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麻烦,赌的成分太大,不确定,也让人不自在。
聂桑起了身,从书架里,把自己说的那几本书从古架里找出来,叠成一摞,推到谢翊的面前。
“郎君慢慢看吧,我还有别的事,今日就到这儿了。”
谢翊一怔,清透的瞳仁里泛出墨光,仔细地打量了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小娘子几眼。
又是一场彼此旗鼓相当的试探。
一方以退为进,一方墨守成规。
最终以聂桑败下阵告终。
说到这份上,他还是不开窍,她也不想努力了。
聂桑朝他福了福身子。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这么客气。
客气得谢翊心头生出一股莫名异样的感觉,似有什么,在他指尖合握之际从指缝间漏走了。
聂桑转身下了阁楼。
回到聆音阁时路过花厅,隐隐地听见阁楼内的女孩子在谈论什么话题,话题中带几个关键字“太后”“凤体”之类的,阁中的气氛较为沉滞,聂桑也无心去听,径直拐过阁楼,朝寝房去了。
接下来几日,她不曾再去兰台。
绮弦找过她,告诉她一个噩耗:“聂桑,太皇太后不好了。”
聂桑支起眼眸,眸光闪动,一阵错愕。
太皇太后对她们这些乐师是有知遇之恩的,若无她,她们这些薄命女子根本便无跻身之地。
“怎么会?宫中不是有那么多太医待命么?”
聂桑反思自己,近来一心分在申时的兰台,因为终日里不得太皇太后的召见,竟然连自己的本职都抛诸于脑后了。她居然不知,太皇太后凤体违和,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绮弦攥住她手,郑重其事地道:“太皇太后就这几日了,现下蓬莱殿这边人人自危,尤其是我们聆音阁的乐师。你是知道的,我们不过是出身教坊的低贱宫人,一无官身二无食俸,只不过是因为太皇太后喜爱听曲儿,垂怜我们,给予了我们一条路。一旦太皇太后不好了,我们这些人在宫里,就再无容身之处了。”
聂桑听出了担忧:“绮弦,你们已经商量好去处了么?”
绮弦强行打起精神,支起眼睑,朱唇扯出一个苍白难看的笑容:“姊妹们打算出宫去,先投奔琴师姊姊。琴师姊姊不是做了国公夫人么,她应当会去求太后娘娘,释我们出宫的。出宫后,我们可以做些营生。卖些脂粉首饰,日子得过且过吧。”
这些苦命的女子,对自己的未来并不乐观。
其实她们都一样,家族犯事,她们受连累入的教坊,自入教坊以后,便如无依飞絮,不过随波逐流,苟且偷生而已。
失去了太皇太后的庇护,这短暂而安逸的一程结束了,又将奔往未知的下一程。
绮弦问她:“聂桑你呢?”
她看出来,聂桑与她们不一样。
聂桑生了二心。
聂桑被看破了心事。她也无法对一直亲如一体的姊妹隐瞒:“我不想出宫。”
绮弦没有说话。
其实聂桑不想出宫,亦能理解。
她们都是从属贱籍的女子,到了宫外,也是人人可欺的烂泥,宫外头还没有宫规束缚,那些白眼冷遇只会更多,且还要过着朝不保夕、饔飧不继的日子,上顿吃完便操心下顿,罗衣穿烂了愁过冬的棉衣穿,只会分外拮据。
这样的日子,不说聂桑,她们谁也不想过。
可是聂桑有了门路,与她们不同。
绮弦尊重聂桑的选择,抿了抿朱唇,低声道:“聂桑,你若真的觉得,那是个可靠之人,你就随他去吧。”
聂桑紧咬齿关,姊妹一场,在这个关头她想要脱离群体,离她们而去,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见她不说话,绮弦故作轻松:“你真的喜欢他?那个太监?”
聂桑垂下了眸,纤细且长的鸦青睫羽一瞬覆没了眼波。
喜欢。
一个叫作“思瞻”的太监。
闭上眼,聂桑沉沉地吐了一口气:“是。”
本以为那个不开窍的,或是明知她心意,只是对她并无男女之情的太监,自己与他已经陌路,没想到峰回路转,她竟还是要去求他。
一宿未眠,第二日,挨到了申时,聂桑最终不再犹豫,勇敢地攥起粉拳踏上了兰台的阁楼。
她只知他叫作思瞻,在督造局从事。
但却不知,这几日以来,他是否来过阁楼,来过几天,今天又会不会来。
还是,他已经死心了?
