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阳光晃了晃眼,伊秋抬眼,发现旭日早已高升。
而她,就在着旅馆前来来去去地逡巡,也不知多长时间了。
伊秋对着旅馆依旧安静的大门,烟咽口水后,抱起橘子糖扭头就逃。
她庆幸自己今日衣着低调,要不肯定要被周围人的目光射成筛子。
趁着没人发现,丢脸的就绝不是我。
风紧,扯呼!
“哟,这位小姐,您这么早就来我楼下,难道是因为莫扎特先生让您带我去他的课堂?哦,我敬爱的上帝啊――您真是太‘好心’,太‘积极’啦。”
平铺直叙的话不知为何变奏成轻佻的样子,伊秋被熟人的发言定在旅馆前,一步也走不动了。
她颤颤巍巍地转身,小心翼翼地挪动眼睛往上看:
二楼东凯的窗户里,没有寄领结的少年领口大开,却又被袖口下滑的光洁手腕半遮半掩。
他右手虚握,半边脸窝在掌心里。迷离的眼神下笑意似有似无,卷曲的黑发在光线下随着清风微颤,孩童的纯真与青少年的诱惑完美融合在一起。
他就是一只趴在窗台上的慵懒大猫,满满的安宁惬意。但被他目光捕捉到的猎物,却不能再动分毫。
完了。
伊秋心脏一麻,突然思维像被灌满最烈的伏特加般,断片了。
*
伊秋不知道自己是被下了什么咒,竟就顺着仆从的指引,直到被领进贝多芬的房间。
她看着少年慢悠悠地拉过衣服随意地穿戴,甚至旁若无人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不禁也有些疲乏困顿。
但仔细一瞧,贝多芬眉目间清清爽爽,根本不带一丝倦意。
伊秋心中便不平衡了。
感情昨天,就她一个人没睡好,还像个傻子一样自投罗网?
“怎么,莫扎特先生的吩咐,您就这么听从?不仅老早就在旅馆下等着我了,还抱着这一堆――嗯,是早餐吗?我是要感谢您的贴心呢,还是要感谢您的慷慨――为我这个来自波恩的‘乡下人’如此上心?”
贝多芬拉过一把椅子,随意地跨坐上去,手里的领巾散漫地搭在肩头。
他的下巴随意地搁在椅背上,目光却悠悠地盯着绵羊般的少女。
伊秋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撞上房门发出声响,显得更加慌乱了。
“不、不是早餐……不、不是去上课……”
“哦,那小姐您在我楼下如此翘首以盼地来来回回,难道是学了什么维也纳风俗,迫不及待地要引起我的注意吗?”
绵绵细细的回应只换来更加咄咄逼人的音响。
伊秋的脸有些发白:“你――一直在看我?”
贝多芬扶着椅背站起来,假笑道:“啊,无意间开窗,看到有趣的场景就继续看咯。”
“为什么不――提醒我?”
“提醒你我就见不到小姐您着不矜持的‘圈圈舞’了。”
少女瞬间红了眼睛:“路德维希・贝多芬,你不要太过分!就算是,是……这也不能是你这样欺负人的理由!”
转身比眼泪快的话,就不用在在意的人面前哭泣了。
伊秋的手落在门把上,羞愤委屈和难过,令她恨不得下一秒就从这里消失。
纭―
贝多芬的手掌死死钉在房门上,伊秋根本带不动门扉分毫。
少年的气息如海啸般从身后压过来,仿佛像座监牢般死死将她环住。
他是熟悉的,却又那么陌生。
她所期盼的长大,绝非是这样的割裂。
“行行好,贝多芬先生!”
她努力让自己的祈求冷漠一些,不要带着哭腔。
却不料记忆里温润又清朗的声音低着八度在她耳边徘徊。
“委屈吗?”
“什么?”
“这就委屈的话,我的委屈要跟谁说呢?”
伊秋身子一僵,紧握门把的手骤然松开。
脖子被男性偏硬的发尾撩擦着,她的肩上多了些并不属于自己的份量。
――就像曾经一样,仿佛刚才的疏离和争吵都是假象。
――他们之间没有距离,依旧可以如此亲密无间地相互倚靠。
“一年是三百六五天,伊秋,在我习惯了你之后,你又想过我要怎么度过没有你在的七百多天吗?
“我的算数不好,我不知道要怎么倒数,才能把那些日子数完,才能再一次见到你。
“没有回音,信件也少得可怜――我甚至害怕你不在维也纳,早已去到我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了。
“我给了你一颗心,可你不要少年的热忱,只需要说一声。我并不害怕失败,更何况对我而言,这根本不是失败……
“伊秋,说让我做孩子的是你,让我长大的也是你――我会长大的,不要对我失去信心。
“至少,我被逼迫着长大的时候,你要在我身边啊。我不聪明,迷路的话,该怎么办呢?”
