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家中墙上的挂钟传来“叮”的一声。
林宛宁转头望向那斑驳的土墙,正好是早上八点钟。
东州省地处祖国北方,此时季节昼短夜长,早上八点钟太阳才出。
雪后初霁,晨光清冷,从烧着火炕的屋内一出门,哈口气都直接变成了白雾。
林宛宁冻得打了个哆嗦。
望着泥腿子头也不回的背影,她返回屋内,随手披了件大棉袄又出门,然后还没追到门口,就听见了三轮车启动的声音。
轰隆隆的动静,在这静谧的清晨,格外的震耳欲聋。
林宛宁急忙一阵小跑,推开木门一看,果不其然,是她在大山外遇见的那个刀疤脸大叔。
韩书记口中曾经的土匪头子“二把刀”。
当时夜色昏沉,她没有看清楚二把刀的全脸。
这次迎着朝雾和晨光,林宛宁可算是瞧清楚了他的模样。
从眉骨到嘴角,一道凹凸不平的长疤痕格外触目惊心,而且半边脸胡子拉碴,半边脸只剩下烧伤后的白色皮肉。
这人满脸的沧桑和阴鸷,一看就是混久了的老江湖。
二把刀见她撵出来,呲牙嗤嗤道:“哟,小媳妇还舍不得呢。一起上车?”
秦啸正在后头仔仔细细的装货,闻言立刻挑眉,冷着脸骂了一句:“你他娘的别找揍!”
二把刀敛了敛讪讪的笑意,将脑袋缩回了围脖里。
这人看上去很凶很不好惹,却似乎很怵秦啸。
被秦啸一训斥,立刻换了正经的语气,指了指秦啸对着她吹牛道:“等着吧,干完这一票,你男人就能给你盖大屋子了!”
他还真是什么人都敢结交。
林宛宁懒得计较,她也能猜到秦啸是为了借车子图方便,为了养家糊口。
自然是什么样的人都免不了得打打交道。
秦啸见她追出来,一眼就看穿了林宛宁的心思,解释道:“这些东西,是早就跟老客户约定好了的。”
林宛宁见状只好作罢,这些山货的价格想来也是市场决定,怎么卖出更好的价格,怎么打通更多的销售渠道,都是一门学问。
她的丈夫现在连字都认不了多少,问了也是白问。
只能从长计议。
眼看着俩人就要走了,这时,林宛宁却眼尖发现了三轮车上另外一包东西。
在麻袋旁边,一个用旧了的绿色军用水壶,还有一个都用裂了缝四处漏风的皮包,她目测,里面好像装满了黑色的、窝窝头?
这冰天雪地的天气,一袋窝窝头放外面估计十几分钟就凉透了。
俩人风驰电掣般离去,临走,秦啸不耐烦的摆手让她回家,林宛宁乖巧的点了点头,一阵心酸,却也没说什么。
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想着来的时候自己丢在皮卡上的那些酱肉,还有油饼一类的吃食,手里捏着自己口袋里刚才他给的粮票和肉票,心里越发的酸楚。
又想到秦啸临走前叮嘱她的话,林宛宁决定出门买些东西,再去看看大哥。
她记得那个梦里,顾家齐第一次在暗中使坏,是大哥秦礼第一个发现并阻拦的。
但那时的林宛宁欺负秦礼是个残疾人,生怕他声张出去对顾家齐不利,竟然和顾家齐的人一起,唆使着几个小流氓对他拳打脚踢,甚至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毁尸灭迹。
谁料秦礼命大,活了下来。
秦啸回到家,见到了奄奄一息的至亲,年轻气盛的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于是便不顾哥哥的阻拦,直接将对方动手的那个人打成了重伤。
结果这一架,不仅把自己送进了监狱,手上好不容易做起来的药材生意也彻底黄了。
大量的客户和价值不菲的产品,统统被林宛宁送给了顾家齐。
而秦家,幺弟入狱,弟妹出轨,二弟长期缠绵病榻,二弟妹一个女人供养全家。
老大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不想再拖累家人,一时想不开便自杀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林宛宁。
现在的林宛宁回忆着那个梦里的种种,不一会儿,后背冷汗涔涔。
*
秦啸的家就位于松庐镇上,这个小镇不算大,说是镇子,其实也就只有一条主街。
街道两边零星稀散的开了几家小卖部,还有供销社,以及五金土产门市,还有些公家经营的副食店。
林宛宁将手揣进棉袄兜里,紧紧攥着秦啸给的票。
她印象中这个年代的人,一个人一个月也就半斤油一斤肉的量。
手里这些票,不知道他攒了多久。
现在还是计划经济时代,虽是末期,但买什么东西,还是都要靠票。
粮油菜肉都要统购统销,而且大多数时候是凭副食店里的售货员手里拿的那种副食本供应。
上辈子,她听年长的人怀念过这个时代的酸甜苦辣,记得别说是肉,连蔬菜都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做饭基本是全靠凑活。
好在秦啸家在农村,她印象中东州农村这边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有地窖,可以储存一些蔬菜和粮食。
林宛宁走到镇街口的一家肉铺店门口,只见这里早早的就排起了长队。
她合计了一下,自己现在手里虽然不缺钱也不缺票,但是日子得细水长流慢慢的过。
毕竟,她心里是藏着大事的,将来用钱的地方可少不了。
于是便没有一窝蜂的涌向那队精肉档口,而是拿着票去买了鲜少人买的猪下水,几斤猪血,还有些没什么肉的大骨头。
满满一袋子东西,一张票没花,只用了几块钱。
售货员甚至还乐呵呵的送了她两块没几个人买的猪肝。
有些年纪大的妇女见林宛宁选的这一兜子东西,都忍不住撇撇嘴:
“一看就是不会做饭的小媳妇,哎呦!”