当聂桑走上阁楼,发现熟悉的阁楼里已遍布杂尘,而他找寻的那个太监杳无音讯的时候,那个砰砰急跳的心脏,终于往下沉入了深渊。
“原来,你是真的不喜欢啊。”
其实不喜欢,聂桑也不会求他喜欢的。
她讨厌麻烦,也不喜欢干强人所难的事。
可为什么眼眶在这时却涩得疼呢。
捂住涩然发红的眼眸,聂桑嘲弄地笑了一下,转身,咚咚咚飞奔下了阁楼。
但这是,兰台却有来往宫人,奔走相告,宣告了一件塌天的大事:
“不好啦,太皇太后薨了!”
“太皇太后薨于蓬莱殿……”
宫中的消息,顷刻之间不胫而走。
太皇太后终因顽疾难治,于今日申时正刻,撒手人寰。
奇怪的是,这一刻聂桑是想哭的,为恩人亡故而哭,为失去所爱而哭,为穷途末路而哭,她本是最该哭的一个人,此刻却一滴眼泪也无。
像是泪水已经干涸在了泪管里,一滴也挤不出。
她只知埋头往前走,往通往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路一路狂冲。
刮在身上的风好冷。
冷得砭骨。
直到回到聆音阁,才发觉一向清冷的门可罗雀的聆音阁,今日却被重重围困、把守起来。
绮弦她们,一个个披头散发,形迹狼狈地处在众人围剿之间,她们看到了聂桑,惊恐的目光示意她快跑,聂桑呆住了,两条腿似钉子般钉在地面。
不。
她已经做了一次懦夫,这一次她不能舍弃她们。
她绝不跑。
聂桑昂起头颅不顾一切地闯入阵中,与自己的姊妹们抱作一团:“怎么了?”
聂桑声音发着抖,红着眼眶道:“不是说好求琴师姊姊,说好出宫么?”
怎么回事?
吹筚篥的小娘子,毛茸茸的脑袋怯生生地从姊妹的臂弯里钻出来,哭丧着姣好的脸蛋,绝望地道:“太后娘娘,指名聆音阁全体乐师殉葬……”
聂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琴弦骤断,她一时间竟没有能反应过来。
直到绮弦又向她点了下头:“是真的。”
聂桑再一次受到了命运的捉弄,她颓郁而愤懑:“为什么?”
绮弦失落一笑:“娘娘想在地里听琴。她老人家,最喜欢我们的琴声了。”
对于太皇太后,对于所有人,她们这种出身贱籍的女子,能为太皇太后殉葬,都是荣光,是一种莫大的福分。
她们要被献祭,被押解着走向人坑,黄头一抔,生生活埋。
聂桑欲哭无泪,与众姊妹们抱作一团,在卫兵的看守之中,泪飞如雨。
这时,聂桑的耳中听到一个极其微弱的呼唤:
“阿姊。阿姊!”
聂桑猛地睁开眼,往外看,只见一排林立的长戟之后,身着惨绿衣裳的小太监在唤自己。
是那日,她给了一枚金叶子,着他去打听思瞻的小太监。
他回来了。
聂桑松开臂膀,一步一顿,迟疑地朝他走去。
那排长戟指向她,威胁她。
于是聂桑不敢再往前走。
她停在原地,似笑似哭地抬起手,抹了一把涩痛的眼眶:“你来了?”
小太监面露为难,在原地徘徊片刻,也得不到机会接近聂桑,不得已,他只好站在长戟之外,扬声道:“阿姊让我打听督造局的思瞻,我打听了好多天,确认了一遍又一遍,阿姊,督造局没有这个人。”
聂桑一瞬掀开了眼皮,错愕地望向那个掖着手,躬腰塌背的小太监。
他怕她隔了那么老远没听见,便又重复了一遍:“阿姊,督造局从来没有一个叫作‘思瞻’的太监。我反复确认过的。”
他连督造局的名册都想方设法查阅了一遍。
的确是没有。
他看到,聂桑的肩膀因为他的这一句话出现了如山体崩塌般的下陷。
就像一个总是刚强的人,也总有被击倒、击垮的时候,而阿姊就处于那个时候。
小太监只是宫里头一个能行走的太监,他出不了力,爱莫能助。
神情惨淡地看着聂桑,小太监蔫声道:“阿姊,对不起。”
聂桑根本没听见他的道歉。
不关他的事。
也不关督造局的事。
何为思瞻?
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叫作思瞻的人。
连番的打击,让聂桑头重脚轻,心神恍惚。
有那么一刻,她望着头顶天旋地转的星辰,几乎猜不透,此时此刻是身在幻境,还是身在现实。
没有思瞻。
只是她误入了一场桃花梦。
罢了,那便,不要醒来吧。
聂桑仰头朝身后倒去,满天星辰在眼前搅成了混沌的碎影,惨淡得泛白。
“聂桑!”
