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麻木地望着地面,仿佛已完全和外界隔阂了开来,也不曾留意到各方视线的注视。
他也理所当然地不会去看,在这各方错杂的视线当中,是不是还有个傻姑娘,在哀悼自己又一次夭折的暗恋。
“别看了。”
温柔抽了抽鼻子,就觉自己的眼前多出了一只手,挡住了面前的光线,正是师青若伸手阻拦在了她的前头。
明明这出口的三个字里,算不上有多少安慰的意思,却硬是因为这一抬手,多出了十成的保护。
“师姐姐……”
“谁年轻的时候没喜欢过错误的人呢?牵挂两日忘怀便是,否则我看你的星星刀法,得改名叫黑天刀法了。”
温柔“啊?”了一声,像是没理解这话中的因果。
便听师青若打趣道:“夜里还在下雨,岂不就是没有星星,只有黑天了?”
温柔的眼泪顿时凝在了当场,却又觉得自己很难在此时笑出来,便只轻轻地眨了眨眼睛。
覆在她眼睛上的那只手并不宽厚,也不够温暖,甚至在指尖还带着一点春寒,却愣是让人本能地生出依赖的情绪。
好像就连周遭的嘈杂之声也都被隔绝在了外头,让她有短暂的一刻忘记了,此地其实是白愁飞的刑场。
也难怪师兄他……
“何况,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师青若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温柔无声地点了点头。经历了白愁飞的这件事,加上看到了方应看的伏诛,她发觉江湖上表里不一的人物,实在是比她想象中的要多。以她在小寒山上学到的武功,又还不足以让她一力破万法,将这些阴谋算计都给统统砸毁。
或许父亲说的没错,她不应该这样早出来的。
不仅仅是害了自己,也是拖累了旁人。
她有一点想回家了……
温柔刚想到这里,忽听陆小凤一边掰开手中的坚果,一边像是闲谈一般问道:“师夫人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师青若转头:“哪一句?”
陆小凤将剥出的杏仁丢进了嘴里,像是意识到了自己不该有此一问,又窘迫地挪开了视线,“没什么。”
师青若摇了摇头,对陆小凤此刻以手去摸那撇胡子的掩饰大觉好笑,眼神却状似无意地扫过了这处坐台之下。
温柔为白愁飞黯然神伤之时留意不到,或许就算不是因为白愁飞,因为此人的表现过于隐晦,也确实很难让人察觉。此刻在台下,其实有一个人正在看向她的方向。
这年轻人的身份还真不算寻常。
因他师承洛阳王温晚的缘故,温柔便该算是他的师妹。
他又是王小石的师父天.衣居士和神针婆婆织女的独生子,非要算的话,王小石也能算是他的师弟。
这名唤许天.衣的男子本是受到了温晚的嘱托,要将温柔给带回家去,却又因恋慕自己的小师妹,不敢过早现身,打断了她的江湖冒险,干脆守护在侧,也顺便以洛阳王爱将的身份,在汴京城中查一桩旧案。
只是此刻,师青若伸手阻止温柔去看白愁飞,许天.衣又在台下痴痴望来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怎么看都像是一出苦情戏。
文雪岸就忍不住在人群中嗤笑了一声。
他原以为迷天盟的这位师圣主今日摆驾前来,是为了对外彰显迷天盟的威仪,哪知道,她只是为了让温柔解开心结,好卖给洛阳王一个人情。
归根到底还是小家子气得很。
不过今日最可笑的,显然不是温柔,而是台上的白愁飞。
文雪岸按住了指尖藏而不露的势剑,对于白愁飞此刻默然就死的表现大觉满意。
想必白愁飞自己也很清楚,他已成为阶下之囚,就算此时供出了文雪岸的名字,说起他和相府之间的关系,也不会让他有活下去的机会。至于文雪岸有那个有本事的师父,又有相府的庇护,只要藏匿在暗处,便绝不会遇上麻烦。
还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
说不定他文雪岸还会看在当年一道密谋犯案的情面上,等他人头落地,让人来给他收一收尸!
像是察觉到了这道玩味而嘲讽的注视,当白愁飞被推上刑台的刹那,他似有所感地朝着文雪岸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可多日的饥饿与病痛折磨,让他的视线已变得无比恍惚。
以至于那视线的尽头竟好像不是藏匿于人群中的文雪岸,而是被他杀害的……
长空帮帮众!
明明春日的暖意早已荡涤九州,他却只觉一种森冷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而一道更为肃杀冷冽的声音,就在他的背后响起。
那是监斩官将令牌扔在了地上,高声喊出了一句“行刑”。
在他背后的亡命牌也随即被刽子手一把抽了出来。
文雪岸恶劣地露出了笑容,更是无比满意地看到,那头,是师青若捂住温柔眼睛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这头,则是刽子手的一口烈酒喷在了刀口之上,扬起那雪亮的刀锋,便冲着白愁飞的脑袋砍了过去。
“动手!”
