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她的命。
等了一夜,时辰终于到了。
一众乐师都已经哭干了眼泪,现在抬起下巴,一双双也曾滟滟如春水般的明媚眼睛,染上了死灰尘埃,彤红,干涩,无光,麻木地看向洞开的陵穴。
禁军催促她们往里走,不耐烦了,粗暴起来,用剑鞘包裹住利刃,从身后横打她们的腰。
如同驱逐家养的禽兽。
乐师们没有尊严,没有体面,悲哀地闭上眼睛,往前走。
往深不见底、暗无天日的墓穴里走去。
一片肃肃寒风,卷动着雪花,自云层间抖落而下。
单衣的女子们,抱住了胳膊,忍受着禁军击打背部的羞辱,艰难地往里进。
聂桑抱着自己的话本不撒手,终于,有一个禁军发现了她手中之物,叫嚣起来:“你怀里抱着什么?”
聂桑心潮震荡,错愕地抬起眼睑,一直如死水无波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渴求。
不。
禁军上前要夺走她的话本:“这种肮脏不洁的秽物,怎么能带去玷污太皇太后清誉?”
他力气大,一把便抽走了话本,聂桑整个身子倏地弹起来,她歇斯底里,疯了似的要夺回自己的所有物。
“还给我!”
禁军不听,当着她面,将话本拆分得稀碎四散。
纷纷扬扬的碎片,与苍白无力的雪片混杂在一处,已分不清。
聂桑错愕地看着落在雪地里的心血。
瞳仁里漫布的血丝,氤氲成了雾扩散开来。
那禁军还要再殴她杖刑,申斥她的不安分。
可就在剑鞘要击打下来之际,聂桑的耳中听到熟悉的声音。
“住手。”
那声音如此耳熟。
梦回时分,总如蝉鸣般响在耳畔。
她怔怔地抬起头。
余下乐师,也停止了脚步,错愕地抬起头。
两排林立如戟的禁军,忽如下饺子般纷纷往地上跪。
聂桑目光呆滞地看着从马背上下来,身披银白龙袍,发束玉冠,清俊矜贵,颀长的身姿宛如嘉树的青年。
他们惊恐,他们震颤。
他们山呼:“陛下万岁。”
聂桑的眼球失去了转动的能力,只余光仿佛捕捉到,那条镶嵌在玉白华服之上的银龙,矫矫地游弋而来。
之后,一股温暖的,带有一丝龙涎香气的气息包围了她,她已经在寒天雪地里被麻木僵硬的身,落入了一个宽厚温柔的怀。
那怀抱,如轻烟般,仿佛眨眼即逝,但却又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聂桑强迫自己眨眼。
许久,她艰涩地咬住了嘴唇,瞳仁中又有泪光泄露。
“思瞻,是朕的表字。”
他低声向她解释。
聂桑的心被一股潮气浸泡得又酸又涨,泪水越涌越多。
禁军惊恐地戳在原地,噤若寒蝉。
谢翊怀抱聂桑,看了一眼风雪中瑟瑟发抖众乐师,在她们惊惶错乱的眼神中,谢翊读懂了她们对生的渴望。
陛下压低了嗓音:“殉葬制度,高宗朝时便已废除,纵然是太皇太后,无朕的谕旨,也不可重开活人祭祀的糟粕。”
闹剧该停了。
操办殉葬的太后的亲信,他本来想再狡辩两句,但被陛下一眼看来时吓破了声势。
谢翊低首,看向怀中兀自战栗发抖的女孩儿:“可以原谅朕,跟朕走么?”
聂桑眨巴了两下眼睛,似乎还不敢相信,可眼前一切,竟都是真的,并非梦幻,她口干舌紧,慌乱道:“思……不,陛下,陛下可以释放了我的乐师姊妹们么?”
谢翊眉眼昳丽而温存:“朕要废除殉葬制度,不使它重启,自然不会让她们因此罹难。”
这真是天底下,最好听的一把声音,说是天籁也不为过。
聂桑已经飘飘然,快要头重脚轻了,仅存的一丝理智催使她问:“陛下难道要纳我这么一个籍籍无名、出身微贱的乐师为妃吗?”
谢翊摇头,温声道:“不是。”
聂桑闪烁的眸子一瞬熄灭了,她耷拉下眼睫。
谢翊正色道:“是三媒六证,聘卿为后。”
聂桑错愕得傻了眼。
所有人也都傻了眼。
绮弦等人面面相觑,因自己得以存活而惊喜,亦为聂桑脱胎换骨的际遇而同欢。
聂桑期期艾艾道:“我么?我怕是不行吧?”
谢翊问她:“何处不行?为何妄自菲薄?”
聂桑从谢翊怀中探出一双眼,望向身后风雪之中的姊妹们。
她觉得,别说是当皇后了,只要能救她们脱离苦海,哪怕是她顷刻间把自己卖了也值得。
只是如此幸运,又怎会砸中自己?
“我,我出身不好。”
“高祖不过是奴隶子,也能做得开国之君,英雄莫论出处,朕不在意出身。”
“我也没那么大的长处,能治理得了你的后宫。”
“后宫诸事驳杂,但料理起来却也不难。你勤学好问,好读诗书,为何对自己没有信心?”
听他夸赞自己“好读诗书”,聂桑自己都脸红。
她最爱读的,不都是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么?
大概那话本读多了,此刻的她,居然也长出了一颗恋爱脑,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陛下的温柔里了。
啊,她竟无意之间,拾到了世上最珍贵的一块美玉。
他相貌堂堂,芝兰玉树,他身居九重,权倾天下,他富有四海,其威可抵率土之滨,他还,还如此温情柔和,丝毫不以她卑贱而看轻自己,兰台里她那样对他,他都没拿她问罪。
不不不。她根本没有长那劳什子恋爱脑,长那脑子的分明就是思瞻才对啊。
一股受宠若惊的感觉砸中了自己。
“陛下……”
谢翊听出她的不自然,平声道:“你还可以唤朕‘思瞻’。”
唤他“思瞻”。
从前无知倒也罢了,如今真是,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啊。
她看了那么多话本,从来都以为那些不过是幻想。
有那么一日,话本里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竟也成了故事里的人。
*
陛下有一本私藏的札记。
写了很久了。
字字句句,都是关于皇后,其中一些摘抄如下:
——初逢桑桑于兰台,彼时所见,动如脱兔,性灵如鹿,见之动我春心。
——长安十月飞雪,孤于城郊皇陵古道,与皇后重逢。其受惊之态,如惊弓之鸟,安于吾怀。既入吾怀,更入吾心,唯当皇后之礼聘之,以敬春心始动。
——桑桑畏冷,其祖籍姑苏人士,难惯长安冬日,岁聿云暮,孤及棉被,以身焐热她身。来年,初得麟儿。
——麟儿及长,毕肖其母,颇具灵性,爱赏玩诗书,开蒙极早,聪慧通达,吾与桑桑俱爱也。
——皇后有著书之远志,披肝沥胆,宵衣旰食。天策六年,桑桑著书乃成,字成之日,孤许各路书坊付梓印刷,其书详志两朝内宫诸事,笔触细微,鞭辟入里,长安一时纸贵,桑桑得意,以印书所得,宴朕于寝宫。次年,复得一子。
——吾与桑桑,永以为好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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