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一缕香风离开此地的时候,身处这高楼之上的便已只剩下了公子羽一人。
他犹豫了许久,方才伸手,自靠近那黑棋的一圈棋子中,拿起了那一枚被他注视良久的白子。
身侧的烛火将他摩挲白子的手指映照得有些透明,仿佛在这暖黄的光晕之中,他先前还是一片冷然的目光,也恢复了几分温度。
甚至让人有种错觉,他此刻正在透过眼前的棋子,看着另外的地方,另外的人,还是自己的恋人。
可下一刻,那只先前贯穿方歌吟身体的夺命之手,忽然猛地发力,将那枚白子捏碎在了手中。
只在白灰落下的时候,有三个又像是呢喃又像是咬牙切齿发出的字,响起在了这明月高楼之上。
“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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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青若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方歌吟和桑小娥遗体,终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她当日和苏梦枕辨析汴京城中的局势,发觉方歌吟危险的时候,便已将迷天盟的帮众派遣出去,金风细雨楼的眼线也随之行动。
可当这些人反复比对探听,从方歌吟留下的混淆视听线索中找出他与夫人的行动轨迹,再追赶上去的时候,找到的已是他们二人的尸体。
名满天下的方歌吟方巨侠,生前何其风光,死时竟也如此狼狈,甚至并未被杀害他二人的凶手善待,只将尸体遗弃在了那伪造出的驿站之中。
金风细雨楼和迷天盟的人沿途以寒冰填塞了灵车,紧急送来汴京,但依然无法阻止一件事。
在这已经入夏的天气里,气温本就不低。
于是当方歌吟桑小娥夫妇的尸体被人找到的时候,已有腐烂的迹象,只能隐约辨认出生前交战所留下的痕迹。
师青若接过了无情递来的薄荷叶,方觉鼻息之间舒坦了几分。
“桑夫人身上的致命伤只有一处,是一处箭伤,江湖上能造成这种箭伤的武功,应该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不错。”无情点了点头。
后方抱剑而立的冷血在脸上闪过了一瞬的尴尬。
他很难不在此刻想到先前师青若说过的话。
她说神侯府只知墨守成规,明明有不小的本事,却不知道为了清除恶徒、免于义士牺牲而稍有变通……今日方歌吟夫妇的身死,好像又是对他的当头一棒。
江湖上能造成这种箭伤的武功,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能当着方歌吟的面击伤桑小娥的,就更是只剩下了两种,一种是方歌吟自己的游刃箭,而这显然没有可能,那么就剩下了最后一种――
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
而元十三限,正是诸葛神侯的师弟。
若是世叔能不顾自在门的同门情谊,对这位师弟早一些痛下杀手,会不会他根本没有机会栽培出六合青龙和文雪岸这样的恶徒,没法成为奸相傅宗书的其中一个靠山,也不会有……不会有今日的惨剧。
冷血答不上来。
在方歌吟的身上,这种箭伤的痕迹还要更为明显,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的一处,是一道更为凶戾的箭痕。
伤心人,伤心箭。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里还藏匿着他在多年之间的抑郁不得志,和他始终无法与诸葛神侯在明面上抗衡的愤慨,便显得尤其好认。
而致命的一击……
“等等。”无情刚要开口,忽听师青若打断了他的话。
她俯身下来,以那只戴着手套的手,从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抓住了一点几不可见的细丝,慢慢地牵拉了出来。
在装盛着净水的盆中洗涤过后,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便是一根稍长的白发。
这白发和寻常人年迈体衰之后的乌发转白,好像完全不同,还带着一点泛银的偏色,不见一点黑色的残存。
“这应当……不是元十三限的头发?”无情皱起了眉头。
这十多年间,世叔和元限有过数次交手,也与他们这些弟子提起过。元限手握的山字经是一门极其特别的佛宗吐纳工夫,能让元限的伤心小箭虽未得逢时势练成、每日仍旧劳心伤肝,却还是极大程度地延缓了他的衰老。
也正是这门武功,促成了他以血肉化箭的诡异出招。
他的头发更趋近于半黑半白,不是这个样子。
无情忽然神情一震,“所以这是另外的一位动手之人留下的线索?”
方歌吟就算被人偷袭,也不会被这样轻易地贯穿胸膛。可惜这血肉模糊的伤口在腐败之后,更加难以辨认伤人的招式,这根头发或许真能给人指明方向。
师青若却后退一步,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这不是线索和证据,而是挑衅。”
或许更准确的说,那是一封战书,还是对着她发出的。
那根头发,别人或许认不出来,师青若却一定认得出。
当一个人想要的太多,又必须通过一次次算计来得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的头发怎能不因为心神劳损而变白。
他甚至该当感谢自己的武功根基够高,若不然他就不仅仅是“愁白了头发”,还要提前变成个小老头了。
那是青龙会龙首公子羽的头发!
