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再一卷,声音同落叶似的,轰地散尽了。
在时彧走后,沈栖鸢得了伯府里行动的自由。
她不再安于待在波月阁,而是有事无事地总到时彧的亭松园去,有时散步,有时去他的书房里读书,看起来并无异常。
时彧走的第二日,伯府过来了陪她的人。
这个人让沈栖鸢感到意外,因为竟是一直与时彧合不来的柏夫人。
柏氏送来许多珍奇的宝贝,还有新得的宫中缎面,“沈家妹妹,我打算给你做一身宫装,你瞧,我把裁缝都给你带来了。”
柏氏一招呼,身后的裁缝连忙便来替沈栖鸢量体裁衣。
几个人架着沈栖鸢的胳膊,拿着软尺比划来去,沈栖鸢望身后,柏夫人已坐上了弥勒榻,用起了案盘里的果子与茶水。
“夫人,你怎么会……”
柏玉倾斜了目光,有些震惊和伤心:“这才不过多久啊,怎么又从‘柏姊姊’变成了夫人?好好好,真是一代新人胜旧人了。有了新欢小时郎,就看不上奴家了。”
沈栖鸢冤枉,白腻的肌肤上了薄晕,“柏姊姊,你怎么也取笑我。”
裁缝正替沈栖鸢量好了身段儿,赞许地道:“沈娘子身材曼妙,穿什么都会好看的。”
柏氏嗑着果子闻言笑了一声,宛如银铃般清脆:“我妹子窈窕淑女,用得着你说?”
裁缝虾腰而笑:“是。老奴看,夫人送来的绸缎里还有红绸,不妨这回,连同嫁衣也帮着沈娘子一并裁了,省得日后多量尺寸,夫人以为如何?”
在沈栖鸢明眸怔愣之际,柏氏轻横了她一眼,失笑起来:“哎呀,好得很,时彧要是知道了也是很欢喜的。”
裁缝笑逐颜开:“那好,老奴这就去为沈娘子多裁几身。”
她带着人去了,屋子里只剩沈栖鸢与柏玉。
柏玉捻着茶果,招呼沈栖鸢过去就座,两人对案而坐,柏玉将一盏清茶送到沈栖鸢掌心,看到沈栖鸢依然微微愣直的明眸,她掩唇缓声一笑,道:“我好久没见你了,时彧拜托我多多上门陪你解闷,我就来了。他还挺诚心,我不过拿了一会乔,他就急眼了。哎,沈家妹妹,我真是羡慕你。”
沈栖鸢不解,疑惑地问:“羡慕我,什么?”
柏玉借用一枚白里透红的果子挡住嘴唇,凑近一些,向沈栖鸢小声道:“时彧那小子挺生猛吧?”
“……柏姊姊。”
沈栖鸢架不住被戏谑,两颊登时浮出皎艳的粉色,像水中亭亭的芙蕖,花瓣片片舒展而开。
柏玉从镜台前,拿了一面菱花镜给沈栖鸢,让她接着,“好好看看你那一脸春光,和眼底的青黑。”
沈栖鸢心起疑窦,捧住镜子端详镜中的面庞。
素容如雪,两颊的红色似喷薄的晨曦之色,至于眼底,却有几分因为休息不好染上了青灰,看上去虽虚弱,但春情荡漾,难怪柏姊姊如此打趣。
沈栖鸢望向案桌下方的手指,将镜子放在了身旁:“让柏姊姊笑话了。”
柏氏幽幽叹道:“我哪是笑话你,我这分明是羡慕你。”
沈栖鸢疑惑:“怎么了?”
秋日恬淡的晨光透过窗扉的缝隙里如水般渗了进来,洒落在女子风露清愁的身上。
柏玉愁眉不展:“妹妹是好,得了这么个年轻力壮、身轻百战的小野狼,哪似姊姊,得了个不中用的夫婿以后,夜夜守寡。”
沈栖鸢没想到柏夫人连这种私密事也毫无芥蒂地拿来对自己说,颊上的红丝更是蔓延,绯光胜枫。一阵困惑之后,她缓声道:“怎么会这样,姊姊不是还有一个儿子么?”
难不成……那孩子不是尚书令大人的?
见她面露猜疑,柏玉就知他想岔了,忙打住了她的胡思乱想:“早两年还是行的,后来萎了罢了。”
沈栖鸢不大擅长谈论这些,心中有些对柏姊姊的怜悯,因为柏姊姊她看起来似乎很在意这种事,提议道:“可曾请过郎中?以尚书令大人的身份,便是请宫中的太医来会诊,应当也是请得来的吧。”
柏玉幽怨无比:“他讳疾忌医,生怕别人知晓了他的隐疾,说什么也不肯让太医来瞧病。其实这事根源不在他,还得是怪我。”
沈栖鸢就更不明白了:“怎会?”
