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他们常去的那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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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还是老样子,沁着油渍的桌椅和收银台,贴在墙壁上的红色菜单。老板也还是当初那一个,姓何,胖了许多,啤酒肚愈发圆滚,头发白了大半。
小时候,谢如潇和这家老板关系很好,一口一个“何叔”叫得亲切。每次来吃面,何叔都会多给他们加份煎蛋,或者,切一碟自家腌的滚水菜。
多年过去,老板已经认不出他们。
变化太大了。
点过餐后老板进了厨房。
店里只有秦咿和谢如潇这一桌客人,显得冷冷清清。
沉默了一会儿,秦咿先开口,给谢如潇讲了方恕则的事,也讲了她和梁柯也之间的分分合合。
最后,她说,现在她一切都好。
谢如潇当然知道她很好。
襄城监狱虽然是封闭式管理,但内部阅览室订阅了不少杂志期刊,都是最新日期。谢如潇看到过秦咿的专访,标题是《入选全球“30岁以下艺术精英榜”的中国艺术家》。
那篇专访配有秦咿的照片,由知名摄影师掌镜,漂亮的东方姑娘穿一条缎面的露背礼服裙,妆容细腻,钻石手镯衬得她肌肤如雪,像点缀了些许桃花色的白瓷,绝色而清灵。
谢如潇长久地看着,几乎要用目光在照片上压出痕迹。
他想起入狱前经常听到的那首粤语老歌——
“没法隐藏这份爱,是我深情深似海。”
……
这是在他梦里出现过千万次的人,也是他不敢、不可能去触碰的人。
……
许是谢如潇走神得太过明显,秦咿所有误会,解释了句:“梁柯也虽然是梁慕织的孩子,但是,他和梁家那些人不一样。”
“他非常优秀,为人善良,处事真诚。”
谢如潇回过神,浅笑了下,“我相信你的眼光和选择。”
这话礼貌又疏离,似乎将所有可聊的东西都堵住了。
秦咿手指揉着裙子的布料,转了个话题,“一直在说我的事,你呢?这段时间住在哪里?工作方面有什么打算?”
“我朋友开了个超市,店面挺大的,”谢如潇说,“最近人手不够,我先在那儿帮忙,发工资,还包吃住。以后,我会想办法做点小生意。”
顿了顿,他补充一句:“我也挺好的。”
到这里,是真的聊不下去了。
不等秦咿再开口,谢如潇看了眼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两人从面馆出来,天边晚霞灿烂,整座城市显出几分清秀。
秦咿的车就停在路边,款式和颜色都很张扬。
她顺势提了句,“你住哪儿?我送你。”
谢如潇侧身看过来。
晚风里,当年那个青涩倔强的小女孩已经长大,出落得精致动人,皮肤如玉,长发柔软,淡妆修饰着她的轮廓,一颦一笑都万分耀眼。
不对她心动实在困难,更难的是要扼住那份心动,不露声色。
谢如潇移开目光,只说:“我住得不远,走几步就到了,不麻烦你。”
秦咿还要说什么,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音量开得高,铃声异常清晰,她朝谢如潇使了个带着歉疚的眼神,拿出手机看一眼,是梁柯也。
谢如潇也看到屏幕上那个名字,一颗心酸酸沉沉,勾起唇角笑了下:“你未婚夫一定着急了,快回去吧。”
说完,他单方面切断对话,迈步离开。
秦咿并没接听那通来电,她握着手机,用目光追逐着谢如潇的背影,忽然说:“你是不是要离开竺州了?”
