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瞻折唇浅笑,眉梢似流云般轻逸舒展:“你为何如此害怕此事泄露?”
聂桑白他:“当然害怕了,这可是杀身之祸。”
“杀身?”谢翊问,“谁要杀你?”
聂桑抱着细长柔嫩的双臂,像看一只可怜的小傻瓜似的睨向他:“自然是陛下了。我扒他老祖宗的风流韵事,不是公然掌掴他的脸嘛。谁家孝顺子孙能忍得下这口气?”
谢翊沉思着,片刻后轻声细语回:“也许,陛下并不是滥杀无辜的昏君,他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罪过?”
聂桑道:“你不是督造局的么?怎么也还保持天真,宫里都传遍了,那位陛下是个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坏……我居然同你在背后妄议陛下。”
谢翊倒不知,自己与人为善的半辈子,竟然得到如此片面的评价。
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他将野史放在书案上,仍如昨夜那般,与聂桑相对而坐。
他开始仔细翻阅聂桑给他的野史。
只能说,不愧是野史。
此处的遣词造句过于俚俗,有时为了故作高深,又使些不合时宜的典故,经不起推敲。
说到后宫风流事时,笔触又如春宫般直白大胆,露出粗野下流的一面。
但,它却似乎有别样的魅力,能吸引人一直读下去。
做个打发时间的读物,倒是还成,用来以史明鉴,确是远远够不着那个高度了。
野史记载,高祖皇帝在一次行猎之中相中了臣妻,并借广成公主掩护,于罗帐间强要了臣妻,败坏君臣人伦。
当夜之事,女子的夫君业已知晓,二人因此感情渐离,原本她夫君打算忍气吞声,当作一切不曾发生,女子后又怀孕。
为了维系多年婚姻,女子屈辱地给自己下了打胎药。
但事情仍被其夫婿知晓,夫婿一怒之下休妻,将她送进了庵堂。
高祖追至不舍,几番出入庵堂,与女子周旋。
最终那女子不堪其扰,被高祖皇帝诱回。
但她自入深宫之后,再无音讯,从此销声匿迹。
这便是野史里记载的经过。
真真假假,难以辨明。
谢翊又翻看了另一本野史,其记载与这本大差不差,只在一些细节上略有出入,并互相补全,几乎足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高祖皇帝,见色起意,君夺臣妻,天理难容。
看罢野史,连谢翊也不禁惊讶。
“原来,先祖竟有这么一段往事。”
谢翊一时脱口而出。
聂桑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掌,在谢翊眼前晃了晃,柔声道:“你傻了啊,这是谢家皇室的先祖,你上赶着攀什么亲戚?仔细那位知晓了,治你个掉脑袋的罪过。”
谢翊回过神,凝神缓和地看向她:“你好像对陛下很有成见。”
聂桑否认:“是宫里都这么传的。给主子们当差,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毕竟当好了差事不见得有多少赏赐,事情做得不好可是杀头的罪过。”
谢翊只能推测:“看来娘子伺候的,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子。”
聂桑反问:“那你们督造局呢?”
谢翊道:“我们为陛下鞠躬尽瘁,尽职担责,偶有疏漏,陛下从无怪罪。”
聂桑疑惑:“真的么?你见过皇帝陛下?”
谢翊点头:“见过。”
他的眉眼温润清绝,看得聂桑一时心神恍惚,仿佛瞧见了曾在离宫夜雾远远一瞥,那个清贵而矜傲,天生仿佛便自带有一丝威严的男人。
聂桑不由顺嘴往下回:“那陛下,该长成什么模样?”
总不会,再有你好看了吧。
谢翊凝视着小娘子泛着泠泠波光的明眸。
一瞬之后,他突然想为自己挣点声誉。
“即便称不上龙章风姿,也是芝兰玉树一类。”
聂桑顺嘴就道:“像你一样?”
谢翊微微怔住,继而薄唇压抑不住地荡开一抹弧度。
这个娘子,的确是知己。
“差不多。”
聂桑充满怀疑:“你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吗?”
“……”
过了许久,谢翊问道:“你在宫中行走已久,难道便不成见过天颜?”
“见过啊,”在谢翊心往上一提之时,那小娘子手托香腮,闷闷地道,“不过是太上皇。这个新君,只远远地瞅过一眼。看轮廓,应该不难看吧。不过,也不会很好看。”
谢翊追问:“为何?”