柏玉这么个泼辣的女子,居然也难为情起来,用果子将嘴唇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视线朝窗子外去:“都怪我,年轻的时候贪恋什么文人雅士的风骨,一眼就钟情了他的皮相。成婚以后我俩好了两年,头一年我除了不方便的日子,几乎日日缠着他,一夜非得叫好几回水,就是把他这么榨干了。”
说到这儿,柏玉都含了哭腔。
“我真是千不该万不该,贪恋那么点鱼水之欢,结果竭泽而渔了……”
这倒是,确实可惜。
沈栖鸢心念幽幽一转,忽想到时彧。
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她自是不会心生贪恋,但若时彧食髓知味,沉湎于此,她也应当竭力规劝才是。
看出她的想法,柏玉用绢帕裹了包泪,伸手来,扣住沈栖鸢的腕骨:“你倒不用担心。奚遥臣他从小久坐读书,体格子本来就不中用,再加上成婚晚,年纪又大了,哪似你家时彧,又年轻,又勇猛的。”
“我好几次想和奚遥臣和离了,再找个像时彧这样的小野狼,哎,可我也知道他爱我,离不得我,临了这话我说不出口。”
其实柏玉不过是嘴上这么说,沈栖鸢看得出,她心中亦有尚书令,只是身体得不到满足,情绪闷在胸口久了,找不到发泄的地方,这才在嘴上对他处处嫌弃。
但这种话题,谈来毕竟羞人。
沈栖鸢颤抖地握住了杯盏,假装吃茶,垂眸饮起了水。
柏玉笑盈盈看她被滋润得容光焕发的面貌,歆羡之中带一点可怜的意味:“不过,也实是太狠了一些,你家那位少将军,怎不知如何怜香惜玉,你瞧。”
她的手指拉了下沈栖鸢的衣领,露出了她白腻修长的脖颈之下点点如雪里红梅的吻痕,啧啧道:“亲得这么用力,可痛否?”
沈栖鸢羞窘地连忙将衣领拽下来,低声道:“姊姊,你莫要取笑……”
柏玉道:“好,不是取笑你,只不过你们俩还没有成亲,就这般……颠鸾倒凤,鱼水缠欢,以少将军那个劲头,要是这肚里……”
沈栖鸢一愣。她的确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既是选择了时彧,她不会后悔。
看到她眼中的坚定,柏玉也就不说别话了,“沈妹妹,我来是受时彧之托,我来了,也遵守了与他的约定。现在,你也可以与我缔结约定了。”
沈栖鸢纳闷:“什么约定?”
柏玉拂了拂玉指,“当然是,以我换你,帮你出去呀。沈家妹妹,你的男人正在南山参加秋狝,据我夫君所知,太子调动了率卫也跟从前去了,奚遥臣说,近来朝中弹劾时彧的折子愈发多了,都是借了长阳王府的名,弹劾时彧不尊君命羞辱皇室的,还有骂他仰仗军功目中无人的,但均被陛下摁了下来。约莫是受人指使吧,但阳谋既然不成,他们恐怕,要对你的小时郎不利了。”
沈栖鸢心神一凛,即刻便要离席,幸而理智按住了她的腿脚:“可我去南山,只是时彧的累赘而已……”
柏玉道:“你还不了解你家小时郎的性子?他被太子暗算倒是不大可能会有事,可万一他要发起疯来——沈妹妹,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不错。
沈栖鸢仓皇起身,“我,我这就去南山。”
这世上除了沈栖鸢,时彧还会听谁的话?
第48章
沈栖鸢不明白,柏夫人从第一面时便对她推心置腹,一直以来,几乎是有求必应。
“柏姊姊,”沈栖鸢想解开这个困惑了自己许久的谜题,“恕我冒昧,你为何一直都对我这般好?”
