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绥站在原地,不知是不是被冷风吹僵了身体,他想继续去阻拦他们,却一动也不能动。
他就这么站在门口,看着自己曾经最敬佩的人带着曾经最爱他的人,相伴着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
背叛亲人和被亲人背叛的痛交织着将他绞杀,他红着眼,全身都痛,再也支撑不住一般,缓缓靠住了身后的墙。
沈京鹤带着阮英走进主厅。
厅里空荡冷寂,平日忙碌穿梭的佣人今日都不见了踪影,沉木色的家具在夕阳下透出死气沉沉的阴影来。
厅中央的梨花椅上坐着沈老爷子。
他还是一身中山装,双手合撑着拐杖在身前,双目微阖,透出和这个屋子如出一辙的沉气来。
听见动静,他缓缓开口,衰老的嘴唇抖了抖,“来啦。”
沈京鹤神情自得,似只是寻常话家常,拉着阮英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知道您在等我,所以来了。”
沈老爷子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鹰一般看向自己座下的年轻人,半响,才说:“那你应该也知道,我等你是为了什么。”
沈京鹤说,“知道。”
沈老爷子轻瞥阮英一眼,几乎懒得看清她的神色,便又将目光转投回沈京鹤身上,语气沉静,状若通知,“我不同意。”
沈京鹤毫不惊讶,说:“我知道。”
他语气太过轻松,沈老爷子微眯起眼,扫了眼他身侧从进来后便一言不发的阮英――神情和沈京鹤如出一辙的平静,毫不诧异。
沈老爷子收回眼,嗓音衰老得如同陈年沙砾,用下最后通牒一般地语气说:“既然知道,那你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不需要我教你吧?”
“是么?”沈京鹤笑了笑,“该怎么做?”
他语气轻浮,似乎完全没把沈老爷子的话放在心上。
沈老爷子面色沉了沉,直接道:“断了,换一个家世清白的,我会联系媒体,放出照片伤的女人是你新婚妻子的消息,并顺势公开你的婚讯。”
“你年纪不小,确实需要一个体面的妻子,才好让股东们安心。”
他说着,流程具体,可行性高,除去忽视了沈京鹤这个主人公的想法外,不得不承认是个完美的公关方案。
而沈京鹤的意愿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笃定了他会答应。
沈京鹤笑意更深了些,安静地听他说完,轻声说:“如果我不答应呢?”
沈老爷子闻言一愣,似乎没想到他居然会真的不答应,下一秒,眉眼整个沉下来,从刚刚的老神在在转为一种沉闷的阴郁,冷哧一声,“如果你不答应,那我手上的股份会尽数给你二叔,你也知道……”
“好啊。”
“……”沈老爷子话口猛地顿住,浑浊的眼霎时瞪过去,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沉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好啊,你把股份都给我二叔,”沈京鹤耸耸肩,语气轻松,“我没有意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沈老爷子脸已经沉的吓人,“我把股份都给你二叔,那你这个沈氏总裁的位置怕是要拱手让人了!你也不在乎?!”
”逆子!“他一下子杵着拐杖站起来,勃然大怒,“你辛苦经营了半辈子的沈家,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就都不要了?!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沈老爷子久居上位,发怒时自有几分唬人的模样,沈家几乎没有人敢惹他发怒。
但沈京鹤像是没看到他可怖的脸色,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直视对方。
沈老爷子这才猛然发现,这个自己从小看管到他、处处让他满意的孙子,那双年轻的眼,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居然会这么亮。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沈京鹤一字一句告诉他:“我说,我不想干了。”
这个沈家。
从今之后,谁爱管谁管。
他不干了。
第66章
沈京鹤最开始记事时还小,甚至比寻常的小孩都要早一些――那时候他妈一个人带着他,白天上班,晚上很晚才回家。
一个年轻又貌美的女人,独自抚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走到哪都有闲话在等着她。
沈京鹤最开始也会像其他小孩子那样,问他妈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然后呆呆地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
母亲哭得多了,他就不敢问了。
后来,他妈找了个餐厅夜间服务生的活儿,因为是晚班,薪资给的很高,他妈舍不得这笔高工资,又不放心沈京鹤一个人在家,就拜托了领班,上班时把自己儿子带去,在后厨僻了个小地方给他睡觉。
他就这么在那又小又乱的地方,睡了三个月。
有一次,他睡前吃了他妈偷藏给他的西瓜,半夜被尿憋醒,要下床找卫生间时,听见旁边两个同在后厨休息的女人闲聊。
“一个人乱搞生了个孩子出来,还好意思这么招摇过市地带出来,真开眼。”
“她长成那样,不知是被哪个花花公子玩够了哟,怀着孩子也没能上位。”
“有钱人不都这样,谁让她自己上赶着当破鞋,我看以后谁还敢娶她?”