第73章 窃书记(完) 陛下的手札……
一灯如豆,夜风将轩窗上新扬的细灰剐下一层皮,搓成碎末,投入殿内。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新君,正身披素衣,为已故的皇祖母上香。
伏倚伺候在谢翊身后。
他心知肚明,太皇太后在世时就不喜欢陛下,偏宠前厉太子,自新君即位之后,太皇太后便耿耿于怀,抱恙在身,甚至不许陛下前去探望。
陛下也自知,不得祖母所喜,故而也从来不曾打扰过太皇太后养病。
没有想到才不过几个月,太皇太后终是撒手人寰。
太上皇与太后均在洛阳,一时也无法赶回,加上谢翊早已能独当一面,太上皇只留了一封书信传回,道让谢翊自行操办,给予太皇太后应有的规制与尊荣。
替祖母上香之后,趁天色将明,谢翊披上自己的龙纹白服,步出蓬莱殿。
长风浩荡,牵弄其衣。
伏倚自身后跟来。
想询问陛下欲行何处,谢翊抬眸,看了一眼周遭逐渐未明泛蓝的天色。
蓦地,脑中浮现出一张圆润的,银盘似的妩丽笑靥,心头划过一丝异样。
他在兰台等了她三天。
她不曾来。
他后悔了。
想与她说清,恰逢此时,祖母病故,他身为独孙,必须承担起为祖母操置后事的责任。
也不知,她这几日可曾回过阁楼。
思绪起伏间,谢翊举步走下台阶。
这时,一道声音急促传来,惊动了谢翊身后的伏倚:“怎么如此毛躁?仔细惊着陛下。”
那小太监被干爹训斥了一句,不敢顶嘴,但眼瞳焦急闪烁,分明有要紧事,伏倚是个妙人,当即心领神会,附耳过去,小太监禀报道:“干爹不是让孩儿调查个人么,有眉目了。”
伏倚心头一惊,待听完小太监的禀报之后,更是心脏狂跳,他慌里慌张地奔下了台阶,这时候,陛下已经负手朝东苑走去,伏倚连忙扬声道:“陛下。”
谢翊略微惊讶地回过头来,只见一向稳重的老内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狂奔至近前之后,伏倚咬牙道:“陛下。您上次着老奴打听的宫人,老奴打听着了。”
一口气没喘匀,不待谢翊问询,伏倚接口就道:“回陛下,此女是聆音阁当值的琴师,名叫聂桑,她在陛下面前使用的‘秦桑’二字是假名。”
秦桑是假名,他早已料得。
聆音阁谢翊也有所耳闻,当初他就是从蓬莱殿接出了曾在聆音阁当差,现在为时彧夫人的沈氏。
所幸,聆音阁距离蓬莱殿很近,走过去也不消一炷香的时间,谢翊久绷的心弦一下松缓,陛下清音雅正,掩饰住了内心那股春潮带水晚来急的焦迫:“朕去看一眼。”
但接下来,伏倚便又唤住了陛下:“陛下。太皇太后仙逝前曾降下凤谕,待她薨后,九泉之下也要再闻弦歌,要聆音阁所有女史殉葬。此刻,几名女史已经在殉坑前等候了。”
殉葬一事,古已有之,但本朝不是早已废止了么?
是谁又把这种泯灭人性的制度从故纸堆中抬了出来,简直岂有此理。
伏倚看到,陛下突然调转了方向,便狂奔疾驰向宫外头早已挖好的殉坑。从此处去皇陵,少说二十里,陛下是去调马匹了吧?
所幸,陛下近来勤修骑射,还是颇有进益的。
伏倚身后,那小太监看到陛下一阵风似的刮走了,嘴头上喃喃似的道:“这是跑接力么?”
他们仨一个赛一个地跑起来了。
鸡鸣声快要响起了。
聂桑与一众乐师立在广袤的龙穴陵墓前,怀中揣着她最钟爱的话本,禁军庄严肃穆,白色经幡高扬,展开猎猎风声。
乐师低垂眉眼,从那乱糟糟的发丝底下,传来隐隐的抽泣声音。
聂桑平静地望向远处,攥紧话本,一路上皆沉默无话。
依照风俗,夤夜之际,阴阳相交之时,就是她们步入陵穴的时机。
也罢,人生如此,谁也不必指望上谁。
那个思瞻,只是她困顿时曾抱有希望渴求的浮木,可没有人规定,浮木就一定要搭载溺水之人,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总是最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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