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下时,他抬头遥望一眼楼上。
祁纫夏的办公室,灯光依然大亮,果真如她所言,还在加班。
也不知道她吃过晚餐没有,谈铮心中暗想,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餐盒,按了上行的电梯。
总经办的办公区域,其余人都已经下班回家,唯独程影还留守在工位上,见了谈铮,不由得一愣。
“你也还没下班?”谈铮和她打了个照面,礼貌地点头道,“我来找你们祁总。”
程影的回答却出乎他意料:“祁总现在不在办公室。”
谈铮疑惑地看了眼半掩着的办公室大门,“她不在?”
这回,程影终于能对话里的真实性负责,“确实不在,应该是去了十楼的投资公司,您要是不着急,可以在这儿稍等,祁总很快就回来。”
谈铮思忖了片刻,把手里的餐盒放在程影桌上,对她说:“既然这样,我下去找她就是。这个,麻烦你帮忙保管一会儿,谢谢了。”
说完就往回走。
新远投资分布在大厦的七到十二层,现任的总经理是吴奇,从员工日常打卡的时间便知,其工作强度算是全集团之最。不过工资亦成正比,据说公司内部入职两年以上的员工,都已在黎川买了房。
从公司正门进去的时候,谈铮迎面碰见几个下班的员工。错身而过的时候,他依稀听见几句闲聊:
“祁总怎么突然来了?我还以为她比我们早下班。”
“应该是来找吴总吧,最近项目那么忙。”
“可我刚才看见,她进的是小陈的办公室。”
“那不一样吗,小陈也是吴总一手提拔的。”
……
谈铮脚下微顿,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几个关键词。
小陈的办公室?
他默念着这句话,从空无一人的公共办公区穿过,来到视线范围内唯一一间亮着灯的办公室。
门口的名牌上,“陈钊”二字,醒目异常。
凝视着这个名字,谈铮隐隐觉得眼熟,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正陷入思索,未关严的门里,忽然传来说话声。
“……跟着吴奇做事,压力不小吧?他可是不折不扣的加班狂人。”
是祁纫夏的声音。
“其实还好,我本身有点惰性,他的工作风格,反而能激励我。”
另一道稳重的男声回答她。
谈铮心中一惊。
那人出声后,他终于能够百分百确定,自己曾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声音,甚至是见过这个人。
祁纫夏说:“说来真是奇怪,我回黎川这么久,今天才知道你在新远上班,之前也从来没在大厦里见过你。”
陈钊微笑着说:“我一毕业就进公司了。不过新远人才济济,我又不是最突出的,你对我这个老同学没印象,太正常了。”
祁纫夏:“堂堂的部门副经理,居然也会说出这么妄自菲薄的话?我记得你读研那会儿,可比现在自信多了。”
“出来工作以后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陈钊轻轻叹气,“当初再如何自信,现在也懂得收敛了。”
门外,谈铮遽然色变。
他想起来了。
他千真万确见过这位陈钊——
就在六年前的黎川大学。
他们甚至握过手,彼时,对方甚至藏不住满眼的年少心事,对于祁纫夏身边的异性,毫不掩饰敌意。
现在,他竟然在她手下工作么?
陈钊把手边的几页纸放进手边抽屉,一边抬头对祁纫夏说:“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当初大名鼎鼎的思博谈总,也会有现在的窘迫。”
他回忆起两人的一面之缘,至今仍觉得不乏戏剧性。
“别说我的想象力丰富,我能百分百肯定,他当时对你有意思。”
祁纫夏笑了笑:“你的观察力不错。我确实和他有过一段。”
她承认得如此坦然,反倒让陈钊诧异,“所以你大学时候的那个男朋友,就是谈铮?”
“是他。”
陈钊沉默半晌,“可你和他现在……”
祁纫夏安稳不动,等他下文。
“……算了,”陈钊不知想到了什么,摇头说道,“我不该知道太多。”
祁纫夏淡淡一笑:“聪明人。”
空气里寂静了好几秒,双方似乎都有些不知道该往下说些什么的意思。
办公室进门处,摆了棵高壮的发财树,长势极好,叶片轻轻颤了颤。祁纫夏如有所感,回头望向门边,神情若有所思。
时候已然不早,陈钊做好收拾东西下班的打算,可是话刚刚提到嘴边,却听祁纫夏忽然开口说:“其实当初我和他在一起,目的也不算多么单纯。”
陈钊一愣:“什么?”
“我的身世不讨祁家喜欢,之前总是被他们欺负,偏偏谈铮和祁家关系好,还难得肯帮我说话,”祁纫夏微微偏头,“所以,虽然分得有点难看,但和他在一起,还是有点好处的。”
陈钊完全处于状况外,不明白祁纫夏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个。但他断无理由驳她的面子,只能顺着往下问:“好在……哪里?”