他在她身后倾诉,像一支悠悠的慢板。摇曳在时光里的碎影,回溯着闪现。
本就是温柔的人,又能假装凶悍到哪里去?当他卸下伪装,他比云朵更柔软。
狮子低下头颅时,他就早已是那只需要熟悉温暖的大猫了。
连报复的手段,都这样的孩子气――再她负气要离开时,他早就慌到失神。像是一种应急触发的意识,他不能接受她再一次这样。
贝多芬无所畏惧,但他害怕没有当面再见的告别。
尤其被珍重的人,单方面。
“对不起,路德维希。”
“对不起,伊秋,是‘路易斯’。”
眼泪突然松懈似的,拼命地落下。
在他松软下来的臂弯里,她转过身,扑在他胸口大声肆意地哭泣。
“路易斯,对不起,对不起!”
“嗯,伊秋,你道歉的话,我永远原谅你。”
……
雨季过去后,伊秋红着眼睛吸着鼻子从某人怀里挣扎着出来。
贝多芬努努嘴,还是顺从地松开了她。
看着年轻人衬衣胸口那一大滩湿濡,伊秋有些耳热。
这件吸水性极好的衬衫肯定不能穿了。她庆幸没好好穿上衣服的贝多芬外套虚搭在两只手臂上,根本没扣上,否则,这位先生要换的一定不止一件衣服。
尤其看到那条领巾正在某人脚下,呈一团咸菜状时,伊秋的脸也烧了起来。
贝多芬发现她的异样后,正欲逗弄她时,不料却被先发制人。
“‘过客’?叫你‘路德维希’?‘一颗不够’?”
她咬牙切齿地对着他冷冷吐出这几个词,大有秋后算账的意味。
“等等,伊秋――”
他连忙伸出手,往后退几步,慌张着搬出叫停的姿势。
“‘过客’的话,干嘛还让我‘送你’回旅馆?”
“我、我不想那么快就和你分开!”
“叫你‘路德维希’,干嘛不要求我直接叫你的姓呢?”
“嘿,亲爱的伊秋,我才不要和你变成只能喊姓的疏远样子――就算在生气,我们也不能太疏离!”
“‘一颗不够’,我在‘哄孩子’?”
“是我在不分场合地得意――好好好,是我的错,我的错!伊秋,秋秋――你不想我们今天就这样浪费在道歉上吧!”
他拒签双手,一副投降求放过的样子。
她看着他衣着不整,慌乱而滑稽的模样,露出了自重逢起第一个开怀的笑容。
在那个笑容里,贝多芬仿若回到往昔,整个人也柔和下来。
“你叫‘秋秋’的话,太肉麻了,路易斯,伊秋千万别叫!”
“好的,‘秋秋’――你怀里的是什么?”
她努努嘴:“哄小孩的橘子糖,长大的路易斯先生已经不需要的东西。”
他凑过来:“谁说的,我永远需要橘子糖――只要不是一颗。”
伊秋想起他昨日那句话,不禁又笑出声来:“是,就你聪明,看这包装架势,就知道绝对不止一颗。”
她拆开来,发现经过这一早的风风雨雨,橘子糖已经在化了。
见她打开又合拢,贝多芬问伊秋怎么了。
她笑着说他运气不好,糖化了,等会再给他买新的。
“没关系啊。”
贝多芬捞起伊秋怀里的袋子,伸手就将一瓣变得黏糊糊的橘子丢进嘴里,还不忘舔干净指尖。
“因为不是一颗糖,不管它们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乖乖吃掉的。”
他朝气十足的wink就和那些化开的橘子糖一样,就算变了样子,依旧甜得人心颤。
属于贝多芬难得卖萌的攻势,谁又能招架住呢?
至少伊秋不行。
她脸上的红又深了一分,却佯装着镇定夺走糖袋,推着他去衣柜前面。
“你的糖又不会长脚跑掉,快给我先穿好衣服,还要不要见人了啊!”
“哦。”
第37章 Op.37
・32・被迫长大的孩子
雨过天晴。
就像那首贝多芬在八方莫扎特时, 被要求即兴演奏的那句旋律一样,伊秋和他的关系,终于在那天清晨过后, 被一袋融化的橘子糖修复如初。
不再各自生气,不再蓄意刺痛对方――明明是重要的人, 为什么永远学不会坦诚地表露心意呢?