“男人都这样,喜欢些中看不中用的,哼。”
林宛宁:??
这年代物资匮乏,会做饭的人更少,大多数人不会处理这些重口的东西,难得解馋的时候,都喜欢买些肥瘦肉,但这却难不倒林宛宁。
第9章 新婚贺礼
她已经想好了中午的菜谱。
盐水猪肝加骨汤大白菜,一荤一素,即解了馋又能保证营养。
东州天冷,室外的雪地就是天然冰柜,回到家,林宛宁将猪血和没用完的大骨头放在了院子里,然后又去地窖里拿了颗大白菜,便转身就去了厨房。
她在秦啸简陋的厨房里奋战了一上午,总算是功夫没有白费。
盐水猪肝做的很成功,五香口,微咸微辣,入口绵香,一点脏器味都没有。炖了一上午的骨头汤又白又浓,而且这个年代的白菜没有打药,虽然不大但是清脆带甜味,白菜的清香和骨汤的浓香很好的融合在了一起,一口下去即满足了味蕾又暖了身子。
她端上一份饭菜,披上衣服便出了门。
“大哥,我来看你了。”
林宛宁在路上,心里猜想了无数次秦礼的样子。
梦中她并没有仔细去记住秦礼的模样,但是对这个人的印象却格外深刻——
男人坐在轮椅上,被三五个人拳打脚踢,无力还手,满头满脸的血污。
即使如此,却不吭一声,哪怕脸色煞白,嘴唇都咬破了,也没有向那帮人低头。
可他事后为了阻拦弟弟报仇,声泪俱下,差点儿就从轮椅上摔下来给他跪下了。
男儿铁骨铮铮,却又最重情重义。
林宛宁深深的吸了口气,眼看着快要走到那个扎着篱笆墙的小土坯房门口,又忽而顿住了脚步。
梦中的秦礼,脾气秉性和秦啸如出一辙,倔强、硬气,秦啸这副样子,估计就是从小耳濡目染了大哥的做派。
自己是外来的媳妇,而且拖沓了好多天,让秦家面上无光不说,还沦为了全村的笑柄。
她内心挣扎了几秒,鼓起勇气,叩响了那扇尘土斑驳的小门。
“请进。”
院里传来了一道男人的声音,令林宛宁微微错愕了一下。
这声音,这语气,和她想象中,似乎不太一样。
林宛宁伸出手,又深吸了口气,轻轻的推开了门。
下了一夜大雪的小院,并没有她以为的满目雪泥和冰渣,整体被扫的挺干净。
院子中间,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正在拿着扫帚,清理地上被堆起来的雪球,看到来人后,他眼中闪过了一抹明显的诧异。
林宛宁也愣住了。
她没想到,年长秦啸差不多十岁的残疾大哥,看上去竟然这么儒雅。
他即使穿着厚实的棉大衣,也不难看出面庞和身形是格外的清瘦。
而且高挺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微微掉色的黑色细框眼睛,头发和胡子理的干净利落,就连说话,都轻声细语:“你是四弟妹吧?”