“是不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再回来……”
重逢以来,谢如潇看似平淡镇静,实际上,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在与秦咿保持距离,想将她远远推开。
他们一起长大,了解多过于陪伴,秦咿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那会儿,暮色渐深,路面上行人寥寥,交通信号灯闪烁变幻。
在这几近静止的画面里,秦咿看到谢如潇缓缓转身,他天生轮廓硬朗,眉眼锋利,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会显得有些凶戾。
漫长的牢狱生涯让那份凶戾愈发外放,像一只饿急的肌肉紧绷的野兽。
秦咿却从不怕他,她听到他开口,淡淡问了句:“秦咿,你是谁——”
不等她反应,谢如潇继续说:“你是名校毕业的青年艺术家,有独立的艺术工作室,出过画集,办过画展,作品的竞拍成交价高达数百万,出类拔萃,被支持你的人所仰望。”
“我呢,我是谁——”
谢如潇遥遥看她,声音不颓不哑,就那么陈述着。
“一个大学肄业的劳改犯,小时候混街头,逃课打架霸凌同学,长大了故意杀人,声名狼藉,恶贯满盈。”
秦咿心口像堵着什么,异常酸涩,她摇头:“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是……”
“你怎么看我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人会怎么看我。”谢如潇说,“那些人——你的竞争对手,你的同行,甚至是你的合作伙伴和支持者,还有躲在手机屏幕后的一双双眼睛——他们会把我变成一种污点,像黏口香糖一样粘在你身上,任你如何挣扎都摆脱不掉。”
谢如潇太冷静,也太透彻,这让秦咿更觉心酸,视线模糊,没能看到他眼中一晃而逝的轻盈的温柔。
“多保重,别和我走得太近,也别觉得我可怜,”他说,“我挺好的。”
酸楚的滋味累积到极处,秦咿掉下一串眼泪。
谢如潇不习惯看到秦咿哭,再次转身,他走了几步,恍惚听见身后有人叫了声“哥哥”。那声音太轻了,叫他分辨不出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停下,顿住。
与此同时,身后清晰地传来——
“哥哥。”
秦咿眼眶通红,“以后,你再也不管我了吗?”
“永远不管了?”
音落,气氛静了几秒。
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是凝固的。
谢如潇叹了口气,说:“别哭。”
秦咿好像没听见,低着头,纤瘦的肩背在暗淡的光线下更显单薄。
谢如潇说:“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
秦咿不出声,只是哭。
谢如潇回到秦咿面前,抬手抹掉悬在她下巴上的眼泪,用一种沉静的声音说:“我不会让你找不到我,别害怕。”
他天生性格冷,骨头硬,不怎么会哄人,不擅长道歉,也说不出好听的软话,现在这样,已经是少有的妥协。
秦咿清楚这一点,正因为清楚,才更加难过。
隔着模糊的泪眼,她看到谢如潇将号码存进她的手机,然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
再之后,两个人都没讲话,秦咿目送谢如潇绕过街角,消失不见。
夜风不断吹着,人间萧索。
秦咿站在原地,手指压着泪湿的眼角,满心怅然。
几个玩滑板的小朋友风一样从旁边冲过去,其中一个不小心撞到秦咿,险些将她带倒。秦咿踉跄着退了两步,刚好撞入一个怀抱,熟悉的气息自四面八方涌来。
不必抬眸去看,只凭感觉她也能一下子认出来。
肇事的小朋友抱着板子跑回来跟秦咿道歉,秦咿心不在焉,应了句“没关系”。
小朋友看了看秦咿,又去看半搂着她的梁柯也,忽然有点脸红,跑回到同伴身边,小声说:“那个哥哥可真帅啊,像大明星!”
“那个姐姐也好看。”
“应该是一对儿吧,谈恋爱呢!”
另一边。
梁柯也抬手碰了碰秦咿的脸颊,摸到一点泪水的痕迹,他说:“今天会议结束得早,我去公司接你,你不在,小闽告诉我你来这边了。”
吃面的那家小餐馆就开在通往小区入口的必经之路上,梁柯也开车过来,一眼就看到一对年轻男女,面对面地站在一小片街灯光亮里。
秦咿眼尾很红,谢如潇拿着她的手机输入什么,又摸了摸她的头发。
梁柯也什么都没问,只是将秦咿抱得更紧了一点,说:“回家吧。”
两人回了春知街,当晚就住在秦咿外婆留下的那套老房子里。
洗过澡后,梁柯也黑发半湿,气息清爽,像暴雪过后的白色雾气。秦咿裹着被子,本能地往他怀里靠,鼻尖贴在他肩窝那儿,依恋似的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梁柯也伸出手臂给她枕着,指尖时不时地碰一下秦咿的耳垂,动作轻软。