“没人娶怎么,人家长成那样,出去卖呗,那钱多好赚……啊!!!”
一桶泔水兜头从上方倒下,一股脑儿全洒在了两个人头上身上,恶臭味一时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谁啊!”
那两个人淋了满脸汤水,睁不开眼,气急败坏地乱吼。
沈京鹤丢下那个跟他差不多高的泔水桶,跑出去找到他很容易被欺负的妈妈,拉着她的手问经理要来了这段时间的工钱,然后离开的了饭店。
他妈一路都迭声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不知道怎么说,只能闷头拉着她走,走了一会儿,感觉到有水落在他的额头上。
怎么又哭了呢。
当时还很小的沈京鹤很苦恼,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母亲不哭,在心里暗暗立誓,要让母亲不再过这种生活。
他想了很多种幼稚而不可行的方式,但是没想到,最后能够帮他实现这个愿望的方式,是他离开他妈。
沈老爷子来接他走时,他妈一开始是拒绝的,后来是那个据说是他父亲的人,拉着他妈不知说了些什么,沈京鹤透过面前层层叠叠的大人的缝隙,看到他妈咬着牙,轻轻点了点头。
直到他被车带走,他妈也没有敢再看他一眼。
后来沈京鹤到了沈家才知道,他那个没正形的父亲犯了事儿,要被沈老爷子赶出门去,他慌不择路,才想起来自己在外面好像还有个孩子,连忙跟沈老爷子说了。
沈老爷子找到了他,并让他父亲借着他的由头,在沈家又混吃等死了十几年。
几年前他初掌沈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出他爸做过的那些烂事,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把他爸赶出了沈家。
所有人都觉得他可怕,唯独沈老爷子很满意。
毕竟他从接回这个孙子开始,就一心想把他培养成没有感情、一心只为沈家事业活着的机器人。
他越绝情,越冷漠,越身侧无人,沈氏就越有保障。
所以沈京鹤没有感受过什么亲情,他从小被安置在数字、曲线和音符中间,扮演一个合格的冷血狡猾的掌门人的身份。
所以沈家人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拿着沈氏的钱财铺就梦想与鲜花,但沈京鹤不能有喜好,只能在一场接一场的酒宴中虚伪斡旋,然后在合适的年龄接受能带给沈氏利益的虚伪婚姻。
沈老爷子以为他会永远这样。
其实如果没有遇到阮英,沈京鹤其实也并不在意永远这样。
但是好巧不巧,他遇到了。
回忆过去没意思,但不代表他愿意就这么继续沉溺,沈京鹤丢下这句话,有种从未有过的痛快。
沈老爷子彻底变了脸色,目眦欲裂地吼道:“你疯了!”
“随您怎么想,也随您把手里的股份给谁,”沈京鹤面不改色地通知他,“我会尽快走完交接手续,您最好从您那些子孙里,尽早再选出一个接班人来。”
“好,好好好,好啊,”沈老爷子气得一连串说了几个“好”字,眯起眼阴沉地看向沈京鹤,“你说不干便不干?离开了沈家,你以为你就能护住她?”
这个“她”显然指的是阮英。
“为什么不能?”沈京鹤笑了笑,缓缓站直身体,“您应该知道,我从不做毫无准备的决定。”
沈老爷子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愈发阴沉几分,死死盯着沈京鹤。
沈京鹤带笑回望。
“……”
阮英坐在一边,听着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交涉,始终没有说话――这是沈京鹤自己的过往,沈京鹤一定更想要亲手斩断。
她就站在沈京鹤身侧,手始终紧握着他的。
直到沈老爷子暴怒把他们两个从沈家主厅赶出来,阮英被沈京鹤绕着不知带到了什么地方,她的手都没有松开。
倒是沈京鹤先反应过来,晃了晃被她死死攥着的手,失笑道:“松一松,要充血了。”
“嗯?”阮英一愣,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把沈京鹤两根手指攥的发白了都,赶紧松开了自己的爪子。
沈京鹤倒不太在意自己的手,只是不想让她太紧张,于是笑着低声跟她转移话题,“跟我进去?”
阮英看了看他指着的门,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他房门口,一愣:“来这做什么?”
