是他,我确定!”她把他的沉默理解为质疑,哭笑不得地解释,“他家离我家只有两站路,经常来我家看猫!你不要误会!”
“……知道了,我相信你。”
“真的?”
“真的。”他笑了笑,反过来安抚她的情绪,缓慢而温柔地说:“那时我确实有点被打击到,但另一方面,我也为你感到高兴。我以为你剪短头发,身边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彻底从我哥的事中走出来了。”
“……”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在离开永兴岛后就会立马把他忘掉的人,所以一直很担心。”
“……”
“那时我想,就算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但只要能远远看着你,知道你过得很好,就足够了。那也是爱情的一种形式。”
“……”
隐忍,回避,远远观望。这些与他性格相悖的词,却是他这些年来的写照。
她的初恋戛然而止,他也一样。
只不过,那个悲伤的夏天结束后,他对她的感情并没有就此消逝,而是以一种悠远而隐秘的方式延续着,深藏在心底。
——【既然你那么喜欢我,为什么在过去八年里,你从来没有找过我?没有试着联系过我?】
这个在心头徘徊许久,却又不敢问出口的问题,如今忽然得到了解答。
游嘉茵垂下头,内疚地不敢看他。
她根本不用抬眼,都能想象到他脸上的表情。他总是那样执着而坚定地看着她,那对明亮的浅色瞳仁会随着笑容的展开微微眯起,不会因为她的躲闪或退缩改变注视的方向。
——“活得自私一点,任性一点。”
这是他对她的劝告。
可他有没有想过,在他们的关系中,她一直都是自私的那个人。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始终义无反顾地靠近她,坦荡地表达爱意,但同时又把最终选择权留在她的手上。他心甘情愿的卑微,他孤独的等待,和他遭受的种种折磨,全都是因为她不敢面对自己的感情与心意。
她感到喉咙发干,胃部抽搐,体内像是在经历一场酝酿已久的火山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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