这东西也本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
他心思缜密,在幕后坐镇多年,已有了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根本不会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而改变自己的计划。
他既能让方歌吟的身上找不到极有特色的伤势,让人将目标锁定到他的身上,也自然不会将这样一根具有标志性的头发,混入方歌吟的伤口之中。
除非……他希望有一个见到方歌吟尸体的人能够看到这根头发,将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
他在等着有人“发现”他。
若是公子羽的猜测并没有错的话,在先前唐蓝为相府打造了仿制版的魔针被发现后,有个人已经联想到了他这头,那么方歌吟尸体上的这根头发,将会是对那个人来说的第二份“铁证”。
“……他真是个疯子!”师青若忍不住骂出了声。
无情循声转头:“师夫人怎么了?”
师青若答道:“无事,看到这等惨剧发生却没能阻止,我心里有点不痛快,出去透透气。”
她话刚说完,便已转头走出了这间屋子。
屋外的热风已带上了令人烦躁的温度,但屋上用于降温的流水自檐口滚落下来,又带来了些许凉意。
这一串水幕珠帘垂挂在面前,映衬着庭前绿意,倒是让她先前有些焦躁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公子羽的这封“战书”无疑是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先前虽因唐蓝的缘故,将青龙会列入了自己的对手名单中,却还只是让苏梦枕留心于这一路潜藏的势力而已。
但若是……若是公子羽和苏梦枕与叶孤城都不相同,并不仅仅是保留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和好感,而是根本就记得另一个“平行时空”的事情,还已亲自动手,策划了这样的突袭,目标正指向她而来,先前的准备,就显得太过单薄了。
苏梦枕身为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为了家国大义,本就已经和她站在了合作的同一阵营,可以无需担心。叶孤城虽有剑道执念,也隐约有走错路的迹象,但以先前的两次相见来看,他仍能算是一个正人君子。
公子羽却不同。
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便难免会用出非常手段。
其他人干不出对她直接动手的事情,公子羽深知她大有可为,却未必做不出擒贼先擒王的事情。
那么关七传授给她的内功,外加上系统解锁的面板助力,就还依然很不够看。
偏偏汴京城里的两方对峙格局,因为方歌吟之死,已然打破了僵局,不会再额外留给她多少时间。
若要尽快得到足以对抗公子羽的力量,要么就是像早年间的方歌吟一样,得到那种速成武功的奇遇,要么就是……
师青若刚想到这里,眼前忽然多出了个东西。
她抬眼一看,就瞧见了个笨拙扑棱的铁皮小鸟。
它不知道是凭借了什么机关术的助力,竟然能够停留在空中。虽然飞行的状态极其滑稽,活像是在下一刻就要从半空摔跌下去,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铁皮小鸟从头到尾都熔铸得格外精细,就连翎羽都雕镂得很是用心,必定出自一双巧手。
但更有意思的,是这铁皮小鸟本是个冷冰冰的疙瘩,却在头上顶着一只格外可爱的草编花环,看起来平白多出了几分生机,让人不由想要发笑。
眼见这小鸟肚子里的轴承旋转之声忽然停下,直接朝着地上摔去,师青若连忙伸手将它接在了手中。
“师夫人总算是笑了。”
师青若转头就见,陆小凤斜靠在这回廊的另一头,摸着自己打理得格外认真的胡子开口。
既已出了声,他便也不必站得那么远,干脆将腿一支,站直了起来,走到了师青若的面前,从她手中将那只铁皮小鸟接了回去。
“这是我有个朋友的大作。”
“妙手朱停。”师青若接道。
“正是。”陆小凤点了点头,“朱老板这个人,我陆小凤有时候都跟不上他的想法,就比如说,他总觉得人迟早能坐在这样的铁皮小鸟上飞到天上去,若是我坐在上面,也绝不会突然落下来,跟着这铁鸟一起摔成死鸟。”
师青若道:“可他能将这东西交给你保管,是不是代表,你还是相信他的发明创造?何况,谁知道百年千年之后会如何呢,说不定他的构想还真能够实现。”
“是啊,谁知道呢?”陆小凤神采飞扬地答道,“反正朱老板又没有狂妄自大到刚有了点苗头,就瞒着他的夫人,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上头,去尝试来个载人飞行,那我身为他的朋友,只需要尊重他的创造,听听他的想法就行了。再说,这世上有这么多的困难事和麻烦事,也总有越过去的时候,何必总是去想什么办不成,来让自己平添烦恼。”
师青若垂眸,又轻笑了一声:“你想同我说的,其实也就是那最后一句而已吧。”
“不不不,”陆小凤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只是很少看到运筹帷幄的师夫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好像遇到了什么极为棘手的事情。若是你不愿说出遇到的是什么麻烦,那就给你看一点稀奇的玩意好了。”