总之, 能在维也纳重逢, 确实是件好事。
伊秋没有忘记贝多芬为什么来到维也纳。
再把这位冲不注重修饰自己的男孩好好打理一番后――看来离开布洛宁夫人的照料与“指导”后,贝多芬先生就完全不知仪容为何物了――于一个合适的时间,她把他再次带到的莫扎特的府邸。
他不远万里来求学。
她陪同在侧做旁听。
方正莫扎特的大师课,不听白不听, 蹭到就是赚到。
对此, 莫扎特送了伊秋一堆白眼。
大师是这么表露自己心中的愤愤不平的:“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亲爱的秋秋――感情以前你来我这听得就不是课――我还没有收你的钱!太可恶了, 你不仅‘免费’了我, 还在今天‘伤害’了我。”
跳脱的大师从抽屉里抄出一条长手拍,开始入戏般掩面痛哭。
贝多芬愣了会,不动声色地往他的办公桌上放上了自己的手稿,以及一枚杜卡特金币。
或许是那枚金币的面值令人意外, 莫扎特听到声响后忘记继续表演, 惊讶地望着他。
原本还想着说些什么反驳莫扎特的伊秋也是如此。
被两位重要的人不发一语地盯着,至少对贝多芬而言是一件难为情的事。
他眼神飘了飘, 有些不自然地松了松领结,然后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和随意地回答:“学费――顺带支付……伊秋的那份。”
莫扎特不禁又把这个年轻人从头到脚地审视了一番, 然后撞上伊秋的视线, 突然拍起桌子, 丝毫不顾形象地大小起来。
贝多芬挠挠头,见伊秋也笑起来后,越发地困惑了。
“秋秋,他要给你付学费,哈哈哈,为什么有这么耿直的小伙呢――上帝啊,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亲爱的路德维希,那样我光靠收你给的秋秋的学费,都能无忧无虑的活着了。
“孩子,你的出售太大方啦――秋秋才不值呢,她从来不认真听课的――她就是个人形摆设,千万不要在意她,我才不要给她上课――为你慷慨的学费,让我来看看你的作品吧。”
还有什么不明白呢,这就是个活跃气氛的小玩笑。
贝多芬了然后,那些肢体里紧张顿时消散了。他也笑了笑:“那大师,多余的能退给我吗――鉴于伊秋是个摆设,实在不值得花钱的话?”
“嘿,路易斯,你再说一遍――我刚刚没听清?”
伊秋调过来,搬过贝多芬的头笑得灿烂且危险。
“噢,大师,伊秋不可能是摆设――她是活的呢!”
“哈,小子,没有人能拿走已经上供给莫扎特的金币――好吧,秋秋是活的,但上课的时候,我会假装她是摆设,那样你就是我最贵的学生了。”
“我记得,伊秋也是您的学生?”
“她是最便宜的那个!”
“你们两个不要太过分啊喂――”
成年男子和一只脚迈进成人世界的少年在狡黠的对视中惺惺相惜。
少女气急败坏的清脆声音,是今日最好的点缀。
……
结束课程后,伊秋和贝多芬告别莫扎特,准备散步走回旅馆。
莫扎特的才能绝对能匹配得上那枚杜卡特。他的教学轻松而愉快,没有拐弯抹角,直来直去的教学即使偶尔充斥着跳脱与荒诞,却也令人收货颇丰。
伊秋想起莫扎特看过贝多芬作品后的评价。那是一首钢琴四重奏,大师只是读了个谱面,就读懂了他的特别。
“路德维希,你绝对有作曲的才能,只是对和声与对位还不甚熟练。但你能找到最重要的东西――旋律,有了它,你就能慢慢搭建一切。”
“乐段里有几处不和谐音很有意思,你是故意这样写的吧?虽然违反了规则,可谁又能说‘规则’永远正确?音乐会一直向前的,旧的规则总有打破的那天――新的艺术就是新规则的确立,但美的法则永存!”
大师看得没错。
就和他第一次听见贝多芬演奏时那句“他会震惊世界”的评价一样,这个逐渐成长的男孩会慢慢变成一座丰碑。
他的确是新的,是划时代的,震惊世界的。
“怎么了,伊秋,为什么一直看我?”贝多芬停下来,虚眯着眼睛注视她。
“没什么,路易斯,我只是想到我们走在外面的原因……”伊秋收回思绪,笑了起来。
贝多芬挑挑眉。
他在课程快结束的时候,问莫扎特能不能教他钢琴演奏。大师表示他们俩的“性格”不一,他的演奏风格也趋于成熟,教学钢琴反而没有什么太大意义。
“是莫扎特先生说‘等等,你的钢琴风格好像有点熟悉……想起来了,伊秋也喜欢这样弹’吗?”
贝多芬甚至故意学起了大师的说话口吻。
伊秋捂嘴笑着,然后也模仿贝多芬的语气说:“是的,还有你的回答‘对,我的钢琴就是伊秋教的’这句话。”
贝多芬也笑起来:“对,这句话说完,大师脸上的神色可是非常精彩――当然,后果是我们被哄了出来。”
少年和少女的笑声,不带忧愁,清朗而愉悦,宛如岁月里一支甜美的歌。
伊秋耳畔又响起离开大师府邸前,莫扎特那句小声的话。
他说:“你们终于像一支乐谱了。昨天还存在的间隔的空白,填上了不属于其他人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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