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过去之后,晨曦初上,天才蒙蒙亮,时彧被叫进了王帐,与天子会谈。
昨日,谢翊向陛下提了北伐的请求。
陛下正有此意,只是需审时度势,评估风险,现在朝中可用之人不多,时彧是难得的将才,恐怕,舍他其谁。
只是这个少年是个急脾气,性子颇为冲动,可为阵前之将,却难提帅印。
思虑再三,陛下将时彧传来王帐。
岂料到,时彧与老二像是商量好了一样,满口答应。
陛下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流连,须臾,他耸起眉梢,缓声道:“二位对于北伐如此热忱,有何高见,不妨一同说来?”
时彧自不可能向天子坦诚,溅雪峪业军大败,极有可能是因为内鬼走漏了风声。
只是提了这些年北戎南下扰乱中原的某种规律。
北方人以游牧为生,世代居于漠北,当他们的生活自给自足之时,他们很少南下抢夺生存的资源,可一旦生活所需供不应求,他们就急需用物,最快捷的办法,便是掠夺农耕文明孕育的中原人物资,以求渡过漠北严寒难捱的冬天。
“今岁又将是一个苦寒漫长的冬天,以臣之见,北戎绝不可能安心待在漠北,定然会南下扰边。我军在去年与北戎交战之时,摸清了北戎行军作战的作风,当时有乘胜追击的机会,可惜战事拖延了两年,后方粮草不济,兵源不足。今年大业风调雨顺,赋税饱和,如我军攒足粮草北伐,可将北戎彻底遏在漠北王庭,无使其南下半步。”
时彧慷慨陈词,信心十足。
当然,与北戎交手次次都是硬仗,唯有此子,在阵前来回自如,大胜过北漠那几乎难以撼动的骑兵。
百年以来,中原饱受北边游牧民族的欺凌,一直无还手之力。
历代帝王封存了骠骑之衔,因为,再无人能像百年前那位少将军一样横空出世了。
时彧是百年以来第一人。
犹如轮回一般,大业终于又蒙天赐将星。
天子惜才,但也懂得,这样的将才放在长安,犹如将一柄利剑收在匣子里,没有饮足血气,它不可能磨生锋锐。
这,的确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北伐的提议获得了陛下的首肯,接下来就是商议大军开拔的时日。
关于调兵的文书,各级官员招募府兵,以及粮草的准备、冬衣的加紧赶制,都是迫在眉睫,需要提上日程的事情,一切准备妥当,最快也需要一两个月。
时彧又提出,他可以先率轻骑突袭北漠,驻扎于夏川,待后方补给就位之后再开仗。
这少年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眼中闪动着战前必胜的光芒,实在是神采飞扬,极富感染力与震撼人心的力量。
陛下扶案起身:“好,时彧。此仗你能得胜,朕就归还你骠骑的金印紫绶,加你父公爵之位。朕可不轻易许诺,你如做得到,朕就再赐你一块免死丹书铁券。”
“臣拜谢陛下!”
时彧胸中激流涌动,即刻行礼谢恩。
回到帐中时,沈栖鸢已经醒了,正在行军床前梳理自己柔顺的长发。
只是精神恹恹的,好像没有几日没休息够了似的,眼底泛着一缕乌青之色,那搭着梳篦的手,也无力地轻颤,一下一下,梳得万分乏累疲倦。
忽有一只手笼了下来,夺走了沈栖鸢掌心的篦子。她惊讶地一仰眸,迷蒙的双瞳含着水色,氤氲成无边春情,看着就像沉浸了雨露之中难以自拔的模样。
时彧握住了她的篦子,抿了唇,心底充满了爱怜:“我来吧。”
沈栖鸢身上根本提不起一丝力气,就放任了他胡作非为。
可时彧就是再有心,他也是个行军打仗,对生活琐事过得非常马虎应付的粗人,这替女子挽发的重任,他实在是做得不够好,几回扯住了沈栖鸢的头发,痛得她轻轻嘶气。
时彧汗颜地道:“阿鸢,我们还是生个儿子好不好?我怕我以后做不来给女儿梳头的事,仔细想想,我这个人从小就让人伺候惯了,自己照顾自己时,又特别不拘小节,哎,要是有了女儿,我得养她,要是把她养得和我一样粗糙,岂不白白浪费了阿鸢和我天生的好皮囊。”
沈栖鸢听到他浑说生儿育女的事,早就红了两靥。
只是听完了,少不得要提醒他:“我们还没有成婚。”
他要去北伐了,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战事凶险难测,就是常胜将军,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安全无恙地从战场回来。
自古以来,无定河边不知掩埋了多少具枯骨,他们也都曾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沈栖鸢知道他今早再入王帐,一定是向陛下请命去了。
时彧曾说,等他北伐,他们就成亲。
从前或许不觉有什么,当战事近在眼前时,她却突然生了一丝畏惧。
她害怕那个万一的可能,害怕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再度被夺走,这样的恐慌,与当年父亲被诬陷身死,她流落乐营时几乎一模一样。
那个后果,实在不可承受。
时彧早已将她一把横抱了起来,揣进了胸口,面对沈栖鸢的自扰,他显得异常冷静,他都能令陛下心安,如何不能令沈栖鸢也放心。
“沈栖鸢,你男人没那么不中用,不论是在榻上,还是在床下。相信你看人的眼光,嗯?”