文雪岸神情一滞。
白愁飞的人头被势不可挡的利刃斩了下来,正要从半空滚落到地上。
这“动手”二字却不是由刽子手或者监斩的官员发出来的,而是一道清越的声音从那处被他当笑话看的坐台之上发出。
出自师青若之口。
这两个字话未说完,便已有一道气息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明明还间隔着数人,却有两抹细如牛毛的银丝直冲他的面门而来。
不对,不是银丝,而是银针!
文雪岸只觉脊背生寒,完全不敢硬接这一招,飞身急退。
但这出自许天.衣之手的双针回刺本就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更是骤然间剑气暴射,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已到了他的面前。
几乎是在同时,他的后方已有另一道寒芒直刺过来。
他就算不回头也知道,那绝不会是一记简单的剑招。
那抹孤绝冷冽的剑气,带着百折无回的决绝,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让文雪岸想到了一个人――
四大名捕之中的冷血!
前有温晚的高徒许天.衣,后有诸葛神侯的爱将冷血,还都抢在了他文雪岸之前发动了攻势,饶是文雪岸向来自负,也免不了在一瞬间心头发颤。
他也清楚地知道,若是他想要依靠着自己的势剑闯出去,是一件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他能依靠的只有一个东西。
此地围观的人如此之多,当他发出那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时候,造成的混乱势必能给他带来一线生机,再加上他从元十三限那里学到的武功……
可当他在移形换步之中伸手摸向自己腰侧的时候,他却惊愕万分地发觉,原本被他改换了形状藏匿在那里的十九神针,竟然变成了一块废铁,不知道是被人在什么时候掉了包。
骤然又到的另外一个打击,让他踩踏出轻身功法的速度都比先前慢上了一瞬,而这一瞬,对于早已蓄势待发的许天.衣和冷血来说,便是个必须抓住的天赐良机!
不错,文雪岸的武功确实很高,否则当日也不能从关七的掌下逃出生天,哪怕是取了点巧也不能。
可冷血的剑最近因和王小石的对练已越发的快,更是在文雪岸试图先取许天.衣之前,一剑从他的后肩猛刺了下去,一剑削去了他的半边肩膀。
两缕游丝也恰在此刻,扎穿了文雪岸的手腕。
人群刚刚因这惊变而四散,文雪岸便已被冷血狠狠地压倒在了地上。
“你们……”
“以有心算无心而已,算不上偷袭吧。”师青若唇畔带笑地朝着文雪岸看去,正对上了他抬头怒视的目光。
她的手依然体贴地放在温柔的眼帘上,以防这年轻的姑娘看到白愁飞人头落地的景象,就像是个最为知心的姐姐,可这出骤然发作又尘埃落定的拿人之中,她又分明是那最为老辣的指挥者。
“说来也是要怪你自己,为何如此倨傲地取一个天下第七的名号。”
这“天下第七”非但不是个自谦的名号,还是个自负身价的傲慢之辞。被他认为在自己前头的人里,有方歌吟方巨侠,诸葛神侯,上一辈的名侠萧秋水等人,甚至没有他自己的师父元十三限,更不用说是雷损苏梦枕等人。
一个傲慢的人,真是太容易将自己置于险境了。
像是因为今日又解决了一个麻烦,师青若那双本就潋滟明媚的眼睛里,也带上了更深的笑意:“你想看到一个白愁飞死而你活下来的笑话,我却只想看到,长空帮血案的两个凶徒一并论罪伏诛。真可惜,还是我赢了。”
“你小觑天下英豪,我却相信任何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就比如,你逃得开别人的视线,却一定逃不开一个先前就在调查你的人,你避得开天下大多数的杀招,却一定躲不开司空摘星的手。”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唯独师青若的话里还有一份云淡风轻:“你输在一个独字,而我信他们。”
冷血和她对视了一眼,像是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一把抽出了自己的无鞘之剑,毫不犹豫地抹向了文雪岸的脖颈。
一剑封喉。
……
血从文雪岸的脖颈上流下来,也从白愁飞断裂的脖颈处继续沁出,流淌在这片地上。
不过很快,夏日降临的阵雨便已落在了这里,将这些血迹冲刷向了道路两旁的沟壑,很快消失不见,将这些污秽的血液带去了地下。
只是这带着闷雷电闪的暴雨并未即刻停下,而是又接连持续了数日,像是要等到随后的热浪到来,方才会将头顶的阴云驱散开。
所以当那辆由四匹好马拉着的马车在春华楼前停下的时候,先有两把纸伞撑起在了马车之前,等着车中人下榻光临。