“瞎警惕什么,”沈京鹤说着推开门,低沉的声音隐在乍然扬起的灰尘中,“以后应该没什么机会来这里了,你不是想找铁皮柜?管家在库房找到了,放到了我房里,你看看是不是你要的那个。”
听到铁皮柜三个字,阮英耳朵顿时竖了起来,也不顾还没来得及散尽的灰尘,抬脚就走了进去。
沈京鹤自然而然跟上。
房间很大,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柜就这么被放在房间正中央,在晕黄的日光下,沉淀出陈旧的气味和记忆。
阮英看着房间中央的柜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在门口看了良久,忍不住放慢脚步走过去,像是怕惊了这死物让它跑走一般,小心翼翼地凑近。又看了半晌,才终于敢伸出手去碰一碰。
……碰到了,铁皮带着凉意传到指尖,没有像梦泡似的消失。
是真的。
阮英鼻子一下子有点发酸,又细细摩挲了半天,没注意到自己手上沾了大片的灰。
直到有人过来把她牵走,安置到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坐好时,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沈京鹤不知从哪变出了条手帕,单膝跪在她身前,垂头细细给她擦着弄脏的手。
阮英看着他的动作,无意识喃喃道:“这个柜子是我外祖父打给我的。”
沈京鹤没有问阮英外祖父打给她的柜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沈家库房,只低低“嗯”了一声,连动作都没有丝毫停顿。
阮英瞳孔抖了抖,突然意识到什么。
她抬了抬眼皮,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吗?为什么我的柜子会在这里。”
沈京鹤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换了阮英的另一只手来擦,从善如流道:“为什么?”
阮英沉默一会儿。
夕阳从窗缝儿照进来,天暗前昏暗的房间、四散的灰尘,连同面前单膝跪着的英俊男人,都被这最后的余晖染上了温和明亮的金光,勾勒出隽永的模样。
她想起刚到这里时,她因为自己和沈京鹤之间的不公平,而不愿意对他产生依赖――那时她总觉得,她在这个世界只有沈京鹤一个亲近的人,而沈京鹤却有那么多。
可是今天,沈京鹤当着她的面和所有看似亲近的人斩断了联系,变得像当初的阮英一样,在世界上只剩下唯一亲近的人。
相依为命。
阮英突然想到这个词。
相依为命的人之间,不该有任何秘密。
她抿了抿唇,终于轻轻开了口:
“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天大的秘密吗?”
沈京鹤已经擦干净了她的两只手,但还是没有起身,半跪在她身边、在阳光里,低低“嗯”了一声。
“沈京鹤,”阮英慢慢叫他的名字,“我的柜子子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
“我在这里生活过,”她看着沈京鹤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在一百年前。”
第67章
一百年前。
这话一说,一切就都瞒不住了。
那个天大的、看起来需要守护终身的秘密,就这样被主人亲手揭开幕布、现于人前。
沈京鹤一下子怔在原地,他愣愣地抓着阮英的手,就这么蹲在原地,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着阮英,良久没有说话――哪怕他已经知道了实情,哪怕他在回来的一路都在脑中反复犹豫,到底是该逼着阮英亲自告诉他、还是继续装作毫不知情。
他这么纠结了两个日升日落,却从来没有想到,阮英会这么轻易地、不设防地、主动把一切都告诉他。
他甚至完全不敢想这样的可能。
沈京鹤前半生得到的信任加起来,也不足眼下这半分钟这么多。
眼前人的反应有点超乎预期,阮英等了会儿,忍不住有点慌张,小声说:“怎么、怎么了?”她说着皱了皱脸,“太吓人了么,还是你觉得我是编的?”
“……没有。”沈京鹤攥紧了手心里阮英的手,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平静下来、不要吓到阮英。
等到终于能够组织语言,他嘴唇动了动,哑声问出第一句话,“那你……你在那时候,叫什么?”
阮英见状,小小松了一口气,告诉沈京鹤,“就叫阮英,还是现在这两个字。”
“长得也和我现在一模一样。”
其实倒和最开始穿来时的长相有点差别了。
沈京鹤知道。
管家发来的那张照片,在这几十个小时里,已经不知被他看了多少次。照片中的人从长相到气质,从头到脚,都和眼前这个阮英别无二样。
“是么,”沈京鹤说两个字就忍不住要艰难地停顿片刻,他把额头抵在阮英膝盖上,“你是……怎么过来的?”
“被枪杀的,我送书的时候,赶上街上暴乱。”她说完,没注意到沈京鹤的手抖了一下,有点郁闷道:“我也不知道是谁,还没来得及看,就来这边了。”
她语气很轻松,听不出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不过也不太意外,我们那时候,其实都有心理准备。”
好久没回忆这些事情,眼下再次想起上辈子的事,许是太惊心动魄,阮英还是忍不住有些感慨。
战乱年代,家国危亡,民族前途未卜,土地焦火绵延。每个人都奔走在救亡图存的路上,几乎难顾个人生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使命,天生我材不能不担,所以她才能将被枪杀几个字说的如此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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