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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枝欲栖——梅燃【完结+番外】

时间:2025-02-10 14:35:24  作者:梅燃【完结+番外】
  时彧的胸口如同揣了一只兔子,跳得飞快,背了良心的羞愧感,让他无所适从,只能侧过身,踌躇着道:“孙叔怎会问起沈氏?”
  沈氏昨夜里要走了一根登山杖,照时辰推算,此刻,只怕都快要上尼姑庵了。
  孙孝业“哦”了一声,并未察觉到时彧的异常,只是道:“故人之女,代问其安。之前时兄曾来信说,已经接回了沈氏,正打算纳妾,我还没道一声恭喜,可惜了……”
  时彧捕捉到关键字,一抬首,眼神露出错愕:“故人之女?”
  孙孝业颔首:“是啊。”
  他见时彧不解,便反问道:“你可曾听说过,沈馥之?”
  时彧身为朝廷武官,从戎已有数年,军旅生涯与沈馥之有过重合,对曾名噪一时的游骑将军,自是也有过耳闻。
  他实诚地点了下头。继而又想到,莫非,沈栖鸢是游骑将军沈馥之之女?
  少年胸口怦然:“沈馥之勾结北戎,被射杀于城门之外,部从充军流放,女眷送入教坊,沦为乐籍。沈氏,与沈馥之有何关系?”
  孙孝业皱起了眉,显然很不乐意听到时彧这样说。
  “沈馥之与我曾是同袍,我们一起在你父亲麾下为将,随你父亲四处征战。沈馥之是朝廷中一员不可多得的骁将,也曾多次救你父亲性命,时彧,怎可如此落井下石。勾结北戎一事,从来都没有实证,他是清白还是奸邪,尚无定论。”
  时彧听出,孙孝业对朝廷的判决并不认同,这番话若是传出去是极其危险的,孙孝业肯对自己讲,必是将自己也视作了极亲之人。
  时彧很感激。
  孙孝业道:“平谷关之战,你父亲腹背受敌,损兵折将,若非沈馥之背着你的父亲冒死突围,时兄早已殒命,嘉兰峪之战,沈馥之率五百精兵驰援,冲入阵中,你父亲这才得以与援军里应外合,打退贼寇。你父亲曾经能把身家性命都交给沈馥之,反过来也一样。”
  时彧早已不是当年初出茅庐时孤军奋战、好大喜功,只顾自己突围,而无手足袍泽之义的鲁莽少年。
  六年戎马生涯,时彧懂得了何为家国大义,不再只会单枪匹马地厮杀。
  沈馥之,于父亲,竟有诸般救命之恩、襄助之情。
  难怪,父亲明知沈馥之死于“勾结外敌”之乱,仍要冒险,救出他沦落乐营的女儿。
  沈栖鸢是沈家孤女,先父挚交后人,父亲当初说要纳妾,多半也是为了照拂她余生。
  沈栖鸢仍是沈馥之的遗孤,罪名在身,若公然迎入时家,恐引人注目,暴露身份,给沈氏带来诸多不便,所以父亲只是说要纳妾。
  难怪,父亲临死之际,也不忘要托付沈栖鸢,让他好生照顾沈氏。
  少年攥紧了拳头,忽地一拳砸落在自己脑袋上,恼火至极。
  孙孝业没看懂他的举动,呆了一呆:“时彧,你这是——”
  时彧回过神,朗润如星的双眸迸绽出熠熠光亮:“我做了一件蠢事!孙叔见谅,我这就去,把沈氏接回来。”
  少年背影匆忙,几乎不待孙孝业再问下文,那少年修长劲拔、犹如岩岩孤松的身影便绕过了门前影壁,于竹柏翠阴中消失了踪迹。
  松竹摇曳,亭亭如盖。
  日光如恢弘无比的画笔,毫端抹过青檐,直滑向天穹之下巉岩耸立的连绵青山。
  如泼墨一般,满山镀上金黄,那辉煌的日色晕染开来,溶尽了飞鸢的翅膀。