沈栖鸢咬唇:“知道了……”
还有些放不下心,委屈的模样。
时彧爱不释手地抱着心上人出了营门,此刻的乌云盖雪正在一棵亭亭如盖的老松树上拴着。
喂了一夜马草,乌云盖雪和它的主人一样精神奕奕,时彧小心地扶着沈栖鸢上马背。
沈栖鸢坐上了鞍鞯,时彧从身后也随之上马,乌云盖雪在主人面前温驯无比。
“乌云盖雪是我的生辰礼物,母亲送给我的,我和它自小一起长大,比兄弟还亲。沈栖鸢,抓着缰绳,不要害怕,感受一下,它很喜欢你的。”
少年男子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亲昵相依偎,在她身后循循善诱。
沈栖鸢颤颤巍巍地遵照时彧的说法,抓住了乌云盖雪的缰绳。
这匹神骏的,可日行千里的宝马,脾气丝毫不烈,只要是主人载来的人,它都全盘接受。
沈栖鸢轻轻一拽马缰,它就如有灵性般,洞悉了女主人的心意,拨转了方向,往前走动起来。
她惊喜交织,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它真的好乖。”
时彧与有荣焉地环住她腰身,眉眼上扬:“当然了,马和主人一样乖。”
他?
沈栖鸢想起不堪回首的昨夜。
时彧可着实谈不上这个字。
她在前,控制着方向,时彧在身后踢动马镫,为她调整速度。
走了一圈下来,沈栖鸢对控马渐渐有了些心得。
看她如此欣喜好奇地模样,时彧忍不住翘起了唇角:“是第一次上马?”
怪不得。
沈栖鸢正兴头上,听到他问,便也语气随常地摇首回应:“不是的,我坐过伯爷的马,他带我跑过……”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身后的气场大抵是变了,连空气都停滞了流动。
沈栖鸢聪明地止住了话题,几乎不敢往回看。
时彧控制心神,勉强能稳固住道心,逼着自己不去吃亲爹的醋,但一想到他们有段他所不知的过往,时彧总是难免得会有些心浮气躁。
只是,他也没提这些,自伸手握住了沈栖鸢的柔荑,低声道:“驻扎地开始收营了,稍后就要启程,你坐我的乌云盖雪,我教你如何控马,骑马很简单。”
沈栖鸢回眸,身后的男子将上身微微倾落,搂住了她的腰肢,近得几乎将脸贴在了她的颊上,耳鬓厮磨一般。
“以后,你不必依赖任何男人,想如何骑,行向何处,全凭自己内心。”
沈栖鸢终于听出了时彧的话里有话。
他希望,她不必因为伯爷的救命之恩就依附于伯爷,也不必因为他的收留就依附于他,她与谁相处,爱谁,与谁在一处,仅仅是因为,她喜欢那个人,而不涉及其他。
至于她的心。
“只有熠郎。”
她在心里小声地对自己说。
那一双少年眷侣,正在驻跸之外练习骑马,也在等着陛下的銮驾启程。
这两人真是旁若无人地亲热,已经吸引了营地里不少人的目光。
在秋狝里头,还有一些小娘子,是曾仰慕过时彧这个惊才绝艳的少将军的,之前时少将军拒婚之时何等干脆利落,让人绝处逢生,看到了一丝希望。
至于眼下,一颗颗芳心却暗暗地碎掉了。
那小娘子不知是谁,竟能得到时彧的青睐。
他们仿佛是能入画的一对璧人,一对儿神仙眷属,像极了当年的广平伯与青田县主。
窃窃私语之声传入了王帐,就连天子也不禁好奇地步出了帐门。
偶尔一转马头,天子视线精准地捕捉到时彧马背上的女子,月眉星眼,神清骨秀。
宛如林下风致,脱尘飘逸,不拘于世俗。
那应当就是时彧的心上人了,正是那位在他寿宴上曾经献艺且技惊四座的琴师。
难怪时彧这么个一根筋的木头对她如此钟情。
上次所见,琴师还面覆轻纱,不得见其容颜。
