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谭家成了忠烈之门。
这些年潭镇为江潮开疆拓土,击杀戎狄,战功赫赫。越是功高震主,越该诚惶诚恐,谨慎侍于君侧,而潭镇却居高自傲、嚣张跋扈。
君王枕畔,岂容他人鼾睡,潭镇种种举动引得众文武大臣非议,江潮怕是早已容不下他。
眼下边境太平,盛世安宁。外部万朝归顺,朝内却波谲云诡。江潮当年正是通过谋反的方式夺得天下,正因此,他更会忌惮兵政大权。
除掉谭家在朝堂上的势力,只需一个恰当的理由、恰当的时机。
想到这里,陆允慈心中彻底明朗。想必她在这里待不了多久,江北尘便会放她出来。
心口的石头,终于能暂时放下。
她失踪了这么长时间,白芷估计已经禀告常老将军了。
只是她此刻困在这里,不知道自尽的两个人是谁,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凉。
自常老将军靖安之乱中将她救起收养,这么多年来,她已然认识了常老将军手下所有士兵部将。
此次正值皇帝南巡,行动前,常老将军给了他们毒药,以便危难之时服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么多年的准备与蛰伏泄露分毫,已有破釜沉舟之意,可那两条生命又何其无辜。
靖安之乱令陆允慈厌恶杀戮,厌恶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刀光剑影,都会令她想起父亲头颅滚地的画面。
这么多年,隐姓埋名养精蓄锐,暗中布下棋局,现在才刚开始崭露头角,便已危机四伏,但她不会畏惧,这盘棋局中,她堵的是命。
两时辰后,门锁声响起,几位皇宫侍卫将她从地牢中接出,说是太子殿下此刻在东宫等着要见她。
路上,她暗暗打量着周遭,故地重游宛若刻舟求剑,往事历历在目却早已幻灭倾覆。前面不远处就是御花园,许多年前,她和姐姐经常在那里跑着捉迷藏。
“睨睨,你躲哪里了?”
“睨睨......”
......
“停下。”
听到熟悉的声音,陆允慈慌乱地整理情绪,幸而遇见的是杨沫,否则她一直持续这个状态到江北尘跟前,必会露出端倪,
“参见杨妃娘娘。”
“平身。”
“你怎会在这里?”
“太子殿下唤我来此,我一切安好,杨妃娘娘勿要挂心。”
陆允慈当然明白身侧的侍卫全是江北尘的眼线,这样一来,这么多人面前,她与杨沫之间便只能是众所皆知的关系——学生与老师。
对视瞬间,陆允慈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杨沫立刻会意,确认了她安然无恙,悬了一整天的心便可放下,她好私下告知白芷,向常老将军复命。
进入宫殿后,里间空无一人,侍卫令她稍作等候,太子殿下马上就来。
她点头,抬眼随意一瞥,便与不远处镜中的自己对视。她顿时愣了神,这面铜镜似曾相识,她倏地站起,走上前细细打量,镜缘饰水波纹,花纹面与镜缘相搭,游鱼百许头。
!
一个念头瞬间涌现,在看清上面的铭文后,她确认眼前这面铜镜就是自己幼年时房中的那面。
——这是她的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她伸手就欲将这面镜子打碎,这明明就是她的东西,本该是她的。
“喵呜~”
突如其来的猫叫声将她的理智唤回,她疑惑转头,看到一只橘猫从屏障后方慢悠悠地、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是江北尘养的吗?还是你自己躲这里的?”她对着橘猫自言自语了起来,心头的凌乱无序构成了言语上的毫无章法。
侍卫已然退下,陆允慈便没有那么紧绷,开始冲着橘猫说一些无意义的话。
她想到自己幼年时很喜欢御花园的猫,姐姐怕猫,很少跟她一起去,所以那个时候,是江北尘在跟她玩。他们给每个猫都起了名字,帕帕、吉祥、瑞雪、罐罐......
不知那些猫现在状况如何了,毕竟与人相比,猫的寿命实在短暂,更何况那年战火纷飞,皇宫沦陷,受惊逃窜的猫咪估计也不在少数。
见眼前人蹲下身只是说话,没有摸它的打算,橘猫好像有些不满意了,开始主动示好,去蹭她的手,喵喵叫唤着。
陆允慈觉得这样太亲密了,开始往后挪,橘猫愈挫愈勇,一个劲地上前,再次蹭到她的手然后一倒,翻滚出雪白的肚皮。
“你怎么一点也不怕人。”她喃喃自语。“这样遇到危险怎么办?”