过了好一会儿。
秦咿先开口,小声说:“谢如潇提前出来了,但是,他没告诉我。小区维修燃气管道,我回去给维修队开门,偶然和他撞见。”
梁柯也没作声,翻身过来和秦咿面对面。
这个姿势让两人变得更加亲密,毫无缝隙。不算纯粹的黑暗里,梁柯也敛下目光和秦咿对视着,他鼻梁挺直,眉骨的形状也好看,像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秦咿忍不住摸了摸梁柯也的眼睛,继续说:“他怕拖累我,怕杀人坐牢的事会给我带来不好的影响,所以,决定疏远我。”
“过去的那些年,我好像做错了很多事,”秦咿看着他,目光薄薄的,“没有拦住谢如潇,也没有好好爱你,让所有人都在受委屈……”
话没讲完,梁柯也忽然低头吻住她,舌尖近乎蛮横地抵开秦咿的齿关,探寻到内部。秦咿仿佛尝到一颗火种,炽热的滋味直抵脊背,叫她半边身体都麻了下。
她没躲,更没挣扎,放软了姿态予取予求,还软绵绵地回应,漂亮又乖顺的模样叫人心里蹿起一股压不住的邪火。
梁柯也并没做太多,在情绪彻底失控之前,他停了下来。
卧室里陷入寂静,黄小K躺在客厅的狗窝里睡得翻肚皮,还打呼噜。
梁柯也手指贴着秦咿的脸颊,他神色并不浓烈,目光柔软,像冰雪消逝后的湖光春色,轻声说:“我不委屈,也没觉得自己委屈。”
“从没觉得。”
秦咿抓着梁柯也的手,在他指尖上亲了下。
梁柯也顺势拨开垂在秦咿脸侧的一缕碎发,对她说:“认识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美好的,想象不到的那种美好。”
“无论人生多长,春秋冬夏,我都想和你一起走下去。”
秦咿觉得呼吸很烫,心跳也是,她循着方才梁柯也低头吻过来的那个路径,重新贴过去亲他,故意用牙尖叼住他唇边的皮肤轻轻咬了下,像吃掉一块新鲜出炉的热松饼。
“我们领证吧,梁柯也,”秦咿声音小小的,眼神温柔又真诚,软软看向他,“我想嫁给你。”
梁柯也喉结颤了颤,上下滚动。
不会有人知道,她一句“我想嫁”,几乎砸碎了他全身的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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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证前,秦咿又见了谢如潇一次。
她用了些手段,找到谢如潇上班的那家超市。
超市装修得挺漂亮,挨着几个居民区,生意不错,顾客进进出出,人流不断。
午休时间已经过了,谢如潇带着几个人在后门那儿卸货,成箱的日用品,抵在肩膀上扛着,往仓库里搬。
超市员工都穿制服,蓝色的半袖T恤和长款运动裤,这一身放在其他人身上会显得有点土,但谢如潇不一样。
他靠打架练出了一副模特似的好身材,腿长肩直,脖颈和手臂上零星几道旧伤疤,像无声的“功勋”。再往上,是理得短短的寸头,五官轮廓完全露出来,眼神又凶又沉,没有半点儿软和劲儿。
年轻女人被他吸引住,目光从他峻峭的眉峰一路滑到喉结,再到肌肉绷紧的手臂,脸颊浮起几分浅红,低声和同伴议论着什么。
谢如潇一向机警,听见动静转身看过来,他没注意那两个盯了他好半天的年轻女人,一眼先看到秦咿,以及,她被风吹起的白色裙摆。
像薄涂的水粉画,质感精细。
那一瞬,谢如潇脑袋里有个模糊的念头——
除了秦咿,再没什么人能将白裙子穿得这样干净好看。
长街之上,鸣笛声不断,乱糟糟的。
秦咿眉眼安静,她慢慢走到谢如潇身边,抬眸看他,“有空吗?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漂亮女人最容易招惹视线,和谢如潇一块卸货的几个超市员工都看到秦咿,神色惊艳,大声嚷嚷:“交女朋友了啊,潇哥!”
谢如潇一记眼风过去,乱七八糟的声音全被压住,瞬间消失。
他淡淡撇下一句:“我妹。”
两人朝安静的地方走了走。
谢如潇干了大半天的体力活,满身是汗,他怕自己味道难闻,抬手指了指有树荫的地方,让秦咿去那儿站着,自己则隔了两步,顶着大太阳。
兜里有烟,当着秦咿的面,谢如潇忍着没拿出来,状似随意地玩笑了句:“梁柯也没陪你一起来?这么放心!”
秦咿来找谢如潇这事儿,并没瞒着梁柯也。
她还主动问了句:“你要陪我去吗?”
当时,梁柯也站在厨房的岛台前弄早餐,牛油果滑蛋吐司、煎培根、新鲜洗净的小番茄,房间里飘着温馨的暖香气。
他勾着秦咿的腰将她抱起来,放在旁边的大理石台面上,低头在她眼睛上亲了下,动作和气息都温柔极了,叫人心软。
“我虽然有点小气,但是,不至于不讲道理。”梁柯也说,“更何况,谢如潇是个好人,我相信他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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