  流转呼啸的风声于此回响,时有猿啼,哀转久绝。
  沈栖鸢跪在佛堂前,眼眸轻闭,双掌合十。
  鸦色睫羽纤长而浓密,向下垂落,她祝祷的姿势,虔诚而宁静。
  心无挂碍,无忧无怖。
  她今天来,只愿皈依我佛。
  楹窗含着日影,映上女子漆黑柔软的发,如云的青丝,不着任何束缚,轻盈地披落于背心,如山间泉瀑一泻流下。
  佛家说,这是三千烦恼丝。
  若断绝红尘,遁入空门,需割舍掉尘缘,绝了这数不清的烦恼。
  沈栖鸢摸了摸身后柔顺乌黑的长发,许今日,就是她这一生最后拥有它的时光了。
  剃度的师太已经准备好了剃刀,她走到沈栖鸢的身后,声音里含着慈悲:“施主当真想好了,你即使剃度,也暂还入不得我们庵中的文牒,便同山下那些游行的野僧一般。其实,贫尼观你六根未净,不若,先带发修行。”
  沈栖鸢迟迟等不到剃刀落下,听师太如此说,她笑了笑,语气太平静,浸透着她的深思熟虑。
  “我已于尘世无牵无挂,留着一头青丝,也没有用处,求师太准允了我吧。我愿终此一生,常伴青灯古佛,祈福诵经。”
  师太于身后,深深垂首,念了一声佛偈。
  沈栖鸢现在还听不懂,没等师太开口,她已再度出声:“您也说我有慧根。就请您,成全了我吧。”
  静慈庵的觉慧师太,守着山门四十年,看尽人间诸般世情,此前,也并非没有遇见过执意要剃度出家的女子。
  那女子,眼底燃着妒恨的火苗,因为夫君宠妾灭妻,她便执意上山削发为尼。
  当她跪在佛堂前祷告,口中念念有词,思绪却一刻不离她的丈夫,与他丈夫的爱妾。
  心意不诚,佛祖不留。
  后来她的夫君来了,甜言蜜语将她哄了回去。
  出山门之际,两人冰释前嫌,看似已经恢复得如胶似漆。
  觉慧师太摇头叹息,什么也没说。
  过后两年,那女子又来佛前,祈愿她丈夫的爱妾腹中胎儿为女。
  心愿不诚,佛祖不允。
  女子大闹庵堂,推搡间失手将庵中一名年轻的女尼腹部刺伤,佛光普照之地,那日染了血光。
  女子锒铛入狱,没过几日,她的夫君,将爱妾抬作了正妻。
  从此,觉慧师太便想封闭山门,再不开放给香客,山中清寂了这许多年。
  如今的觉慧师太,自知已到晚年,山中人烟稀少,比丘尼也走的走、散的散,她却没能找到一个能传承衣钵之人。
  或许潞州百世太平、风调雨顺,红尘中人,并未感觉到苦难,因此就不需来佛门避世。
  沈栖鸢是这几年,第一个叩响山门的女人。
  觉慧师太看到了这个女子身上的万念俱灰。
  她只身一人,持一根登山杖,徒步来到这里,所凭借的,几乎仅仅只是最后一个信念。
  虽然觉慧师太看不出那个信念是什么,但她相信沈栖鸢绝不是一时意气。
  叹了声,觉慧师太无奈同意:“女施主心意已决,那么,好吧。贫尼这就为你剃度,有朝一日女施主反悔,也可自行下山,静慈庵绝不阻拦。”
  沈栖鸢的乌发落满衣肩,更衬其形容消瘦,色如皎月。
  她将脸颊垂落,默默等候。
  觉慧师太上前,右手手操剃刀,左手稳准地扶住了沈栖鸢的下颌骨面,第一刀,就要沿着沈栖鸢光洁嫩滑的额头,刮向密集丛生的发根。
  乌发迤逦,蜿蜒而下。
  剃刀的刀刃贴着肌肤,那股寒凉之意,砭着人的骨头,沈栖鸢肌肤战栗,仿佛就连骨头缝里都冒出了一阵阵寒意。
  就在第一根纤细长发,被锋利的剃刀即将割断之际,庵堂外,忽传来一道响亮的制止声。
  “且慢!”