秦礼微微一笑,伸手招呼她进屋,那双手白净而修长,仔细看,中指指尖内侧似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像是长期拿笔磨出的痕迹。
秦礼和那个泥腿子,全然是两种风格。
看见大哥,林宛宁感觉自己的心,好像都倏地沉静了下来。
秦礼比她想象中彬彬有礼,进了屋,林宛宁放下手中饭盒,男人一边招呼她坐下,一边给她倒水。
“我这里没什么好茶招待你,还要麻烦你照顾我这个残疾,让你受委屈了。”
秦礼眉眼温和,林宛宁感觉,见到他就像是见到一个久违的朋友一样。
她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神奇的情绪,明明与他从未谋面,初次交谈,竟有这么亲切的感觉。
“大哥你见外了,自家人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林宛宁想到那个梦,心里对秦礼的敬佩便又多了几分,温润如玉、宁死不屈,是个相当有风骨的男人。
尤其是当她发现,这间屋子里靠墙放着的那满满一书架书后,内心的震惊简直无以言表。
原来秦家的人不全是泥腿子。
秦礼似乎看出了林宛宁的震惊,但他吃饭很斯文,先是夸赞过林宛宁的手艺,然后用一块小方巾擦干净了自己唇周后,才慢慢的打开了话匣子,给她介绍起了秦家,还有这些书。
“我们家原先是行医的,原来的书更多,后来被人烧了一部分后,就剩下这些了,你要是喜欢,可以随时拿去看。”
林宛宁原本亮晶晶的眼睛,听到那句“被人烧了”之后,猛地一黯淡。
过去那几年,应该是很多人此生中难以忘怀的伤疤。
她不敢多问。
然而秦礼表现的却出乎她意料的平静,他微笑着道:“你是城里孩子,也算是书香家庭,但是我们家老四跟你不一样、”
秦礼欲言又止,说到自家幺弟,他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很疼爱却又很无奈的神情。
“老四很聪明,可惜不爱读书。不过,这也不能怪他、”
秦礼面色变得有点凝重,抬眸看了一眼自己乖巧安静的四弟妹,嘴唇翕动,喉结上下滚了好几圈儿,才慢慢道:
“他小时候,家里来了位避难的亲戚,那位是城里的文化人。”
“可那人当时年轻气盛,明知道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不受人待见,却还是为了一些小事,在家里跟人谈古论今,还跟人争风头,吹牛冒尖不打紧,结果被人举报了、”
林宛宁听得心里骤然一紧。
“他一个小学生,亲眼目睹了爹娘投河,家里被烧,性子从那就变啦。以前喜欢捧着书看,从那以后,再也没上过一天学,一提知识分子,就恨不得杀人。可他那时毕竟还小,只知道知识分子吹牛给家里人惹了大祸,可这背后的是非、”
秦礼说着,微微垂下了头。
“后来他就光跟着我上山采药,老四很聪明,而且,能娶到你,也算这小子有福气。”
林宛宁听得心里五味杂陈。
上辈子在秦啸的传记中,都从未见过这段生平往事,可见他心中对这些过往是有多么的芥蒂。
“你是新媳妇,本不该跟你说这些沉重事情的、”
秦礼忽然有点局促的笑笑,然后转身滑动着轮椅,去里屋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小木盒。
“我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个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林宛宁也没有推辞,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怔住了。
“这是仅存的祖传秘方,就当是给你们的新婚贺礼吧。”
第10章 “嘿嘿,鸟枪换了炮了。”
从秦礼家出来,一路上林宛宁如获至宝,拿着这几张秘方看了又看。
她上辈子对中药只是略知一二,到不了能救死扶伤的水平。
这方子上的很多药材,她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过。
但也不是所有的方子都那么复杂,林宛宁慢慢翻着,有一张古方汤剂单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分别是补血汤,祛痰汤,祛湿汤,祛斑汤,每个方子左不过四五味药,从功效到熬制时间,还有古方出处,都写得明明白白。
这个盒子里,甚至还有一些养生茶的配料方。
有了这些秘方,还有秦啸识药制药的天赋,就算不去行医治病,这日子也一样有盼头。
林宛宁小心翼翼的收好方子,脑海里已经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回到家,正好灶上的饭菜还热着。
秦啸家的厨房简单干净,只是相当寒酸,一个粗大的树桩子削去根部便是小餐桌,两块接在一起的木块当做板凳,倒是符合秦啸这个泥腿子简单粗暴的性子。
林宛宁擦了擦桌子后坐了下来,这是她来到七七年后,自己做的第一顿饭。
她以前从来没有来过东州,只听说这里地大物博,资源丰富。
尤其是这边的土地肥沃,生长的蔬菜都比外面的更脆更甜,林宛宁迫不及待夹起来一筷子大白菜,果然,被骨汤浸过的菜叶饱含肉香,又有蔬菜自带的清甜,一口下去,简直上头。
就连米饭,都比她以前吃到过的更香更弹牙。
林宛宁吃的正香时,院里的小门却突然被人砰砰拍响。
“宛宁,宛宁,你在家吗?”
是二嫂的声音。
林宛宁急忙放下碗筷出去开门,只见二嫂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这姑娘也不说话,见了她就直勾勾的盯着她看,从头到脚,那眼神,仿佛是在打量着一件商品,林宛宁被看的好不自在。
二嫂见到她,急的说话都颠三倒四的:
“出事了,你二哥跟老四在路上遇着了打劫的,是隔壁双水村的一帮子抢劫惯犯,他们跟咱也算是同行,,然后、然后咱大队的人碰见了,但是对方人多,十几个呢,你二哥让他回来叫人,这不,人一回来就找我来了。”
5/36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