柏玉正打算将自己的衣衫解下来,闻言,手停在了宫绦上一顿,笑道:“因为你是沈滟。”
“你……”
沈栖鸢从来没说过这件事,柏夫人又是如何知晓的?何况就算她是沈滟,在她的记忆当中,自己应当与柏夫人也是素不相识、未曾谋面。
柏玉道:“我从贵妃娘娘那里打探来的。沈家妹妹,这是你不知道的一段缘故,当年我尚在闺中的时候,阿娘病重药石无医,弥留之际,是你送了她一幅绣品。那幅绣品阿娘很喜欢,她已经饱受病痛折磨,走时却仍是含笑而逝的。”
柏玉出孝期以后曾想过与沈栖鸢相见,结一段善缘,可惜家门变故,她迫不得已被送上了花轿,入了奚遥臣的洞房。
做了妇人之后一段时间,柏玉在奚遥臣家中备受姑婆刁难,好容易熬走了姑婆,沈栖鸢又被判了罪刑。
一波三折,她始终没找到机会与她相识。
沈栖鸢早已不记得还有这段过往,原来事出有因,柏姊姊她为了些许小事记了多年。
“沈妹妹,这是你种下的善因,结了善果。快些吧,你穿上我的衣物,打扮成我的模样,便可以混出伯府了,这幂篱你戴着,一会儿我佯作不适,让他们进来探病,沈娘子病了,以他们对时彧的忠诚和惧怕,一定会分神,你就趁机溜出伯府。”
*
天子秋狝,头一日,便猎鹿而归。
南山脚下篝火延绵,彻夜未熄,天子大宴群臣,分鹿而食。
次日便是青年才俊的比试,依照规矩,这些长安年二十五以下的子弟,需持弓箭入山中,比赛狩猎,黄昏山中鸣金为讯号,鸣金停止之后必须归来,以所得猎物称重,重量最高者获胜,魁首将可得陛下的赏赐。
至于这赏赐是何物,尚且不得而知。
谢煜与谢翊各乘一马,背负箭囊,手写长弓,彼此交换了一记眼神,在狩猎开始之后,两队人马入箭矢般挺入南山茂林。
除了太子和二皇子,长安无数年少勋贵也纷纷追随入山。
红艳胜火的枫叶林,似一团绵延的火势沿山脚下蔓延,林中时而有呦呦鹿鸣、虎啸猿啼,间杂鸢飞戾天,空谷传响,良久难绝。
天子在高台上,看到不紧不慢地在马前绑着护膝的时彧,一时困惑:“时彧,你怎么不去?”
时彧仰起视线。
陛下语调重了几分:“你可知朕此次秋狝设彩是何物?”
时彧摇头表示不知道,“臣的护膝是新做的,很金贵,怕磨坏了,因此要仔细穿戴,陛下放心,臣戴好护膝便入山中狩猎。”
天子一阵迷惑:“哦?朕看你平日用度,也称不上节俭,尤其这等战前消耗的用物,同你父亲一样更是从不吝惜。如今这区区一具护膝,你倒爱惜起来?”
若不是转了性,便是这对护膝另有文章。
时彧笑而不语。
待穿好护膝,少年凛了脸色,将佩剑悬在腰间起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
乌云盖雪载着马背上雄姿英发的主人,如有灵性,任许驱车,四蹄一扬便驶入了林间。
伏倚在陛下身后伺候着,笑眯了眼睛,道:“看来陛下仍是看好时少将军夺魁,这份礼物,也多半是为时少将军准备的。”
陛下的彩头,是一方金印。
时彧一直想要回骠骑的军职,天子只能一样一样地还给他。
但愿这小子,莫教自己失望。
天子睁一只眼,瞥向伏倚:“你又看出来了?”
论揣摩圣意,没有人比这个老东西更精明。
伏倚笑着伸过去半张脸讨打,自己赏了自个儿一记耳刮子:“老奴这是又多话了。不过这自古英雄出少年,陛下不也盼着么。”
天子负手于身后,喟然道:“朕是盼着时彧是那个少年英雄,但朕更盼着,长安的少年英雄远不止他一个。”
圣人求贤若渴,他等着那个将才很久了。
一代将军沙场老去之后,总要有人扛起业军的旗帜,抵挡北戎的来袭。
他已经想着退位,想了很久了。
等将来自己的儿子即了位,他希望留给自己的后嗣的,是一个威武整肃的朝堂,一片群星璀璨的能臣,和一代太平安定的盛世。
太子谢煜与两名率卫已入深林,此间阔叶浓密,岁寒不凋,常常野兽出没,若非狐狸,便是野兔,时有熊罴穿林,偶见麋鹿饮溪。
到处都是穿梭的猎物,几乎只要张弓搭箭,便能射下一只来,可太子骑在马背上,似乎并不着急着取用弓箭,对那些猎物丝毫都不感兴趣。
太子自己的骑射只能算是中等水平,至于老二那水平,也和他不相上下,父皇心知肚明,他俩谁都不可能是今日的魁首,勉强载着几只兔子回去就能应付交差了。
但今日,他等的猎物,可不是兔子。
“时彧朝哪个方向走了?”
左率卫回道:“殿下,时彧好像并未与我们一同入林。”
“什么?”太子攥着马缰,原地摆过马臀,调转了方向,睨向他二人,“时彧莫非是怕了,不敢来了?”
不对,这不像是时彧的作风。
他今日埋伏了二十个杀手在林中,只要时彧一入林中腹地,即刻倾巢而出。
任他再如何骁勇,也终究双拳难敌四十手,势必要亡于秋狝,届时再派人打死一头熊罴,就说时彧被一只熊瞎子给害死,生嚼了骨肉,弄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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