  声音无比熟悉,沈栖鸢险些回头。
  剃刀顿在了半空中,觉慧师太停止了剃度。
  只见几名比丘尼遮遮拦拦地簇拥着一名少年走来,少年身穿古铜绿蟒纹圆领袍,高束长发,腰缠嵌牡丹白玉鞶带,足蹬海水江崖纹墨青长靴,双眉攒峰,双眼如电。
  清贵矫矫,身如鹤立,觑之不凡。
  年轻的比丘尼小声道:“师太,他执意往里闯,我们拦不住。”
  觉慧师太并不曾怪责,如此人物,万军从中亦能来去自如,不是区区庵堂能阻。
  “静慈庵也谢绝香客,不知施主前来静慈庵所为何事。”
  师太面露微笑,不知为何,时彧看出她苍老垂落的嘴角,隐隐露出一丝松释的情态。
  按下那股怪异的感觉,少年径直大步来到沈栖鸢身旁,一指她:“沈氏是我家中之人,我是她的家主。依我朝律例,没有我的准允,她恐怕是不能出家的。”
  沈栖鸢被他的突然造访惊到,又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茫然地挑起了眼帘。
  时彧垂下俊容,与她视线相撞。
  少年剑眉轻耸,墨润的瞳仁之中泛着光,明晃晃、赤条条,任由打量,目不斜视。
  沈栖鸢微愣,就听他沉下嗓音,语气不容拒绝:“跟我回去。”
第4章
  觉慧师太将剃刀放回原处,双掌合十,向时彧念了一句佛语,缓声道:“佛门收取有缘之人,倘若女施主愿意与将军回去,庵堂不会阻拦。”
  时彧两眼盯着沈栖鸢,示意她回答。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佛前一盏油灯,明亮地炙烤着沈栖鸢清秀端丽的脸。
  那双柔软平和的乌眸,如秋水般澄澈,又似琉璃般易碎。
  油灯上的火焰扭腰曼拧,被微风弹拨,愈来愈亮,照着女子眼底的坚决也愈来愈盛。
  “不。”
  她清晰地、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已决心遁入空门。”
  怕时彧没能听清,她补上一句,便转过脸颊,向佛陀稽首。
  一直到她说这句话之前,时彧还以为她说要出家不过是气愤之举,没想到这女人还在他跟前拿乔。
  时彧自小长大就不喜欢不识抬举的人,更不由得沈栖鸢拒绝。
  少年的目光冷若冰霜:“这座庵堂已有多年不对外开放,没有香火,你们凭何为生?清粥小菜,不食荤腥,六根清净,不生杂念,这些你一时能做到,但若是一辈子呢,你也能坚持?”
  他以为能吓退沈栖鸢,但沈栖鸢那双看起来柔软可欺的乌眸里,从来都看不见半分退缩。
  她缓缓将螓首点了点,“我能坚持。”
  听她说得这般斩钉截铁,但时彧才不会信。
  父亲说要照顾她,照顾沈馥之在世唯一的女儿,鉴于那几次救命之恩,时彧绝不会坐视不理,见劝说不成,他便再不说二话,径直向前,躬身,手掌长指握住了沈栖鸢的玉臂。
  他的臂膀,是自幼习武,且经历了战场淬炼而成的铜筋铁骨,坚不可摧,力气大得骇人,沈栖鸢没有反抗的一丝余地,身子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被秋风拾取。
  当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沈栖鸢已经被扛在了时彧的肩头。
  少年揽住她的小腿,防止她蹬动,语调谦和地对觉慧师太道:“她做不了主。今日我先带她回了。家中女眷胡闹,师太见笑了,改日时彧备下厚礼,再来为庵堂添些香火钱赔罪。告辞!”
  沈栖鸢不知道自己这番惨状像个什么样子,她可是差一点儿做了时彧后娘的人啊!