此际惊鸿一瞥,瞧见了沈栖鸢的五官之后,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内心一震。
他收回了目光,向一旁伏倚道:“朕怎么觉得,时彧的那个心上人看着有些眼熟。”
伏倚摇晃着塵尾,顺嘴回话:“陛下,这琴师从前在禁中也多有走动的,何况还服侍过贵妃娘娘呢,您觉着眼熟兴许也是正常的。”
天子相信内心的直觉,反驳道:“不。绝不是因为这个。朕觉得,她似故人。这琴师的来历,怕是有人对朕,有所隐瞒。”
陛下意有所指,似乎是在说平贵妃,伏倚当即不敢接话了。
天子道:“起驾回宫吧,朕亲自去问贵妃。”
第52章
同行一路,沈栖鸢逐渐认为,骑马似乎也没那么难。
现在的她已可以令时彧甩手旁观,任由自己一人执缰了,只是还不敢疾驰,千里马受了委屈,马蹄不紧不慢地踏着山间路,同向长安城而去。
入城之后,街衢禁严,空旷寂静。
时彧与沈栖鸢在过南门后脱离了队伍,径直回到伯府。
他如今还是千牛卫参军,按理说应当去当值,北伐也不急在这一时。
时彧却回了伯府,沈栖鸢细细思量,心下一颤。
他去与陛下商议北伐的事了,她本以为战前准备也至少需要一两个月,并不是说动身启程,就能即刻北上的,但时彧回到伯府,已开始着令刘洪安置诸项事宜。
刘洪伺候了两代将军,这出征前改准备什么,他再清楚不过,领了少将军的命令,便去收拾打点了。
沈栖鸢与时彧早已下马,乌云盖雪交由饲马的长随去喂饱,解掉沿途的消耗与疲乏。
他看了眼怀中支起双眸的女子,搂住了沈栖鸢的腰肢,带她回房中休息。
回房以后,时彧将身旁的两名部曲,连同秦沣,一起传了过来。
秦沣看丢了沈夫人,万分紧张,亦步亦趋来到寝房门前,被将军传唤之后,才慢慢悠悠地入了门。
沈栖鸢点了一盏茶予时彧,试图让他消消气,莫要与其他人为难。
时彧呷了一口清茗,抬首,澹然道:“夫人是如何看丢的?说说。”
少将军平素为人严厉冷峻,御下有道,他只要一问,底下人没有敢守口如瓶的。
秦沣是这里的头目,自然只有他来回答。
青年闭眼安抚自己片刻,举步走上前来,屈膝道:“那日,尚书令夫人来了伯府,与夫人叙话。末将等都知,柏夫人是将军您请来的人,所以不敢拦阻,她与夫人谈了许久之后,突然身子不适,急要府医,末将等便立刻去叫李府医,正是这个守备疏忽的时刻,夫人换上了尚书令夫人的衣裙,戴着幂篱,出门去了……”
时彧感到些微失语,“这么久了,连夫人和柏氏你都分不清?”
秦沣汗颜:“将军,实在是着急出错,柏夫人的亲信跟着夫人一起出门的,我们就没有怀疑。”
时彧道:“你们的脑子比北戎人还直吗?”
被将军呵斥着,满室之内噤若寒蝉。
感觉时彧像要发怒了,沈栖鸢连忙起身,站在了秦沣面前。
时彧仰起双目,沈栖鸢逆着光遮挡在一行人面前。
“此事是我一人的主意,与柏夫人与秦沣等人均无关联。”
沈栖鸢知晓时彧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思忖之后,全凭一股直觉,又道:
“全因妾身不放心少将军孤身在外,恐将军意气用事,铸成大错,如果对少将军的担心,是一种错的话,那责任全在我,少将军今日要动军法,就只罚妾身一人。”
时彧眯了眯眼:“你当真要一力承担?”
沈夫人这么个柔弱女郎,居然在面临军法之时纹丝不怵,着实令秦沣等人佩服。
沈栖鸢丝毫不迟疑,亦不后退,挺起胸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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