“从短期看,我对他们那边的眼色可以暂且置之不理:从长期看,也许思博发展一举超越祁家,他们反而还要对我毕恭毕敬。”
祁纫夏一摊手,话中有无奈,“从现在往回看,后者根本不成立。可是学生时代的思维就是这么简单,什么都往容易了想,总以为伸手向上,东西就会自己掉进掌心。”
陈钊木木地问:“就因为这个,你才和他在一起?”
祁纫夏呼吸一沉,“是,就因为这个。”
这下是彻底安静了。
陈钊张了张嘴,面带几丝尴尬:“你怎么,突然和我说这些。”
祁纫夏站起身,像是准备离开。
“有些事,不说出来,是没办法释怀的。”她话里氤氲着水汽,却又故作轻松地笑笑,“你别多想,听听就过了。”
走出办公室的门,祁纫夏脚下不停,径直往电梯走。
此时外间的办公区,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落地玻璃上映着祁纫夏的形单影只,她却浑然不觉似的,专心致志走自己的路。
电梯厅近在眼前。
随着她脚步的靠近,旁边角落的消防通道安全门却忽然被推开。
轴承长久时间没有润滑,开关动作发生时,伴着刺耳的杂音,引得祁纫夏往门后投去了视线。
而后和谈铮四目相对。
“方便吗?”他脸上仿佛结了寒霜,“我有话想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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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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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通道里安装的是声控灯,大楼物业充分考虑突发使用的需要,灯泡采购了亮度最高的品类,乍一进入楼梯间里,祁纫夏就被过分明亮的灯光晃到了眼睛。
“想问什么?”她用力眨了眨眼,甩脱不适。
谈铮盯着她,足有五六秒没说话。
祁纫夏没了耐烦:“你再不说,我就走了。”
作势就要转身。
“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谈铮的质问在身后响起。
祁纫夏顿住了脚步。
“你居然也会偷听?”她转头意味深长地打量眼前人,“这可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做派啊,谈总。”
谈铮此刻的脑子里,全是那句“和他在一起有点好处”,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不顾一切地追问:“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祁纫夏轻吐一口气,像叹,又像笑,“你既然都已经听见了,又何必再来问我?是啊,我确实为了摆脱祁家的冷眼才和你在一起,你满意了?”
“公平一点吧,谈铮,凭什么只允许你有私心?”
她的话如同一把尖利的匕首,狠狠刺进谈铮的心窝。
“……私心?”他不敢置信地喃喃,“我一直以为,当年是我完完全全地愧对了你,可是你现在告诉我,你和我在一起,竟然是因为祁家?!”
祁纫夏的眉心瞬时蹙紧,话里更是毫不留情:“你难道觉得你是受害者?谈铮,你清醒点,如果你没有答应和祁越的那个狗屁赌约,我能有接近你的机会?”
她说着,简直要气极反笑,“你也应该谢谢我吧,如果没有我的配合,你赢得了?”
楼道里空旷,回音余响,久久不绝,就连相邻楼层的声控灯都感应亮起,莫名显得滑稽——演员已经粉墨登场,灯光却才姗姗来迟。
谈铮注视着祁纫夏的眼睛,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真讽刺啊,他想。
明明知道这注定是一场必输的论辩,却依然不死心,非要让她和自己说个清楚。
现在,话已经摊开到了明面上,不肯相信的人,却还是他自己。
也许这就是说谎的代价。
谈铮不进,祁纫夏亦不退,无声的对峙展开,说不上谁是赢家。
倏然间,声控灯熄灭了,只有墙角安全通道的标志,幽幽泛着绿光。
浓重的黑暗里,谈铮认命地闭上眼睛:“今天的话,我当做没听到。”
最终还是他先低头。
这声音太轻,轻到不足以在黢黑的空间里激起一丝光亮的波澜,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祁纫夏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几个片刻,她也生出一丝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和谈铮刚重逢不多久的时候。
那时,她从不觉得真心也能作假,人为的巧合被当做神明的天意,命运也来敲她的门。
“随便你。”祁纫夏轻声说。
楼道里的黑暗并不纯粹,眼睛适应之后,便能在虚空里描摹出对面人的大致轮廓。
祁纫夏知道,谈铮正低头凝视着她。
幽闭的空间,两人独处,这样的氛围里,最容易滋长出不该有的暧昧。
祁纫夏不禁回想起几个月前,那个有些昏了头的夜晚,她不计前嫌地允许谈铮来吻她。
在那个深长而迫切的吻里,她能感觉到谈铮的投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在某个时刻,蓦然睁开了眼睛。
唇上的热切和大脑里的漠然深深纠缠,注视着面前放大了数倍的脸,祁纫夏终于明白,游离在对方浓重的情绪之外,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原来六年前,谈铮也是这么看着她的吗?