这时聂桑注目了他几眼。
轻轻地绕过眼波,她道:“因为我见过琴师姊姊的夫君,时少将军。她的夫君是真的生得很好看,既威武,又霸气,一身虬结有力的肌肉。看着便很有安全感。”
陛下顿悟。
原来小娘子钟爱的都是力拔山兮的将军。
这一日回到燕寝之后,陛下仍没有好好休息,披衣起行,在燕寝里举了一个时辰的铁。
不过就这么练,有无成效尚未可知。
正好时彧也在长安,陛下旋即修书一封,召见时彧于太极殿。
时彧刚从潞州回来,听说,他的夫人已身怀六甲,为此时彧特意辞去了一应军务,安心在公府照看爱妻。
时彧已卸甲在家,不知陛下何故召见,初始以为,是北戎又兴兵作乱了,正心悬难下之际,陛下开门见山,开诚布公。
原来,居然是要锻炼体魄。
谢翊请他,做自己的骑射老师。
“恕臣直言,陛下日理万机,恐怕无暇再修炼骑射。若一定要学,每日不过抽调半个时辰出来,收效恐怕甚微。不知陛下为何突生此念?”
时彧那双眼,堪称洞若观火,漆黑幽玄,仿佛能一眼直抵人心。
谢翊自知瞒不过他,何况既要拜人为师,自当拿出些许诚意来。
于是,谢翊向时彧坦诚了原委。
时彧听罢却没能忍不住,漆黑的墨眉轻扬入鬓:“陛下动了凡心。”
“……”
谢翊无法反驳。
他目下也不知,自己是否果真如时彧所言,是动了春心。
只不过,关于那个小娘子所说的,他都会极其在意。
尤其当面对时彧时,甚至,因为那小娘子一句夸赞时少将军生得好,都会让陛下的牙根浮起淡淡的酸意。
这时彧,果真有如此之俊?
仔细端详,谢翊这个从来不在乎臣子皮相的君主,终于也不得不承认,时彧的皮囊确有惑人本领,不怪她的妻子能被他迷惑。
时彧正好也赋闲,陪同夫人安胎,每日抽出半个时辰来教导陛下骑射不成问题,满口应许。
谢翊至此便开启了锻体之路,鸡鸣声中起身,前往宫外猎场学习骑射,申时,再抽出一个时辰去兰台,与那小娘子相会。
日日如此,她总是准时出现。
他们像是神交已久的老友。
聂桑在阁楼里看书,他也寻些书籍来看。
他们相对而坐,奇怪的是,从前那些情爱话本他是没有兴致的,从来也不会过手,受聂桑的影响,竟读完了一整本的《碧波潭遇龙记》。
故事讲述了一个年方及笄的少女为替父亲求药,撑一支船篙点入碧波潭深处,打算将自己献祭给龙王。
龙王浴水而出,在月光之下,龙鳞闪灼着皎皎白光,华丽雄武,硕大无朋。
少女虔诚献祭,被龙王掠回水晶宫,成就巫山云雨。
少女本以为自己会被龙王杀死,一口吞掉,但龙王只用大尾巴盘住她娇柔脆弱的身子,将避水珠喂进她的檀口。
终于他开了口,只要少女答应留下嫁他为妻,并常伴他于水晶宫,他便送出神药,医治她瘫痪在榻、病入膏肓的老父,还能替岳父加二十年的阳寿。
少女满心欢喜,满口答应“好啊好啊”,遂与龙王缔结婚约,从此夜夜交欢。
读到这里时,谢翊不禁抬眸,看向对面专注于书本的小娘子。
聂桑似有所感,被他看得,终于忍不住也抬高视线。
谢思瞻看的那本书她早已看过,见他仿佛是发现了新桃源似的,好奇而痴怔地待在那儿,聂桑捂嘴偷笑:“好看吧?”
谢思瞻看着灯火下少女绯丽清妩的脸蛋,语调清幽温和:“好看。”
聂桑察觉到什么,脸颊不禁微微发烫:“喂,你看书,看我作甚么?”
谢翊将书合上,推给她,正色道:“看完了。”
聂桑轻眨眼波:“那你可有所得?有所悟?”
所得所悟?
只是一本情爱话本,大抵还到不了那个地步。
若一定要说有所得,谢翊折起了唇:“小娘子都喜欢龙王?”