伞下也很快多出了一道身影。
这年约三十的男子竟是有着一张真如白玉一般莹润的面容,以及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琥珀色眼睛,就算间隔着雨幕,都能觉出那其中的寒星光亮。
他从马车上走下,踏在了地上,足下的积水没有落在他那身皓白的衣衫上,而只是轻缓地泛起了一层涟漪,就像是他那珠冠之下的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
明明雨仍在下,他却像是身在云端的仙人,从容地自一旁的白衣童子手里,接过了自己的乌鞘长剑。
从酒楼上探出头来的人,随即听到了一句弥漫在雨声里的话。
“替我向迷天盟送去一份拜帖,就说,南海白云城主叶孤城求见。”
第31章 031(含5k营养液加更)
冷血重新踏入迷天盟的时候,这连日的阴雨已彻底过去。
夏日暑热之气已至,也或许是因迷天盟中新招募来的帮众训练得热火朝天,竟是让人提前感觉到了盛夏的热切。
直到一抹寒光出现在了冷血的面前。
冷血眼皮一抬,不退反进,弹指拨剑,以怀抱着的无鞘长剑斜斜招架住了这一剑,却见那剑光一记流星甩尾,直转迎面袭来,泛着一层霜雪一般清冷的幽光。
极快的剑招配合着腾云飞星的脚步,竟是抢在了冷血意图后仰避剑的瞬间,先一步指在了他的咽喉。
剑锋没有继续向前,因为……这原也不是一记带有杀意的出剑。
而在这冷霜一般的剑势之后,也露出了一双同样如同秋水的眼睛。
师青若慢条斯理地收剑,又将手上系着的绷带扎紧了些,“文雪岸的事情都解决了?”
冷血“嗯”了一声。
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师青若练剑了,先前有时候是找他陪练,有时候是找王小石陪练,好像无比顺其自然地就给他们观看“遗址”需要支付的报酬里,又多加出了一项。
但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师青若用剑的进步实在是太快了。
快到从关七将那十年内功作为临别礼物送给她,到她能将那一招被她称为“吴钩霜雪明”的剑法运转自如,甚至没有超过一个月的时间。
现在也仅仅是又相隔了七日再见,他都已经要险些避不开这浑然天成的一剑。
师青若却好似未曾发觉冷血的诧异。
她将持剑那只手上浸染了汗渍的绷带在末端打了个结,抬手以手背擦拭去了额角的薄汗,转头便见冷血垂眸望着重新回到怀中的长剑,像极了一只孤身独行的黑狼,不由轻笑了一声。“说来也要谢你当日出剑果决,否则还是个麻烦。”
文雪岸和白愁飞不一样。
白愁飞的惊神指,就是他犯下长空帮血案、偷盗长空神指最为直接的证据,再加上他曾为长空帮帮众,就算帮中上下已无几个活口,洞庭一带也能有人证明他曾受梅醒非器重的事实。再加上他早年间在翻龙坡从军的履历一并翻出,他只有死路一条。
文雪岸却是尊奉了傅宗书的命令在暗处行动,也大多执行的是灭口的任务,根本没有多少人真正见到他动手。至于他曾经露面袭击迷天盟的嫁娶车队,也大可以解释成出于私怨。
倘若真是将他先关于囚牢之中,以傅宗书的本事,保不准还真能让人将他捞出来。
再加上那个同门师兄弟的关系,就更有操作的可能。
还是按照冷血那日所做的那样,直接将人打成想要劫囚的帮凶,一剑杀了最好。
冷血却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本就是我应做的。”
“不怕被人说,我们这算是官匪勾结?”
师青若将手中那把练习用的长剑丢在了一边,发出了当啷一声脆响。
冷血方才恍惚一震,将视线从面前的顾盼明眸上转开,“什……什么官匪勾结?”
师青若倒是坦荡:“我也没说错吧,虽说朝廷近年来对江湖人士尤其是江湖帮派的态度也算是不举不究,就连军队也与各方势力达成过合作,但迷天盟自我到后至今,也不算全然洗脱了内有悍匪的名头。冷血捕头时隔多日方才登门,想来也因为文雪岸一事,遇上了不少麻烦。”
他沉默了一瞬,答道:“神侯府与傅宗书本就敌对,就拿我来说,也没少被他们找麻烦,不差这一件的。”
师青若但笑不语,冷血却不难自她的眼中看出一份纯粹的欣赏。
他脸上烫了一下,好像从师青若收剑回撤之后,这庭院之中因少了那道霜色生寒的剑光,外头的热浪又已再度席卷而来。
冷血绷了绷面容,转而说起今日前来的目的。“世叔说,白云城主叶孤城给迷天盟递了拜帖,想要上门一观那处遗址,让我来问问你的看法。”
“我还以为是你要问,原来诸葛神侯也这么好奇。”
冷血口中的“世叔”正是那位诸葛神侯。他虽养大了这几个徒弟,平日却并不以师徒相称,而是称一句世叔。
师青若又反问:“那他是怎么看的?”
冷血答道:“他说,白云城主来得太快了。”
40/80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