平日沉默寡言惯了,眼前这只仅有一面之缘的猫咪竟让她打开了话匣子。
橘猫没办法回答她,只是一味地在调皮。
又说了几句没意义的话,陆允慈就疲惫了,一想起这几日发生的事,她心情不免沉重,因为这一切才刚开始。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橘猫顺毛,“下辈子当你的同伴,或者就当个石头算了。”
当人,实在太累了。
江北尘出现的毫无征兆,脚步声是那样轻,以至于陆允慈并没有察觉,她刚把橘猫抱身上,正欲起身,一抬眼,看到了他。
“......”
她默默将猫放下,面无表情地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怎么不抱了?”他一脸混不吝的模样打趣她。“你身上说不定有它喜欢的味道。”
沉默片刻,她又将猫抱了起来,而后起身。
“太子殿下找我来所为何事?”
“谭家的事。”他直截了当。“如你所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在怀疑他又有什么诡计。
“别这么看我。”他似笑非笑。“还是说你知道自己这样子很招人?”
她立刻垂眸,看向怀里吐舌头伸懒腰的橘猫。
“这猫哪来的?”她飞速转移着话题。
他突然上前凑近一步,她后退,他再上前,就在她再度抬眼之际,他无所谓地笑了。近在咫尺,他没对她做什么,只是挠了挠橘猫下巴。
“这是帕帕和吉祥的孩子。”
!
陆允慈的心迅速提到了嗓子眼,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帕帕和吉祥是曾经御花园的两只猫,名字是她和他一起取的,他为何突然这般提起?
不可能的......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模样变了,她亦是如此,再者她又没有露出身份上的破绽......
“帕帕和吉祥?”她故作疑惑地问。
“嗯。”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第6章 “嫂嫂。”
心跳频率瞬间加快,陆允慈故作从容,“这是两只猫的名字?”
“我和一个儿时玩伴取的。”说到这里,他所有所思,似是真的在回忆。
方才,大抵是自己多想了,陆允慈暗暗松了口气。
这是猫,竟是帕帕和吉祥的孩子。她轻轻揉了揉橘猫毛茸茸的脑袋,嘴角浅浅弯起一个弧度,眼底却没有丝毫温度。
江北尘突然轻笑了一声。
片刻,他开口:“潭家的情况,我了解的比你多。”
陆允慈微微一怔,摸猫的动作停了下来。
“潭镇当年有一个哥哥,至今下落不明,满京城没几个人知道,包括他的儿子潭越。”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这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潭镇的哥哥?下落不明?
陆允慈仔细思索,常老将军并未向她提及过只言片语。不过潭家与皇帝关系紧密,江潮真知道些什么隐情传入江北尘耳中亦是合乎情理。
他忽而压低声音,凑至她耳畔,灼热的呼吸拂过,陆允慈觉得耳朵很痒。
说完,他笑了,心照不宣地与她对视。
“你应该明白,这其中给你留了很大空间。”
怀中橘猫不懂两人话中暗藏的机锋,只是察觉到好一会没人摸它了,于是尖锐喵了几声,表达不满。
抗议很快奏效,橘猫如愿以偿,得到了很舒服的凉凉的触感,一只白皙的手顺着它的毛再度轻轻抚了上去。
陆允慈沉沉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江北尘脸上,她明白他告诉她这些的用意。
夜色渐晚,宫门下钥的时间快到了,江北尘派遣马车护卫她出宫。临走时,他把橘猫从她身上扒拉下来,橘猫非常不满,呲牙咧嘴,差点挠了江北尘。
见状,他再度打趣:“你看,我说的没错,你身上,真有它喜欢的味道。”
她无视他的捉弄,方才他告知她的事不断在脑海中回放。
“潭家跟别家不一样,挺大一个家族,却一直秉承着很腐朽古老的做派......”
“潭镇的那个哥哥,可是潭家的异类,甚至成了禁忌,在潭家提都不能提......”
“他下场,可是非常惨的......”
“你可知他现在在何处?”
......
得知这一切后,她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般沉得住气,走着走着便出了神,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完全无视了身侧江北尘的存在。
直至被突如其来的一个轻佻声音打断。
“皇兄从哪里寻了个这么漂亮的嫂嫂?”
陆允慈定睛向前,面前人身着阿哥服饰,模样极为出挑,长了张恣意张狂的脸,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属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的相貌。
她微微愣了神,很快行了个礼。
眼前人却毫无边界感地大步上前,紧紧盯着她。
“江临州......”江北尘不悦地唤了他一声,江临州却没有应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陆允慈,再也挪不开似的。
“江临州。”江北尘沉着声音,提高音调又唤了一声。
江临州这才回过神,打哈哈似的胡言乱语:“是嫂嫂长得太标志了,皇兄莫要见怪。”
一边说着“莫要见怪”搪塞过去,看向陆允慈时眼底的戏谑却未削减分毫。
陆允慈不可避免皱了皱眉,心底升起一丝厌恶。
不过她听清了他的名字,江临州。
——原来他就是江临州。
“皇兄,父皇遇刺那天你不知所踪未及时救驾的事,你怎么交代啊?”