结果聂桑却摇头:“这你就大错特错了。”
“嗯?”
谢翊果然不懂。
聂桑少不得要教他这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太监:“龙王出现在话本里才是好龙王,出现在人间那还是有多远跑多远。”
“为何?”
“它多大啊,女孩子好小一个,那条老色龙根本只顾自己云雨快活,把女孩子都弄伤了!现实里这种色胚,用不了三年又用同样的手段拐骗其他女孩了。”
“……”
谢翊想,他是不会的。
所以,这话本他倒也不必要自己作比。
如此一想便块垒尽消,拨云见日了。
“娘子为何笃定?”
谢翊对她坚持的态度感到些许奇怪,她喜欢看话本,但似乎并不渴望情爱。
“因为我见多了。”
聂桑出身于教坊,在那等鱼龙混杂的地方,见多了男人的薄幸。
谢翊问:“可娘子不是喜欢看这些世情话本么?”
“不矛盾,”聂桑摇摇螓首,清澈的双眸宛似溪水,静静打量着他,“我看话本呢,是因为现世里找不着憧憬的有情郎,所以话本充饥嘛。”
谢翊居然觉得颇有道理。
沉思一晌,那小娘子凝着他的容颜,再一次为青年的秀美昳丽之貌所折服。
岂止于芝兰玉树,分明是金相玉质、郎艳独绝。
于是她情不自禁道:“就算和太监假凤虚凰的,也比嫁人好。”
第72章 窃书记(五) 殉葬
声量不大,谢翊听得清清楚楚。
她是说,找个太监,与之假凤虚凰。
心底的震惊和隐怒不过片息,谢思瞻记性良好,想起来自己在她眼中便还是个太监。
莫非,她所指之人,竟是自己?
谢翊怔忡抬起手,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抚摸小娘子苍白秀丽的脸庞,但最终只是克制地撤回了手指。
不用言语。
他们是知己,怀有心有灵犀的默契。
她说的,正是自己。
谢翊不通情爱,不明白此刻心跳蓬勃的跳动意味着什么,那如鼙鼓般战况激烈的跳动声,仿佛就要敲碎他的肋骨,撕裂他的皮囊,弹出来。
砰砰。砰砰。
乌发迤逦的小娘子,雪玉般的容颜,挂着如春始绿桑般的幽韵。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几分坦荡,几分坦诚。
慕君好颜色,自当坦荡,吐心中真意,自该坦诚。
她向来敢爱敢恨,无需遮掩。
他们在兰台相识,交往已久,他们是书中的同路人,聂桑不敢大言不惭,他一定怀有与自己一般的悸动感觉,这么一句,很委婉,点到即止。
但他若真是知己,便会明白。
谢翊忽觉咽干,想取水饮用,才发觉阁楼里一直是没水的。
他们在此相会,只有申时这一个时辰,之后,便各归其室。
至今,伏倚都没有打探到宫中有一名叫作“秦桑”的女官,天子不想大张旗鼓、打草惊蛇,一直交代伏倚暗访,他也并不着急。
但渐渐地,谢翊不蠢,他开始明白了。
“秦桑”二字终归是假名,她只是同自己耍了一点心眼,未曾如实相告。
自然,他说的“思瞻”二字,知晓之人也极少。
他们萍水相逢,旗鼓相当,往来已久,这种对弈般的感觉不坏,甚至可以说,非常新鲜。
天子不想破坏掉这种感觉,挑破了明言,便失去许多趣味了。
纵然他对这个奇怪的,年幼却又活得万般通透的小娘子动了春心,但谢思瞻就是习惯如此,压制人欲是他的本能。
比起男女之欲,他更重视,与她你来我往彼此试探的感觉。
因此,谢翊在这当口,只当作没有听懂。
他勾住了薄唇:“娘子,这本书我看完了,不知小娘子可还有推荐没有?”
“……”
聂桑又看了他好几眼,想从他的这份坦然窥见丝丝离离的破绽,但却是徒然的,心里几分懊恼和郁闷,聂桑颦蹙柳眉,语调平缓地道:“像是《春波记》《黄花观风流女道君》《榴花深处照宫闱》,郎君都可以找来看看。”
谢翊听出,她对自己的称呼变了。
他故作不知,聂桑突然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不管他是因为自己太监的身份,觉得不合适,还是因为看不上她这个人,聂桑都不是一个会花很多心思,去博取男人欢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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