师青若忽然朝着他伸出了手。
陆小凤一愣。
“那铁皮小鸟是朱老板的心爱发明,暂时放在你陆小凤的手里保管,花环总是能给我玩的吧?若我没猜错的话,那花还是从我迷天盟的园子里摘的。既是借花献佛,我总不能连个花都拿不到。”
见师青若脸上的郁气,已像是这屋檐上的暑热,在无形中蒸腾去了大半,陆小凤脸上的笑容也轻快了几分,将那缀着白黄色小花的花环递到了她的手中。
“多谢你了。”师青若摆了摆手,又朝着先前离开的屋子重新折返了回去。
陆小凤望着她的背影,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又将那先前启动的机关鸟重新塞回到了随身的锦囊之中。他心中暗忖,这边的事情若是帮不上忙,或许还能找汴京城里的朋友问问。
但他这刚一转头,就对上了司空摘星微妙的眼神。
不,或许用微妙来形容还不太合适……
那更应该说是,略带杀气的眼神。
陆小凤猛地咳嗽了一声,快步走到了司空摘星的面前,一副哥俩好的架势,“你先听我跟你解释。”
司空摘星恨不得当场翻个白眼给陆小凤看看。
他若是在被“抓包”的时候表现得坦荡一些也就罢了,偏偏上来就是这么一句话。
跟不打自招真没什么区别了!难怪他先前就觉得陆小凤不对劲!
饶是司空摘星的脸上仍戴着一张大众脸的人.皮.面具,陆小凤都能看得出他此刻危险的表情。
虽然陆小凤仔细一算,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内疚的。
关七破碎虚空之后,师夫人便不是“已婚”的身份,司空摘星的暗恋固然人尽皆知,但也没见真有玉成好事的迹象,那反正他陆小凤脸皮厚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了,最多就是……
先前还想劝朋友别跳火坑,现在却自己栽了而已。
“我……”
“巨侠!”
司空摘星刚准备在陆小凤开口的一瞬间,直接给这混蛋来上一个过肩摔,忽听远处传来了一声哭喊,打断了他的举动。
他和陆小凤先后转头去看,见庭院的那一头,正有一个衣着朴素、背着个褡裢的年轻人疾跑过来,前头有个迷天盟的领路人,后头则跟着王小石和戚少商,以及一个对陆小凤来说的熟人。
他跑去的方向,正是先前师青若折返回去的地方。
再结合他先前喊出的那个称呼……
他是什么人,好像已经无需多说了。
“走,跟去看看!”陆小凤和司空摘星对视了一眼,都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当他们抵达那停放方歌吟夫妇尸体的屋中之时,那年轻人早已哭倒在了当场。在被人搀扶起来的时候,仍旧目光失神地看向前方,仿佛是不敢,也不能相信,为何距离他与师父师娘分开,也不过才短短数日,就会忽然落到天人永隔的地步。
为何方歌吟和桑小娥都能算是江湖上的高手,却会遭人暗算以至身死。
高小上极力压制着面上的悲痛,伸手抹了一把眼泪,颤抖着朝着无情发问:“这是谁干的!”
“能杀方巨侠的人,在这世上寥寥无几,他是中了谁的暗算,还是被人围攻所致?”
他话中字字不落“巨侠”二字,算是这位入室弟子对师父的另一种尊重。反正就像四大名捕对诸葛神侯以“世叔”相称一样,高小上对方歌吟也是叫的“巨侠”而非“师父”。
但现在位处于这个简易的陈尸灵堂之上,这“巨侠”二字,听来便怎么都有些讽刺。
高小上却顾不得想这么多,他执着地看着无情总捕,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无情想了想,还是回道:“目前只能确定,动手的人里有一个人,极有可能是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高小上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他的名字,因方歌吟过世而悲痛到失去血色的脸上,也忽然闪过了一抹凶悍的冷光。“傅宗书的师父?”
他本就因长年陪伴在方歌吟左右,混出了个“乱世蛟龙”的名号,此刻勃然大怒,意图去寻找杀害师父的真凶,竟也有着一份势不可挡的气场。
然而他刚要拔腿向外走出,角落里便传来了一个声音:“我看高公子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高小上朝着说话之人怒目而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明面对的是这等剑拔弩张的场面,那人的笑容却还有些腼腆:“没有别的意思,凡事捉贼拿赃,六扇门想要将此事扣在元十三限的头上,我刑部却未必是这个判断。”
“再说了,当日师夫人能用此魔针非彼魔针,暂时洗脱掉无情总捕和司空摘星身上的嫌疑,改为由我们几人在旁监督审断,如今傅相也大可以说,方巨侠身上只有箭伤,不见箭簇,伤势也和早年间死于伤心小箭的人大不相同,凭什么直接给元十三限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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