江临州不无恶意地问。
“不需要你管。”
“宋家出了那样有损门楣的事,危急关头你若帮不上忙,太书令张阔此后怎肯为你言分毫?”
说罢,江北尘不再搭理他,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陆允慈紧随其后,加快脚步。
片刻,她悄悄回头,发觉江临州驻足原地,正正望向她,饶有兴趣。
“你干嘛呢?”发觉了她的心不在焉,江北尘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没什么。”陆允慈面无表情,从容不迫的模样,似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见状,江北尘不好再说什么。
宋明□□辰宴后,有些事看似尘埃落定,实则只是刚刚开始。
陆允慈回到了文翰斋,她需要这样一个正常的身份来掩护自己。
潭越径直朝她走来,着急忙慌的模样,似是急于确认着什么。
“睇儿,那天晚上,怎么回事啊?”
和宋明康放生口角后,父亲和母亲当晚就把他带回了家,他并没有留宿在宝月楼。捕风捉影的传闻,说宋明康被押进了大牢至今下落不明,甚至惊动了太子殿下。
对此他一概不知,因为事情发生时他并没有在场,但他很诧异。从父母谈话中,他知道宋明康此次要想出来绝非易事。
“他强迫了我,我不愿,就是这样。”她简单明了,直白诉说。
潭越一时哑然,想多问些什么,但话到嘴边急忙止住,太不合适了。
对视的刹那,两人竟有一瞬的不约而同。
——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
从前潭越和宋明康两个人一起强迫过还在寻芳阁的睇儿。
潭越慌张低头,飞速转移了话题,提起自己悔婚的事。
然而话说一半,她却突然笑了,这个笑很奇怪,但并没有让潭越觉得反感。
紧接着,她投给了他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
潭越微微怔愣,但很快否认,觉得那只是自己一瞬的错觉,许是今日天气晴朗,艳阳晃了他的眼睛。
那一刻她眼底,除了淡淡的悲悯,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快意。
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她便恢复如常。
她只是提前预判了他即将到来的结局。
第7章 很大很大的诚意,也不够
“睇儿,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一声。你先前对我说要想清楚,现在,我想清楚了,这便是我的决定。”
潭越的语气异常诚恳。
“我让你想清楚,并不是让你悔婚,毕竟你父母为你安排的婚事,双方虽未见过,但也是门当户对,这样的女子才真正适合你。”
潭越料到她不会有太大欣喜,但他还是要告诉她。
她不会知道,这个决定于他而言异乎寻常,从小到大,他按照父亲的意愿练功习武,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不敢违抗分毫。
像他这样的家族,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决定何其之难,就连之前去寻芳阁放纵,也瞒得严严实实,家里无人知晓。
二十年光阴弹指过,他生出了些逆反心理。这其中,或许有睇儿的推波助澜,但更多的是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他是人,早已有了自主意识。
不过悔婚这件事并不是好解决的,房家同样是大户门楣,受不了被退婚的耻辱,更何况被退婚的名声传出去对自家女儿不好,于是房家夫妇当即来到谭府大闹一场,鸡鸣狗跳。
潭越知道这事是他不对,父母道歉,他跟着道歉,到最后房家还是不依不饶。
他不耐烦了,当着房家夫妇面,对自己父母脱口而出:“早知他们这么难缠,你们给我安排这门亲事干嘛!”
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房老夫人气到快要当场晕厥。谭府乱作一团,一场闹剧。
人走后,潭镇大怒,当即请出家法伺候,带刺的荆条,摔到潭越身上三十余下,不留情面。潭越母亲言月人微言轻,根本拦截不住,赶忙跪下求情。
潭越硬着一口气,要与自己父亲作对,死活不认输。
“母亲,你起来,不必求他!”
他厌恶家里腐朽的陈规,即使是被人压在板子上,依然狠戾地瞪着眼睛,死死注视着潭镇。
家中除了母亲,潭镇还有几房小妾,潭越的弟弟妹妹们亦不在少数。他们纷纷站于一旁,冷眼注视。
潭越心里一阵憋屈,一想到婚姻大事自己竟不能做主,只能一辈子充当父亲的傀儡,心里就恨得要命。
他想到了宋明康,那个被父母溺爱惯了的公子哥,宋家经商下海,能接触到一些新鲜事物,与自己这个家终究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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