  这般丢丑,沈栖鸢简直无法面对师太,自知也无法与时彧那一身坚硬的肌肉相抗衡,只得捂住了脸,试图掩饰尴尬。
  觉慧师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不曾阻止。
  时彧向师太点头之后,便扛沈栖鸢在肩,步若八步赶蝉,一径掠出了山门。
  山门之下,两侧道路覆盖着坚厚的浓阴。
  正值黄昏,一片不知何处飘来的云翳遮蔽了日光,天色黯淡了下来,昏沉沉的山道上,到处是风吹木叶的萧萧瑟瑟的清响。
  沈栖鸢终于禁不住时彧肩胛骨上的颠簸,起了反酸欲呕的感觉。
  好在时彧也知晓她的不适,不再强迫扛着她赶路,而是眼看山门已远,寻了一方开阔处将她从肩头放落。
  青茸茸的绿茵铺设泥路,脚下芳草鲜美,奇花馥郁。
  这片荒山野径里,暮云俱黑,沈栖鸢的衣袂扬在风里,这一抹缃叶黄,正是此际最柔软而鲜亮的春景。
  时彧看着她,喉头微动。
  沈栖鸢并不因时彧的鲁莽而生气,她用一个长辈最包容、最慈爱的心态来看,时彧在她面前,不过是个行事作风还没有成熟的孩子。
  她同一个孩子、一个晚辈,犯不着置气。
  当然,沈栖鸢也理解时彧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差一点成了他父亲的妾室,而他应该捍卫的是他的母亲,这是人之常情。
  所以她不明白的在这里,“少将军说,我不能留在老宅,所以我替自己谋了一个去路,不知道,少将军为何要阻拦。”
  时彧被她气得扯了下唇角:“去路?什么去路,剃光头当尼姑?”
  沈栖鸢在心里祈祷,祈求佛前清净之地,佛祖宽宥对方的童言无忌。
  风势渐疾,身遭草木狂舞,沈栖鸢散落的乌发与衣袂绞缠在一处,翻飞如浪。
  她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压下飘飞的豆绿裙绦,再拨开鼻梁间横飞的一绺青丝,语调柔婉。
  “出家人,也算是摆脱桎梏,从此闲云野鹤了,不会给时家带来任何的麻烦,这不也是少将军心里所想的么。”
  时彧冷笑睨着说话不急不缓、一丝不苟的女子。
  她就是有这个本领,三言两语波澜不惊地,把人气死。
  他沉声道:“我何时怕麻烦?”
  先前……先前不过是觉得于理不合。
  沈栖鸢不想揣度一个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时彧比她小四岁,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落入乐营,正在闺阁里头天真而幸福地做着手中的女红。
  那种宁静平和的时光,如今离她像是隔了两辈子那么远了,所以她看时彧,只要忽略掉他身上已经非常突出的男人性征,那就和看个毛孩子没两样。
  沈栖鸢轻轻地笑了一下,朱色的柔润唇瓣,划过一抹宛如新月般的弧度。
  “我想留在这里,为恩公祈福诵经,盼他早登极乐之境。少将军,我心意已决,你莫阻我。”
  时彧道:“我心意更决,那既然争持不下,就看谁的心更硬了。”
  时彧上前来,看情况是要故技重施,将沈栖鸢一把送上肩膀。
  眼下天色将暗,云层间隐隐可见亮光烁动,是不祥的兆头,时彧担心再多逗留,大雨封山,便寸步难行了。
  此刻他们在半山腰处,只要脚程快一些,下雨之前便能返下山找寻住处。
  这时,一道电光点燃了苍穹。
  只听闻轰得一声,脚下的大地仿佛就要坼裂。
  山间的古木、古刹,藤萝野草,几乎都为之震颤。
  时彧见势不妙,再不容沈栖鸢反驳,也不顾什么男女有别,上手就要强行将她夹带回家。
  沈栖鸢却拒绝了,她后退半步,重申一遍:“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女子腰如约素,不盈一握,堪比狂风之中摇摆的青树。
  她身上有一股与其脆弱表象相矛盾的坚韧。
  就连时彧,也为之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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