“你不用假装大度。”
她伸手拽住谈铮的领带,强行使他弯了脖子,低下头来听她说话。
“要恨就恨吧,我不在乎。”
*
从大厦出来,谈铮近乎麻木地开车上路。
祁纫夏、祁纫夏。
那个名字,那张脸,始终在他的脑海里盘桓不去,是他具象的死穴。
心事满腹,他根本不知自己的目的地何在,绕着市中心毫无章法地兜了几个圈,最终停在一条路边。
招牌晃眼,五个英文字母组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再熟识不过的单词——
Later。
刹那间,一种兜兜转转回到起始点的荒诞感,狂烈地涌进谈铮心里。
他开门下车。
刚走进店里,迎面而来的就是眩目迷离的灯红酒绿。这会儿正是酒吧生意刚开始的时间,为了热场,店里放了首节奏感强烈的电子舞曲,混着男男女女声浪极强的大笑尖叫,几乎能撕裂外来者的耳膜。
Later在黎川经营至今,仍未易主,老板依旧是祁越的那位生前好友。如今回看,他的这番创业其实创出了点名堂,Later酒吧现在已是不少黎川探店博主的打卡地,尤其是店内最新推出的特色调酒“落日公园”,销量已经连续上涨了好几周。
躲开一楼的拥挤热闹,谈铮径直上了二楼,在吧台寻了空位坐下。
调酒师上来问:“这位先生,请问想喝点什么?”
他朝着一旁的酒水单示意,“可以看看我们的销售排行榜,都是顾客真金白银选出来的哦。”
谈铮拿过酒水单,从上往下扫视。
酒饮的名字都取得好听,不过也十分抽象,单从字面上看,根本猜不出它们本尊口感如何。好在,底下贴心写了标注,成分、度数,一览无余。
谈铮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销量排行的最末位。
——仲夏夜之梦。
伏特加、白朗姆、金酒、龙舌兰,外加甜橙利口酒和柠檬汁,度数快有五十。
“这个,很少人点吗?”谈铮指着那个名字问。
调酒师接过来看了眼,会意地笑:“这款酒的度数太高了,能接受的客人确实不多;再者,它的风味比较适合夏天,现在才三月份,还没到销售旺季呢。”
“那就来一杯这个吧。”
“好,您稍等。”
雪克杯晃动,冰块和杯壁碰撞的声响清脆极了,在楼下传上来的嘈杂里,竟也显得悦耳。
“您的‘仲夏夜之梦’,请慢用。”
高脚酒杯被送至谈铮面前。
甫一入口,一种辛辣的气息直冲咽喉,哪怕是自恃酒量不错的谈铮都差点呛了口。余韵中确有淡淡的柑橘柠檬香气,像是炎热夏夜里难得的一阵清风。
仲夏夜之梦……
名字倒是起得好。
谈铮盯着杯子里浅色的液体,情不自禁地走了神。
鸡尾酒杯的容量不大,经不住喝,没多久就空了杯。谈铮今晚本就是为了借酒消愁而来,于是又叫了威士忌,一杯接着一杯,像喝水。
虽然二楼的氛围不似一楼那么潇洒狂热,但终究不是清吧,一身西装领带的正式打扮的谈铮,本就足够与众不同。昏暗而斑斓的灯光打在脸上,愈发显出他骨相的优越,眉间的凝重,便反衬出另一种格调来。
很快就有人来搭讪。
应付这种场合,谈铮虽没什么经验,不过牢牢记着冷脸到底,倒也劝退了不少识趣的姑娘。
调酒师旁观一切,不禁笑着对谈铮说:“但凡是来这儿的客人,还真没有像您这么无动于衷的。看来——不是单身?”
醉意缓缓上头,谈铮懒得抬眼,和杯子里渐渐化开的冰球对峙着,“单。”
“那就是心有所属?”
谈铮没说话。
调酒师恍然大悟,而后又长叹道:“唉,替刚才那几个女孩子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谈铮仰头一饮而尽杯中的威士忌,“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意识已经开始朦胧,酒劲仿佛积攒到了极限,终于爆发出来似的,谈铮的头一阵昏沉似一阵,好像有管针筒连接着太阳穴,逐渐从他的脑海中抽走清醒神智。
“先生,先生?您醒醒,您还没……”
混沌的最后,谈铮听见调酒师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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