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在的队是预备队,有很多从天南海北被各个教练物色而来的孩子们聚集在此, 而他也是其中之一。
预备队从基础的滑雪教学开始教, 会比在普通滑雪场学得更专业。
起初还算轻松, 但是当基础课程结束, 开始针对训练后, 训练量变得异常的大, 每周还伴随着层出不穷地考核, 一但考核不过关, 就会被刷掉。
进队的第三个月, 林旭东第一次有了放弃的念头,他的身体在告诉他,他很累,他需要休息,他想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玩耍,而不是每天像个机器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累死人的训练。
他向张学扬表明他的想法,张学扬只说了一句:“去跟你母亲谈谈,如果之后你的想法不变,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为什么要找母亲谈,这是林旭东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他带着这样的疑惑问张学扬,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教练满脸震惊,说,你不知道吗?
当初在滑雪场,其实是他母亲率先约见张学扬教练,说要推荐一个人,张学扬在见到林旭东之后,觉得他确实是一个好苗子,才将林旭东收入预备队。
张学扬一直以为林旭东是知道这一点的。
事实上,林旭东对这些一无所知。
林旭东回到家,见到了母亲,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那是母亲最正式提起他父亲的一次。
他的父亲是名军人,在一次行动中意外重伤,经抢救无效死亡,母亲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战友说,父亲陷入昏迷前,还笑着调侃,今年怕是不能赢个冠军奖牌给我老婆炫耀了。可谁能想到,他就此再没睁过眼。
他的父亲很爱滑雪,年年比赛,年年拿冠军,每回拿了奖第一时间找他母亲讨夸奖,部队里的真汉子,在他母亲却像个要糖吃的孩子。
父亲去世后,母亲对父亲以前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有当他问起父亲时,母亲才会说上两句,永远都是同样的话:“你的父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很爱你。”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懂得一些事情,也就没再问过。
林旭东10岁那年,学校组织的兴趣小组,他从一众项目中选中滑雪,他母亲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很好的遗传了他父亲在滑雪方面的天赋,在同学中脱颖而出,参加比赛还能拿奖,只是,他不会像他父亲一样,兴高采烈地跑到他母亲面前炫耀。
在他父亲去世前,他的性格还算活泼,他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对他也很好,可是少不了旁人的异样眼光,未必是排挤,有时候只是一个同情目光,也会让他敏感。来自父爱那块的缺失,是他母亲弥补不了的。
他对什么都表现得兴致缺缺,问他喜不喜欢滑雪,他也只是说还行。
母亲是深思熟虑后,联系的张学扬,她想让他往这方面发展,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他的母亲,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思想寄托。
林旭东在了解之后,有试着跟母亲表现出放弃的意愿,可是母亲显然不同意,看出他想退缩,抓着他说:“旭东,你可以的,你一定要闯进少年组。你要像你父亲那样,成为优秀的人。”
为了不让母亲失望,他打消了离开预备队的念头,他告诉自己,他可以。
他开始没日没夜的训练,整整两年时间,他成功了少年组。
他的母亲开始不知足,觉得他不够好,他还可以更好。
在少年组的三年时间里,他的综合成绩稳居队内第一,他参加比赛,回回都能拿下不错的名次,连教练都说他已经做得很好,可他的母亲还是觉得他不够好。他的母亲永远会在表扬他以后,再接上一句,“下次拿个
第一回来好吗?像你父亲那样。”
于是,他拿下他最擅长的个人赛第一,紧接着拿下短距离第一,连不最不占优的集体出发,他也拿下第一。
可是比赛之外还有比赛,他不知道这样下去他能坚持多久,也他不知道自己拼了命的练习是为了什么,为了不让母亲失望,为了她能像从前一样正视自己,还是为了她不再把执念强加在他身上?
林旭东在19岁那年参加全国冬季两项青少年锦标赛,拿下四金,是他最好的成绩,却在那年爆发了跟母亲的第一次争吵。
他想退出,早已厌倦这样的日子,他想回归到正常的生活,可是他的母亲不同意,她说:“你再坚持一下就能进入成年组,届时会有更多比赛,你可以拿下更多的荣誉,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是父亲,这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进滑雪队不是他的意愿,比赛不是他的想法,拿奖他也一点都不觉得开心,他累了,想休息,可是他的母亲却说不可以。
回应他的是一巴掌,那一巴掌高高举起,他甚至做好迎接的准备,但它没落下来,母亲只是指着门,让他滚。
那晚外面下着暴雪,是张学扬找到他,接走他,而他的母亲没有出来过。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旭东的状态极差,队内比赛接连失利,甚至出现很不应该犯的低级错误。
张学扬紧急叫停他的所有训练,约他谈话,问他是不是真的打算放弃冬季两项,抛开其他原因,他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冬季两项吗?
他的回答是,不知道。
张学扬让他好好想想。
从一开始就是他母亲让他来的,他在整个训练过程中,发现他更适合冬季两项,便往冬季两项攻,他从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冬季两项,他只是叛逆的想反抗母亲一再因为父亲的关系一直逼迫着他。
如果真的放弃冬季两项,他该怎么办?
他得不出结论,张学扬停了他半年的训练,这期间,他只能看着队员训练,看着他们比赛,荣辱苦乐都是他们的,他是个事外人。
那一刻他知道,冬季两项对他来说,比他想象中重要,那是早已在无形之中刻入他肢体记忆的存在,他不想放弃。
林旭东重拾训练,加倍刻苦,补上半年欠下的训练量,20岁停掉比赛,在21岁时重返赛场,全国冬季两项锦标赛上,他拿下四金的好成绩。22岁那年,混合接力逆风翻盘,打了有史以来最漂亮的一场仗。
他的成绩像母亲所期盼的那样越来越好,只是,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却像扯开的裂缝再难缝合。两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为数不多的交流也再与冬季两项无关,两人都在刻意逃避。
他其实只有一个很小的诉求,他想让母亲知道,他之所以能做到,不是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而是因为他的付出。他拿下的所有成绩,都是他为之努力奋斗而得。
此前或许迷惘过,但此后他参加的所有比赛,赢下的所有荣誉,一定都是因为他热爱。
他不知从何开口,一拖再拖,再无机会。
24岁那年,是他备战冬奥的一年。
在他即将出国的前一晚,张学扬教练突然告知他,他的母亲突然心梗,抢救无效去世。因为封闭式训练,他上交通讯设备,错过了本该第一时间接到的电话。
他惊觉,上一次见母亲,已经是两个月前。匆匆一面,寥寥数语,还有母亲看他时欲言又止的表情。
按照规定,他不能离队,可事出突然,组织为他破例,让他赶去医院见母亲最后一面。
林旭东清楚记得,那个冬夜,白雪纷飞,是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
张学扬教练开车,他坐在副驾驶座,因着下雪缘故,车速也没有很快。行进过程中,他一言不发,张学扬怕他受刺激,不断安抚他的情绪:“你母亲去世是意外,事发突然,不是你的问题,不要想太多。”
林旭东没说话,其实他什么也没想,脑子一片空白,由不得他思考。
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着,张学扬教练踩下刹车。
张学扬睨他一眼,他听见张学扬叹气,紧接着,听到张学扬开口:“虽然这些话很残酷,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今晚你的时间可以留给你母亲,但明天你必须出国。你接下来的比赛很重要,要尽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至于你母亲的后事,组织上会帮你料理。”
他想他应该说点什么,恰逢绿灯亮了,张学扬油门一踩,车子发动,不到两秒,砰――
瞬息间,一切都像按下延时键,所有画面都在慢放。
他目睹张学扬猛打方向盘,将自己至于危险之中。
车身相撞,车窗炸裂,玻璃四溅,他随着车身承受数次撞击,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面颊流过,他不得动弹,几经挣扎无果,失去知觉。
林旭东阖眼前看见的,是地表翻转,漫天的雪花匀速飘落,自下而上,很美。
【作者有话要说】
T_T
第25章 回首岁月里(三)
眼前有无数画面闪过, 那些早已被林旭东遗忘的细枝末节,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父亲总是一身军装,带着笑脸, 每次回来,进门第一件事是亲吻他母亲的侧脸,第二件事是抱起他。
时隔多年, 在此刻, 父亲再次出现, 面容祥和, 步履缓慢,向他走来,微笑着, 说, 这些年一直在等,现在我来接人了。
接人,接谁?
再睁眼是在ICU,林旭东短暂睁眼, 空气中混着浓郁的消毒液的味道,入眼是纯白色的天花板, 往下看是密集的仪器管子, 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喊医生, 意识尚未清醒, 人就再次昏睡过去。
他被转入普通病房, 每天看着医生护士进出, 还有一位陌生的护工。
护工说, 我是别人请来照顾你的。
他问, 谁?
护工说, 是一位叫封瑗的女士。
封瑗――张学扬的妻子。
在普通病房的第五天,封瑗来看他。她人透着疲惫,精神状态不佳,连续很长时间没有睡一个好觉,现在眼睛里红血丝密布,眼眶也是红的,想来是刚刚哭过。
封瑗告诉林旭东,他的母亲已经下葬,葬在旧汀陵园,和他父亲的墓毗邻。
林旭东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问封瑗张教练的情况怎么样,封瑗给他的答案是,人还在ICU,经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病房里过于沉默,封瑗没久待,事情说完就走了。
那个晚上,护工没再进过病房,无人知晓,林旭东躺在病床上,盯着窗外的雪花看了一晚上,不解、无力、愤恨、隐忍,那些长久堆积深藏于心的情绪,在那个夜里肆意地发泄。
林旭东出院当天去了ICU,那个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冰冷机器声的病房,看见张学扬闭眼躺在病床上,周围是数不清的管子,那些管子藏在被子之下,从张学扬的身上延伸出来,另一端连着机器或药物亦或是别的。
他无法移开视线,在那躺着的人,是这些年来严厉指导他训练的教练,也是在生活里像父亲一样暖心照顾他的人,如果不是张学扬在危机时刻刻意打方向盘,现在躺在里面的人就该是他。
张学扬是为了救他。
值得吗?
林旭东无数次问自己。
从医院出来,林旭东去了旧汀陵园,他带了一捧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向日葵。
母亲现在应该是快乐的吧,她应该已经见到想见的人了。
可是他不快乐,老天为什么没有把他一并带走呢。
林旭东不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偌大的场地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其余的队友都还在国外,就连青少年组的也去参加培训,就剩他一个人。
他每天换着场地发呆。
要么是室内,面对一堆无法言语的冷冰冰的运动器材。要么是室外,冰天雪地里,或在赛道,或在靶场。
因为他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去比赛,也不能训练。
医生叮嘱他,如果还想继续接下来的运动生涯,就必须放弃短期内任何形式的运动。他得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娇贵,像个废人。
他开始成宿成宿的做梦。
梦见他的母亲从知道他在滑雪方面有天赋,到让他进入预备队,一步一步,逼着他拿下一个又一个第一。他试图反抗,母亲冷眼对他,他服从,他再次反抗,他试图证明自己,可最后,母亲死在他面前。
梦见那场惨烈的车祸,据说是连环撞,多人受伤,造成交通瘫痪,而最源头的四车相撞,车里的人不是死亡就是重伤。
那些片段,在反复折磨着他,他的精神状态,也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低迷。
林旭东在度日如年的那段时间里,迎回从国外归来的队友们。
那个场景,他也记得清楚。
原本有说有笑的一行人,在看到他后陡然失声,原本热闹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范明远最先开口,喊了他一声,哥。紧接着,质问他为什么离队,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起登记,为什么没有参加比赛。所有人都有相同的疑问,都在等他回答。
他们刚刚结束比赛回来,还什么都不知晓,其他教练员即便得知消息,也绝不会在比赛过程中告知他们。
在林旭东给他们答案以前,另一个教练沉着一张脸训斥他们,没说两句话就把他们带着走了。
林旭东猜测,他们应该很快就会知道。
等他们再回来的时候,是夜里,范明远、于霜、邵俊力等人一同出现,在寂静的雪场中,范明远抱住林旭东对他道歉,不断说着对不起,继而在他耳边痛哭,而其他人也都是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张学扬教练重伤,至今昏迷不醒,ICU有明确的探视规定,即便大家组织去探视也不行,低迷的气氛在冬季两项队员之间维持了数月。
在此期间,林旭东被教练员多次谈话,除了林旭东,其他队员都不知晓。
林旭东的身体情况,队内领导最清楚不过,找他谈话的内容也不外乎是针对他接下来的职业生涯。
他需要被分到别的教练手上,并且他要停练很长一段时间,具体时间不定,一切根据他恢复的情况来。
教练员说得委婉,但他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在那场车祸中,他的两条腿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右腿最重,这对以腿部力量为主力的冬季两项运动员来说是很致命的伤。
林旭东给自己三个月的时间休养,三个月,他加入正式训练,他很快发现自己恢复得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他的身体并不能像以前那般自如。
他变得焦躁,人带着戾气,其他人跟他说几话,他都会不耐烦,甚至他休息的时候,旁人给他一个眼神,他都觉得那人的目光充满了怜悯。
他很迷惘,他觉得自己不仅身体有问题,心理也有问题,他变得很不好,那是他不喜欢的样子。
他再次申请停训,并且选择远离训练中心,他开始逃避,试图让自己忘掉那些让他烦恼事情,可是不行,越是刻意越是适得其反。原以为自己可以调整好状态,结果愈发颓然。
在一天夜里,他去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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